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朗朗的读书声直上云霄,在蔚蓝的天空中远远的扩散开来,为这炎炎夏日的午后平添了几分生气。
这是成都府外十里处的一片山谷。茂密翠绿的树林中,无数楼阁隐现,其间有山泉流淌,时而作万千银线随风飘落,时而作一汪碧玉深邃静谧。
在这里,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和人间巧匠的绝妙技艺完美的结合在了一起,整个府邸显得非常美丽、优雅而大气。
这座仙境般府邸的主人,就是大唐威远侯、镇南将军、剑南节度使——杜封曜。
作为古之以来的富庶之地、有天府之国之称的剑南道,对一个王朝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加上与日益强大的吐番相邻,使得唐王朝多年来一直在此驻重兵把守。
威远侯杜封曜深得皇家信赖,十年前被封为镇南将军后,就一直统领着五万精兵在成都城外驻守,三年前更是被玄宗皇帝御封为剑南节度使,军政大权集于一身。
而深谋远虑的杜封曜深知,无论是一个地区还是整个大唐天朝,如果想要有长久的发展繁盛,就必须有人材作为支撑。所以他将军中大小官员的子女集中在一起,为他们请来良师名将,讲习各种学识。
在威远侯府的东南角,有几座黑瓦青墙的大屋,就是孩子们读书学习的地方。
此刻正是这些学生们早读的时间,其中的一间房屋,正是朗朗书声传来的地方。
这里边的孩子,约有二十来个,都是四到六岁之间,正处在人生第一个成长阶段,接受的是明其心、正其志的启蒙教育。
虽然并没有教书的夫子在旁监督,但孩子们都非常认真、投入的在诵读书卷。
哦,不!也许有一个孩子例外。
这个孩子年约四岁,很明显是刚刚够年龄来读书学习的,他的小脸微胖,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尖翘的鼻子、小小的嘴巴以及眼眸嘴角所含着的无邪笑容显出了万分的可爱,身上一袭洁白的华丽锦袍更是让他与众不同。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可爱、出众的孩子,却在做着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的举动——在他那第一排正中间的座位上啃着烤鸡翅膀。
正当这个小馋猫以比旁边认真读书的同窗们更加投入的态度吃着鸡翅膀时,一个瘦削的身影出现在了教室门口,并慢慢的踱了进来。
由于是背对着门口,可爱的小馋猫并没有发现这个突然进屋来的人影,而是非常用力的狠狠地啃下了连在骨头上的最后一根肉丝,然后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光秃秃的骨头。
“杜星远!你在做什么?!”
一句大喝突然从近在咫尺的地方传来,吓得沉浸在美味中的孩子手一抖就把湿漉漉的鸡骨头丢了出去,并且左手飞快地拿起书装模作样的读起来,右手却偷偷摸摸的在自己的衣襟上擦拭了几下,在白色锦袍上留下一块淡黄色的油渍。
“啪!”的一声,一把厚重的长尺打在了假装镇静的杜星远桌上,吓得他丢开书,“呼!”的一下站了起来,满脸无辜的看向身边所站之人。
只见此人年约六旬,白发长须,身高七尺,却是瘦骨嶙峋,两匹直眉配上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自有一番不怒而威的气势,正是负责教导这些孩子们的杨仪老夫子。
此刻杨仪铁青着脸,眼眸中泛着愤怒的火花,紧紧的盯着杜星远,再加上手中握着的凶悍的长尺,若是一般的孩子,早就吓得浑身发抖,甚至失声痛哭了。
可是杜星远一看见杨仪的样子,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他刚刚慌乱间丢出去的鸡骨头,有一根正好飞到了杨仪的头上,此刻正斜插在发髻里,如同一支别致的发簪。
不过在夫子那充满怒火的目光下,杜星远的笑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在夫子的脸色由青色变为紫红色之后,笑声彻底停息了下来,他以小孩子特有的稚嫩声音很小心的说道:“夫子,看您的脸色很不好,是否身体有所不妥?要不您先回去休息吧?我们自己会好好读书的,您放心好了!”
一个如同灭世的魔王般可怕的声音咆哮了起来:“杜星远!你这个顽劣子!今天午休前如果不能背诵出这篇文章,老夫是不会让你回家吃饭的!现在,你给我站到院子里读书去!”
