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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玫瑰灰的毛衣》(3)

卢玮在一个月之内就收到了法院第二次送达的离婚起诉书。这一次她真是气昏了,她心里想,事情的起因本是因为小林的移情别恋,他由于迷恋和喜爱同办公室的女孩而夜夜不归,错误完全在于小林,凭什么他倒成了有理的一方,抓住离婚两个字不放?她抱着与他为善的态度,一忍再忍,一让再让,不说是感天动地,总也该温暖人心了吧?小林居然就能铁石心肠,执迷不悟!可见他对肖小玉不仅仅是喜爱的问题了,他在她的怀里已经陷得很深很深了,深到头可断血可流的地步了。这样的丈夫还能指望他回心转意?日后还能够跟他同床共枕?笑话呀!

卢玮一怒之下找到我的办公室来,郑重其事地聘请我当她的律师,要求我为她争得最大的权利:房子,存款,家具电器,等等等等。小林离婚可以,但是他必须空身走人,他要为他的不负责任的行动付出代价。

"这这这……"我说。我顿时觉得牙疼。

卢玮冷笑一声:"如果他从此一无所有了,那个小妖精还会再粘着他?"

我心想她这话可说错了,不是人家肖小玉粘着小林,是小林恋着人家呀。卢玮这人太有意思,事到如今,她脑子里的每一个念头还是偏着丈夫。

一边是朋友,一边是朋友的妻子,帮谁都不合适,这事弄得我相当为难。我再三地向卢玮提出辞谢,卢玮再三地不肯,她说她就是认定我了,我不替她当律师,她就不上法院,宁可自杀都不上。

小林听说了这事,马上来找我,居然要我答应卢玮的要求。小林说:"我不会让你为难,卢玮的条件我全部同意,她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身外之物要那么多干吗?自由了,能做你心里想做的事了,不比什么都好?快乐就在追求和寻找之中!"

我想这话也对,小林有底气说这样的话,凭他的脑袋他的专业,赚钱不成问题。

结果那天在法庭上,我乐得慷慨陈词,滔滔不绝,深入浅出,条分缕析,周瑜打黄盖似的,把我的朋友小林批了个体无完肤。法官当场判准离婚,全部财产归属女方,今后双方的感情婚姻问题,各自不得干涉。

走出法庭的时候,小林满面微笑,如沐春风,并且趁卢玮不注意时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对我做了一个丘吉尔的经典手势。卢玮恰恰相反,她从头到尾阴沉着脸,眼皮低垂,肌肉紧张,嘴角两边弯出两撇很深的纹路,像是骤然之间苍老了十岁。在法庭门外,当我自觉有功地笑嘻嘻朝她伸出手,想表示一点安慰和祝贺时,她蓦地转身,横眉倒竖,双目圆睁,上身向我恶狠狠地倾扑过来,额头几乎磕着了我的下巴,咬牙切齿丢下一句话:"我恨你!"

当时我完全地愣住了,完全不能明白她的意思,以至于整个人目瞪口呆,神情惶惑,姿态僵硬,活像一双经过长途跋涉之后被人弃之不要的破烂鞋子。

她恨我?她为什么恨我?我为她争得了最大的利益,难道她还是不能满意?

然后,又过了好几天,在我把整件事情从头到尾细细咀嚼品咂了几遍之后,我才蓦然醒悟:卢玮她根本不想离婚,从来就没有准备离婚!她请我当律师,她提出了非常苛刻的财产要求,目的都是为了阻止离婚程序的进行。她一心以为我不会为她尽力,法官也不会同意她的财产要求,这样她就有理由再一次拖延下去。

难怪她要恨我啊。她不恨我又恨谁呢?谁叫我身为律师还这么迟钝?

这种事!想想都觉得没意思。

自从中国的电脑能够接驳全球英特网之后,小林一有时间就热衷于上网遨游。他常常可以通宵不睡,把网上的资讯兴致勃勃翻寻个遍。他尤其爱看全世界各地大大小小的战争消息和动乱报道:加沙地带的冲突啦,伊拉克武器核查的进展啦,朝鲜的导弹发射啦,刚果(金)的叛乱啦,南联盟科索沃的战事啦。实在没什么新鲜可看的,他就寻找角角落落里的飞机失事、火车脱轨的消息。倒也不是幸灾乐祸,是觉得飞机火车的事多少也是个事,有事就刺激,比平淡无奇地活上一天要有劲。

"我章 回家守着老婆看电视的日子。一天两天可以坚持,十天八天就会骨头发疼,十个月八个月过下来,我肯定完了,比僵尸好不了多少。"

我跟他开玩笑说:"如果你投生在六十年前的德国,你肯定是纳粹党成员。"

他摇摇头:"那不一定,也许我会是德共领导,弄出个模范共产主义国家。"

说这话的那天,他刚刚参加了市总工会组织的新春长跑活动,从中心公园出发,横穿半个城市,到电视塔下结束。他要求我骑一辆自行车在旁边跟着,不断拿矿泉水浇他的脑袋,用以降温。结果跑完全程他已经上身湿透,头发根里袅袅地冒出白汽,舌头狗一样拖出来,呼呼地大喘,喘得脸色发青。

"我跑第几?"他困难地转头四处望着,问我。

我告诉他,大概是在倒数十名之内。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笑,吐了口唾沫,对自己表示满意:"还不错。至少有一半的人半路上就开溜了。"

我也认为他不错,因为在他低头换衣服的时候,我看见了他身上一条一条干巴巴的骨头。像他这么瘦骨嶙峋的人,一般是不会有热情参加长跑的。我不明白的是,如此干瘦羸弱的一个身躯,何以总是有那么多的能量需要释放?

