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小姐还没过来,先不必传饭。”宁山月向侍女吩咐,随手挑亮了桌上的灯,商泊俞的剑就丢在桌上,不起眼的黑色破旧皮鞘包裹着剑刃,古朴的剑柄上有一道裂痕,普通的像是丢在古董摊上都不会有人想要拿起来看看。
“山月见过翌少主。”商泊俞在椅子上坐下,随手拿起那柄剑,“山月有相人之能,如何评价这个孩子?”
“小人也只是见过翌少主一次而已。不过小人再想起翌少主的时候,倒是常能想起一柄传说中的名剑。”宁山月轻声说。
“是哪一把剑?”商泊俞扬起眉毛。
“传说中的古剑‘龙渊’。”宁山月低着头,微微抿了一下双唇。“书上说,剑成那日,铸剑师俯视剑身,如同登高山而下望深渊,飘渺深邃似有巨龙盘卧,是名“龙渊”。小人不是铸剑师,可是当小人看进翌少主的眼睛,也有如是感觉。”
商泊俞站了起来,在屋中缓缓地踱步,慢慢地重复着宁山月的那句话,“如同登高山而下望深渊,飘渺深邃似有巨龙盘卧……”
“将军。”宁山月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他回过头,看到宁山月抬起眼睛直视着自己,那一向温婉柔和的嗓音突然提高了几分,“或许那个百里翌的心里确实住着一条龙,可是如果他连成年都活不到,那还有什么意义?他是龙是虎对舟儿还有什么意义?”
商泊俞没有回答,举起他的烟杆,沉默地吸了一口烟,缓缓送出。
“将军,国都里无人不知世子百里翌身体孱弱,随时都会夭亡。你不能让你的女儿嫁给这样一个人,而后小小年纪就去守寡。将军——”宁山月突然没了下文,他看着眼前那个才过而立之年却已名满天下的将兵奇才,关于他的传奇可以写满一部书,可是此时他却沉默着抽烟。
“将军——您真的没有办法吗?”宁山月的声音低了下去。
“山月许久都未抚琴了。”商泊俞又吸了一口烟,烟圈袅袅而升又消失在灯影之后,“有七年了罢。不如今晚破了例,教小舟两手曲子,将来小舟出门吹牛皮的时候更添彩了,她一准儿会说自己是国手的关门弟子。”
宁山月笑了,神情笑意又复恬淡俊雅,谪仙乐圣一般。可是琴案就在手旁,他却始终未碰,“恐怕将军的女儿并不想学这些无聊之技。”
商泊俞却似乎忽然来了兴致,伸手去琴上,随随便便地拨弄,宁山月不由得微颦起眉头。商泊俞满不在乎,“我知道,这些不入流的市井俚曲不入你的耳朵。”
宁山月一笑,“小人侍奉将军,并不敢说将军所奏之乐不入流。”
商泊俞的手拨弄琴弦越发得快,方才还是酒肆间的轻佻之调,忽而变得慷慨激昂,宁山月脸上的笑意渐渐消逝,曲调越发激越,就在这时商泊俞突然按住琴弦,乐声戛然而止,他长啸一声……一切又归于平静。
“将军。”宁山月的声音像是低语,“可以把小舟远远地送到安全的地方,而后将军再无后顾之忧,就未必还要臣服在何人之下。”
商泊俞却望着窗外,仿佛漆黑的夜空里除了星辰还有别的什么。良久,他叹了一口气,“我从十三岁开始征战沙场,到如今三十五岁,已经见过了太多生离死别,我还不老,却又好像已经老迈不堪。因为老了,我不想让我的女儿离我太远。”停了许久,商泊俞又说道,“你是不是失望了?”