满脸沮丧的杜星远垂头丧气地走到了门外,双眼茫然的看了看远处天空飘过地一朵白云,低声的感叹道:“要是还有一对鸡翅就好了啊……”
很快,太阳就到了天空中央,无穷无尽的热量也被它慷慨地撒落下来,天地间的温度一下就高了起来,直让人昏昏欲睡。
结束了一上午的教读,杨仪走出了教室,看了看正倚在墙边假寐的杜星远,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然后伸手拍了拍那小小的圆脸。
杜星远费力的睁开双眼,用没有焦点的眼瞳看了看面前的夫子,有点怀疑的问到:“呃……开饭了吗?”
刚刚因为学生们的优秀表现而稍稍有些欣慰之心的杨老夫子,好心情荡然无存,他努力的忍住头上青筋迸裂地冲动,低声说道:“杜星远,我让你默写的文章,你记住了没有?若是默写不了,最起码也要背诵出来,否则今天我是绝对不会放你回去吃饭的!就算你父亲——威远侯大人来了也是一样。大人把你交给我教导,是对我的信任,我绝不会辜负大人的期望的!”
杜星远用手背使劲地揉了揉双眼,努力的使自己清醒起来,嘴里咕叨了几句可能会让夫子头上高高鼓起的青筋直接爆裂的话语,然后满不在乎的说:“不就是背诵文章么?别说前几段了,就是全篇我也不怕。这篇文章我还不到三岁的时候就倒背如流了。夫子你听好了: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
一刻钟之后,杜星远一脸轻松的看了看不远处的大门,小声说:“这下应该可以回去吃饭了吧?好饿啊,早上吃的实在太少了啊……”
而年近六旬的夫子却是满脸的呆滞和难以置信,他口中喃喃道:“全篇三千七百六十一字,一个刚刚四岁的孩子,居然可以一字不差的背诵下来,天哪!天哪……”
威远侯府的膳堂内,一张华美的八仙桌上摆满了香气扑鼻的菜肴,但桌旁却无人就坐,因为威远侯杜封曜正在教训自己的小儿子。
杜封曜今年刚刚年满三十五岁,身为大唐最年轻的将军,其在军中的声名无人可比,可最为外人所称道的,却不是他的功名地位,而是他的妻子——当今皇帝的妹妹——玉华长公主李雪泠。
据说当年杜封曜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得到还未登基的玄宗皇帝重用,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与时年十五的玉华长公主相遇,两人一见倾心,虽然没有山盟海誓,感情却无比坚固。
玉华长公主先是使计破坏了皇帝将她和一朝中重臣之子的赐婚,后又拒绝了数次邦外小国的求婚。
而杜封曜则是尽心尽力的为玄宗皇帝四处征战,以其不世的才干,年仅二十三岁就封侯拜将,并最终迎娶了玉华长公主。
两人婚后生活十分甜蜜,互为依仗,形影不离。
到了现在,玉华长公主一共为威远侯诞下三子一女,长子杜日亟,字寰照,今年十一岁;二子杜月瑜,字宇华,还有一个月就年满九岁;三子杜星远和女儿杜辰薇是一胎所生,都是刚刚四岁。
哥哥杜星远是八月初一子时出生,当夜天空万里无云,繁星璀璨,无比瑰丽。而杜辰薇却在玉华公主的肚子里多赖了三个时辰才肯出来,让侯府上下等待的焦急万分,所幸母女平安。当小辰薇的啼哭声传出窗外时,清晨的阳光已经洒到了玉华长公主房前,而屋外的一棵蔷薇花也悄然怒放。两人因此得名。
此刻,在威远侯府膳堂外,杜星远正低着头跪在地上,他的面前站着一位身材高大、气度不凡、相貌堂堂的中年人,正是威远侯杜封曜,而那位险些被气死的老夫子,正站在杜星远身旁。
“杨老,这个不成器的孩子给您添麻烦了。”杜封曜向老先生抱拳致歉。
杨仪慌忙回礼,口中叹道:“唉……三公子天资聪颖,可惜就是太顽皮了些。就如同一块绝世的美玉,只有经过精心的琢磨,才可以成为名传千古的瑰宝。而三公子,就是那石中的美玉尔!”