"如果每天有机会跑这么一次,你觉得怎么样?"他用一条毛巾裹住上身,而后用劲搓揉。毛巾滑落的地方便开始露出龙虾煮熟的颜色。

我说:"你尽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连续不断地跑,没人管你。甚至你还可以赤 裸了上身跑,像现在这样。"

他扯下毛巾,左右转动身体,将自己仔细打量一番,摇摇头:"不行,我这副身板走上大街有碍观瞻,要能有施瓦辛格那身肌肉还差不多。"他忽然收起笑容,带点忧伤地看着我:"下次再有什么活动,恐怕我不能参加了,小玉对这些事情没有兴趣。女人都喜欢圈定在一个天地里过日子。所有的女人,她们大同小异。"

我不知道他说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为了追求某种不安分的东西他才跟卢玮离了婚,如果就此陷入生活的另一种形式之中,恐怕就并非他当初所愿了。

给卢玮打电话的第二天下午,她又打了电话来,约我见面。我马上问她一句:"是不是买到了玫瑰灰的毛衣?"她生硬地回答我:"又不是你老婆要买,你着的哪门子急?"我只好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我这人就是这样,拿朋友的事太当事,否则卢玮那次从法庭上出来时,不会咬牙切齿对我说一句:她恨我。

见面地点约在一家茶室里。那是间装修得非常欧化的茶室,有着英国乡村那种简约纯朴又带些慵懒闲适的舒服,走进去很叫人放松。我想起几年前小林他们很先锋地折腾出来的"魏晋遗风"茶馆,觉得他们失败在把事情做得太过极致,国人们其实大部分还是喜欢中庸。

卢玮已经在窗口的一张铺方格台布的小桌前坐着了。她看上去状态不是很好:虚胖,脸色苍白,眉毛和头发都显得稀疏,衣服也穿得有些臃肿。从前的卢玮虽然不能说漂亮,衣着上绝对是讲究的,因为她本人一直做服装生意。

"我上午刚在医院做过人流。"她开门见山地告诉我。

我"腾"地一下子站起来,既惊讶又惶惑,不知所措。

"你坐下吧。"她简短地要求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已经做过好几次了,习以为常。自从小林逼我去打过一次胎,我就失去了跟任何男人生孩子的愿望。是真的。"

我说:"你该避孕,老做人流不好。"

"我这人很怪,避孕药总是对我不灵。"

"那就做手术,既然你不再想要孩子。你为什么不做个永久性的手术呢?"

她没有答话,却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里好像有很多含义,但是我想不出来具体是什么。

她喝了一口泡在玻璃里的英国红茶。茶大概很烫,她撮着嘴唇,吹着气,小心翼翼的模样。我劝她加点儿糖和奶,这对她的身体恢复有好处。她说她不喜欢甜腻的东西,牛奶就是牛奶,茶就是茶,两样东西搅和在一块儿很别扭。

"那个小妖精,她真的没有跟小林上过床?"她突然调转话头,问了我这么一句。

我猝不及防,思维好一会儿才转到她的问题上。我说:"别人的私生活,我不好多打听。小林倒是这么对我说的。"

她哼地一声冷笑:"年纪末年会出一个贞洁圣女?"

"各人有各人喜欢的生活方式吧?"

"可是小林就准备这么过下去?他冤不冤得慌?小妖精到底哪儿把他迷住了?他整个人都变了!他整个的人生都为她改写了!"

卢玮忽然冲动起来,鼻子嘴巴抽搐成一团,眼睛里盈满泪水,悲伤得有点不能自己。"那个小妖精,她凭什么呀?她怎么就能这么狠心?小林不配她吗?世上有这么冷血的人吗?"她用几乎是嘶哑的哭声控诉着,两只胳膊肘支撑在桌面上,双手捂住脸,脑袋不住地摇来摇去,泪水就从指缝的两边参差不齐地甩出来,有的滴在她袖口上,有的顺手腕流进内衣里去了。

我发现柜台上的小姐已经朝这边投过来诧异的目光,这使我极度尴尬,好像我跟卢玮成了一对有私情的男女,两个人暧昧不堪地躲到这里解决危机来了。我轻声地但是急切地劝止她:"请你别这样,你冷静一点,那毛衣,玫瑰灰的,到底买到没有?"