宁山月轻轻地摇头,“将军的心没有那么狭仄,山月清楚得很,将军您将来能看到瀚海之远,也能翱翔于苍穹之高。山月只是一个无用的乐师,蒙将军不弃,容我侍奉在身边,山月没有任何贪图,只想着若是此生跟随将军的话,或许就能看一眼海之远天之高,若不能,如今站在山峰之侧,领略千峰之险,也已足够——这些境界本就是乐师一生所求。”
室内一阵沉默,门外猫腰偷听的小舟正在发呆,懵懵懂懂若有所思。
她站直了腰,悄悄地后退,溜出了爹爹的院子,慢慢地往自己的房里走。不想吃晚饭,这在商煜舟还是第一回呢。今晚她第一次觉得有太多的事想要想一想,她弄不明白的事太多了。
比如,商煜舟实在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被王室挑中,成为世子未过门的正妃,就算是她也知道,历来都是诸侯之间互相联姻的。不过她听宫里跟她还算要好的隆薇公主说,多半是因为国主寿宴的时候,她被世子瞧中了。那可更好笑,小舟记着自己在国主寿宴上唯一干的一件引人注目事就是在帷幕后面的女宾席上,捋胳膊挽袖子地跟隆玉公主打了起来,引来许多围观,最后就被长公主逐出了席,一口饭都没吃上——虽然她也不喜欢吃宫里的饭。
可能就是那个时候被世子看到了吧,小舟自己想想,虽然爹爹没说什么,可是跟隆玉那个死丫头打的那一场仗可真不值得。
小舟那个时候光顾着揍人了,没留意到附近有世子出没,再说了,她也不认识世子,那时候王公贵族子弟那么多,谁能记住他们都谁是谁。
小舟在自己的床榻上歪着,撑着脑袋思索这些前因后果,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桌边放着爹爹叫人送过来的点心,她也没心思碰一碰。
丫鬟碧落是小舟身边最得用的一个心腹丫鬟,知道主子的心思,也素来最知道主子的性子,便劝她,“小姐是什么人?若是不想嫁给王室,那还不能逃婚么?干脆咱们离家出走,去樟州的外婆家好了。就算国主去要人,可是樟州云氏,也未必真拿哪一方的诸侯那么当回事。”
可是小舟这个闯祸精这次却没回答,她歪在床上想得太用力,不小心睡了过去。
那时晋国的大将军商泊俞正在跟宁山月对弈,一个子不知该落在哪里,棋子在棋盘边上无意地轻轻磕着。他身旁之人一声轻叹,“从今日起,在这个王城里,恐怕人人都要算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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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舟一觉醒来天才刚蒙蒙亮,她是被吵醒的,没轻没重的丫鬟碧落正在玩命摇晃她,小舟不耐地翻了个身,“我已经说了,今日无论如何我也不去宫里听那老太婆唠叨,就是国主的命令也不行。”
“不是,不是。”碧落急急忙忙地说,“不是那个事。小姐,是邓鹏飞邓少爷派家奴来送口信给小姐。”
小舟朦胧张开眼睛,邓鹏飞是司农大人的独子,就是平素跟小舟在闹市厮混的那伙人中的一个。“他说什么?”
“他的口信说的神神秘秘的,只是说宫里有一个百里,现下正在悬月楼里温酒候着小姐。”
小舟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百里翌出宫来了?”
“想必是了。姑爷肯定是等不及想跟小姐说说话了。”碧落跟小舟同年都是十三岁,可跟着小舟倒有五年了,跟小舟感情极好,也就被小舟纵得没什么不敢说的话,“他还知道在悬月楼温酒等着小姐呢,倒知道投合小姐的脾性,小姐不妨去看看,若是好人便嫁他也没什么呢,若不是好人,咱们也好趁早打点行装赶紧去樟州小姐外婆家躲避才好。”
小舟已经踢开被子从床上下来了,“还是碧落知道我的心思。我这就偷偷从角门溜出去,今日不带你同去了,你在屋里替我挡着门,就假装是我,不论爹爹还是宁叔叔说什么,你只管不理他们不给他们开门就完了。”
碧落一边点头一边手脚麻利地帮小舟洗脸梳妆换上衣裳,又嘱咐了几句。没过一顿饭的功夫,小舟已经走在将军府外的大道上了。
悬月楼是北安城里最有名的酒楼,小舟就常跟一帮狐朋狗党约在悬月楼见面。若是落大雪的时候,烫一坛醇香温和的米酒,三五好友谈谈讲讲,更能消磨掉一个下午。想不到百里翌竟然知道在那里约她见面,而不是在宫里,这让她也不免生出几分好感。
小舟到悬月楼的时候看看时候还早的很,太阳才刚刚爬上屋脊,悬月楼还没开张,只有一众小伙计在大堂里打扫,见了小舟来也都认得是老主顾,过来问了几声好也就罢了,并不上来给小舟带路。小舟自己上了楼,想去往日他们这伙人常占住的那间雅阁。才转个弯就见邓鹏飞正守在上头楼梯口,脸上的神色颇有些焦躁。
邓鹏飞是个矮个子,十四岁了身高却跟小舟差不多,略略有点胖,平日就有点爱出汗。小舟走近才看到他急的额头上都满是汗了。
“你怎么像下人似的守在外边。你站这里还觉得热?”小舟向四周看了一眼,两个家仆打扮的成年男人正站在雅阁的门口。不过小舟只看了他们一眼心里就有数了,他们是王室的武士,并非邓鹏飞他们带着的那些寻常仆役。武士们就算不穿着戎装也会习惯把腰杆挺得笔直,右手总是腰疼似的不离开腰部——小舟知道,他们的宽大袍子里都是带着家伙事儿的。
邓鹏飞也扫了那两个武士一眼,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哪敢跟咱们晋国的少主坐在一起。”
小舟撇撇嘴,嘀咕了一声窝囊废就要进屋,邓鹏飞连忙伸手去拉小舟的胳膊,急急忙忙地说,“其实我等在外边是要告诉你,他不是……”可是小舟的手太快,已经推开了雅阁的门。邓鹏飞憋得脸通红,后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