杜封曜神色淡然的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杜星远,见他正专注的看着面前地上相互撕咬的两只蚂蚁,完全没在意大人们说着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怜爱。
他微笑着对杨老夫子说到:“杨老谬赞了,以杨老之才,就算一块愚笨的石头,也可以把它雕琢成传世珍品啊。如此,还是要劳烦杨老负起这‘琢磨’之责了,晚才也会在公务之余对这个劣子严加教导,尽到做父亲的责任的。”
杨老夫子听见杜封曜如此赞扬自己,自是十分开心,口中连说“不敢”,而后捋了捋长须,略一沉吟道:“侯爷谦虚了。既然侯爷如此看重老朽,老朽也只能用尽一生所学,认真教导三公子了。以此子的资质看来,数年之内,老朽必然可令其学有所成!不负侯爷厚望。”
送走了杨仪,杜封曜看了看低头跪在地上的杜星远,轻轻的叹了口气,似乎是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说道:“起来吧。”
刚刚还一副萎靡样子的杜星远,听见此话一跃而起,笑呵呵的看着父亲,样子要多么可爱有多么可爱。
杜封曜溺爱地摸了摸杜星远的头,轻声道:“星儿,进去坐吧,为父有话要跟你说。”
杜星远欢呼一声,也不管还在院中站着的父亲,欢快的跑进屋内,从桌上的菜肴中抓出一条金灿灿的鸡腿大口的嚼了起来。
杜封曜走进厅内时,杜星远已经丢下了啃干净的鸡腿骨,正用双手捧着一大块卤牛肉在用力的撕咬。
哑然失笑的杜封曜再次摇了摇头,对于这个活宝一样的小儿子,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看到小儿子在一盏茶的时间里吃完了那块足有半斤重的牛肉,又把油腻的小手伸向了另一条金灿灿的鸡腿,杜封曜赶紧拦住了他。
亲手盛了一碗银耳莲子羹给自己的孩子,看着他在微微迟疑了一下之后开始美美的喝着甜汤,杜封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他轻声道:“星儿,父亲问你,你为什么不听先生的教导,好好读书呢?”
杜星远不假思索的答道:“因为他教的东西太简单了,让我们读的那些文章,母亲早就教过我了。他要讲好几天的东西,我看一遍就明白了。”说完一口气把剩下的小半碗莲子羹喝完,随手把碗递给了父亲。
杜封曜为儿子盛上第二碗甜羹,看着他喝了一口之后,才缓缓说道:“杨老的人品才学,天下间少有人及。也是我当年有恩于他,才能请他出来教你们这群孩子。他是怕教的东西太难了你们听不懂,不过今天我已经要求他悉心教导你了,从今以后他会给你特殊的教导,到时候恐怕你就没这么轻松了啊,要好好努力,知道了吗?”
再次将碗中的羹一饮而尽,摸了摸自己微微鼓起来的肚子,杜星远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后,脸上带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认真表情说道:“父亲,孩儿知道了。孩儿绝对不会给您和母亲丢脸的。”
说到玉华公主,杜封曜从容的微笑突然变的有些僵硬,他连忙收起笑容,板起脸认真的对杜星然说:“你母亲带着照儿他们三个去为皇上祝寿,可皇上的寿诞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应该最近几日就会回来的。你可不能再吃这么多东西了,不然被你母亲看到她出去一个月你胖了这么多,少不得又要埋怨我几句了。”
杜星远有些赦然的收回了伸向余下那只鸡腿的手,似乎是想到母亲回来之后的某些可怕场景,原本挂着无邪微笑的脸和透露着炙热光芒的眼神都有些凝固了。
看到这一幕,杜封曜赶紧趁热打铁:“这次你母亲没带你去拜见皇上,说起来是不合礼数的,但你月前实在表现的太过顽皮了些,又受了伤,这才将你留在家中让我好好管教。要是你不仅没有变成你母亲要求的温文儒雅、知书达理、谦和有礼的样子,反倒变成一个贪吃的小胖子,有什么后果你应该知道吧?”
在父亲那带着同情的目光的注视下,杜星远狠狠地打了一个寒颤,却是彻底断绝了再吃一点的念头。这一顿威远侯府中的平常午饭,就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