陈十一手臂上还牢牢地嵌着那柄短刀,而他似乎不以为意。依兰注意到陈十一的刀伤,大声叫道:“别动——”她试图制止正要把刀弄下来的陈十一,但晚了一步。
短刀入肉很深。陈十一抓住刀柄,摇晃了几下才拔下来。看他满不在乎地随手抛了个刀花,依兰有些气苦,一脸生气的样子嚷道:“你!我看你的手要是废了,却怎么办?”她双手紧张地在全身上下摸索,然后露出要哭的表情说,“刀伤药我放在家里了,怎么办啊!”
甘大叔在世的时候,桑洼村曾经有败逃的散兵路过。一个大腿上吃了狠狠一刀的年轻宋兵倒在甘家门口,被甘大叔和甘娘子收留,给他治了几天的伤。甘娘子清洗伤口的时候,甘虎站在旁边打下手,分明看到那宋兵的腿骨被砍破了,流出灰白的骨油。虽然甘娘子用烈酒和烧红的烙铁替他消了毒,但那倒霉鬼的腿还是一天肿得比一天高。那个傻子,他担心以后娶不到老婆,抵死不肯让村里的大夫锯腿,挨了些日子,最后终于拖着一条腐烂发臭的大腿死去。
那个宋兵比现在的甘虎最多大一岁,嘴上只有一圈嫩嫩的绒毛。甘虎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是姓郭。他临死前,把手上一条漂亮的透明石头做的链子捋下来,送给了甘虎。他说,那是临从南方家乡出来时,村里喜欢他的妹子送的。可惜他永远回不到家乡了,只好葬在桑洼村的乱葬岗上。
“龟儿子的……”甘虎记得小宋兵临死前这么说,“秀秀还在等老子回家哩,居然就洗白了……”
甘虎没要那条好看的手链。下葬那天,他悄悄把手链塞回裹小宋兵的草席里了。那是小宋兵的宝贝,应该陪原主人一起走才对。无论如何,他从未忘记那个很壮又寡言少语的小宋兵,记得他送手链给自己时那张灰败的脸。恍惚间,那张脸竟然跟陈十一有些重叠。不行,甘虎想,陈十一师父的骨头要是被砍破了,一定也会像那个宋兵一样,先是发烧,然后痛苦地死去。这绝对不行!
白衫人骑来的马还在主人的尸体边游荡。甘虎扑向那匹马,一把揪住缰绳。大马恼怒地张口要咬,被甘虎照头狠狠一拳,打得双眼流泪。这马也聪明,知道斗不过眼前这人,就乖乖地站定了。甘虎搜索鞍囊,果然发现一堆木头药瓶子。他也不管哪个是红伤药,一把都抓起了,急急忙忙地奔到依兰身边,捧给她看。
依兰抓起一个木瓶,拔开塞子看看,随手就丢。又抓起一个来看,也丢了。一直丢到第五个,她才欢呼一声。甘虎耳里听见她欢呼,眼中看见她的笑,于是也松了口气。他打赌这帮刀客身边都会带着红伤药,果然不出所料。
依兰回头逮住陈十一,一手举着药瓶,一手撕开他破烂的灰布袖子。她正要上药,忽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伤药簌簌地从瓶口流走,而她恍如不觉。甘虎从旁边看见,也惊得舌头吐出老长。
陈十一左臂的伤口原本又深又长,但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愈合。血流了一些,但不多,已经凝固在伤口边缘,暗红色、细碎如粉——这一切太诡异了,如果不是亲眼看见,甘虎怎么也不会相信。不仅如此,那翻卷的肌肉间隐约现出的臂骨也颠覆了他的认知。那骨骼,似乎是黄金揉合钢铁打造,呈现出金属感浓厚的淡金光泽。
两个小孩看得直发呆。陈十一的伤势,和他们想象中那种骨破髓出,血流不止的场面差得太远了。怎么会这样的?
陈十一用牙齿撕了袖子上一条布,把手臂裹好,末梢拴作一个鱼尾结。他看看两个下巴都要掉下来的小孩,呵呵笑道:“依兰、虎子,你们何必如此惊诧?须知燕云长歌诀若是练到精深处,全身八万四千毛孔无不开闭如意。区区闭血生肌,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甘虎听了,忽然有点兴奋。他看着陈十一,冲口而出:“十一叔,今晚正式让我拜你为师吧。我要学会你的全部功夫!”
陈十一听了,不置可否,反问道:“为什么?”
甘虎激动地说:“十一叔,你的燕云长歌诀,我起初以为只是强身健体的功夫。后来跟村里孟喜和他的伴当们厮打,才知道是一门能打的实战武艺。今天我看到你和穿白那人斗刀,一招一式依稀都是我学过的,但似乎又不太一样。我想学你的功夫,将来跟你一样厉害!”
陈十一笑了笑,似乎有点疲惫。他拍拍甘虎的头说:“先回去歇息吧……拜师的事情,晚上再说。”
甘虎看看满河滩的死人,似乎有点担心。陈十一大约看出了他的不安,温声安慰道:“不必担心,这里的事情自有我来料理,不会牵扯到你和你娘身上。好了,快回去吧。”
甘虎正要走,又仿佛想起什么来似的,问陈十一道:“十一叔,我听那穿白的人叫你萧衍?”
陈十一想了想,点头说:“是、我本姓萧,萧衍乃是我的真名。托姓为陈,实有苦衷。不过排行十一倒是真的。日后有缘,我自会对你说明。虎子,你先回去吧。”
甘虎听话地回头朝桑坡村那边走。刚走开,依兰又追上来,依依不舍地说:“虎子哥哥……”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只掏出一对亮闪闪的银铃来。她咬咬牙,忽然扯下大的那个,塞在甘虎手心里说:“虎子哥哥,送给你。”
甘虎看了看,那铃铛做得虽不甚精巧,却有一种古拙大气的风格在。他拿在手里晃了晃,银铃清澈地响起来,铃声仿佛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安抚,能让人心定神凝。“为什么要送我?”他懵懂地问。
依兰不回答,只摇了摇手,就回头跑向陈十一。
甘虎望了一眼依兰的背影,把铃铛揣好,又回头走自己的路。
那个被甘虎一箭射下马的大汉竟然还没有死。从身边走过的时候,甘虎发现这大汉仰面躺着,眼珠却随着他转动。大汉漠然地盯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甘虎也不加理会,继续往回走。
刚走到山坡上,甘虎就听到大汉闷哑的嘶喊。他忍不住回了一下头,看见陈十一站在那大汉身边,大约正逼问一些事情。陈十一抬手捏住大汉腕子,另一手握着柄雪亮的小刀。只轻轻一挥,大汉的指头就落下来,在草丛里跳来跳去。
甘虎快步离开。身后这些跟他没有关系,陈十一自会料理一切。
深夜,甘虎静静地等到寅交卯时的梆子打过,然后悄无声息地坐起来。他穿好衣服,悄悄地出门。夏夜无风,湿嗒嗒地闷热,他飞快地跑,任脸上的汗水挥洒。想要练武的心情在他胸中激荡。往日虽然也有,却从未像今天这么迫切。
跑到断崖上,陈十一却不在。这几年来,陈十一天天夜里在此等待,从不爽约。然而今天,陈十一却没有来。甘虎等了一阵,不见人影。他把燕云长歌诀演了一遍又一遍,眼见月淡星稀,东方露晓,陈十一竟然还是没有来。
刹那间念头一闪,甘虎突然明白过来:十一叔今天不会来了,或许从此以后再也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