她停了一停,忽然就放开捂在脸上的手,抓起桌上的茶巾擦一把脸,扔了,然后吸吸鼻子,红肿的眼睛不无鄙夷地看着我:"你记住,我不再是小林的奴仆了,我没有义务为他做任何事。"

说完这句话,她抓起椅子上的一只软皮黑包,款款起身,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扔垃圾一样地把我一个人扔在茶馆里。

我无可抱怨。真的。为离婚的事她曾经那么恨我。迄今为止她已经又离过几次婚了,三次还是四次,我说不准确。婚姻的周期越来越短,最近一次听说只维持一星期时间,简直像闪电战,像美国对伊拉克的军事袭击。我觉得这是自虐。一切都从她与小林婚姻的结束开始,也就是说,是我的那场自以为是的离婚财产辩护把她击倒了。

我只能忍受她的轻蔑,眼睁睁看着她将我当成垃圾对待。

有一段时间,我发现小林对婴儿产生了兴趣。我指的婴儿是我的女儿,那时候她才七八个月,会咯咯地傻笑,会用胖乎乎的小肉手来抠我的眼睛,含糊不清地对我大叫:"爸爸爸爸爸爸。"

小林目不转睛地看我女儿翕动的嘴巴,将一根食指塞进她湿漉漉的小手心里,让她当玩具一样捏着,而后表示了羡慕:"有孩子叫爸爸真好。"

我说:"你也有过孩子。要是那次卢玮不打胎,你孩子都会走路了。"

他扭头,郑重其事纠正我:"不是一回事。我跟她一起生活没感觉,要了孩子只会更糟糕。"

我女儿把他的食指举起来,送到嘴边,要当美味食物去品尝。他慌忙制止她:"不,不,不可以,这不是好东西……"

过一会儿他忽然问我:"你认为小玉将来生个孩子会怎么样?跟你女儿比呢?"

我回答说:"第一,小玉必须同意跟你结婚;第二,她要有为你生孩子的愿望。"

他沉默下来,说些别的话岔开去了。

我有些替小林难过。我不知道这一茬年轻的女孩子们心里都想些什么--比如小玉,她坦然地享受着小林对她的一切照顾:生活和工作两方面的,可是她闭口不提婚姻二字,也不跟小林上床。不上床这件事小林很满意,他认为这是小玉对待爱情的严肃,他自己就是个严肃和害羞的人,彼此这么守着很崇高。

说实话,我常常怀疑小玉不肯跟小林上床是不是另有所图。进一步说,小玉不跟小林上床,那么她跟别的男人有没有上过床呢?

我这样去猜想小玉真是非常罪过。当然我更不能把我的猜测告诉小林,他听了这话不跟我绝交才怪。

小林渐渐从同学和朋友们的话题中淡出了。桑拿房、网吧、茶馆、马场、迎新春长跑运动会……哪儿哪儿都看不见小林的身影。有时候同学聚会时想起他来,互相就问:"这小子哪儿呢?出国了没有啊?"

少了小林的聚会真的少了很多热闹,就好像大冬天里把一盆旺旺的火突然端走了一样。那些奢华的、超前的消费场所也不再有人兴致勃勃地起哄去玩了,大家说老就老,说话行事都有了中年人的感觉,城市里最前卫的一块地盘让给了新从大学里出来的一拨人占领,且看看他们会玩出什么花样。

岁月的更替,新老的交接,一切一切都不在小林心上,他把自己遁入到章 喝水、消闲、打电话、写邮件、折纸鹤、生病。他对她无微不至,无心不操,无所不用其极。从前那个潇洒的、率性的、公子哥儿般的小林如一阵风,一股轻烟,一缕薄雾,从漂亮的银行大楼里,从我们生活的时间和空间里静悄悄地消失了,一丝一毫也不见了。留下来的小林面容瘦削,目光坚定,行事沉稳,眉宇间和嘴角边凝固了一种常人不大能理解的幸福,或者说神圣。他不去理会旧日朋友们对他的关注和议论--不不,应该这么说:他无暇理会。如果一个人体内的细胞空间全都被他喜爱的女孩子占满,眼睛里只看到她的倩影,耳朵里只听到她的声音,想着的,说着的,梦着的,全是一个"她",那么这个人怎么可能收拾了心灵的一角,来接受和容纳别人抛给他的那些劳什子杂碎呢?

有一天,我记得那一天很热,因为小林冲进我的办公室的时候满脸通红,油汗四冒,有点像刚出膛的北京烤鸭。不可思议的是这么热的天气里他居然衣冠整齐,脖子上还端端正正系了一根领带。再仔细看,我简直就有点膛目结舌,原来他脸上的红润和油亮都是假像,是人为涂抹上去的薄薄的一层化妆油彩!

我说:"你你你……"我说着后退一步,毛骨悚然,以为自己不幸结识了一个变态的朋友。

小林也跟着大惊小怪:"我怎么啦?我怎么啦?"而后他从我的目光中有所醒悟,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表情忿然:"见鬼的影楼啊,拍张婚照还强迫人化妆!要不是小玉……"他眼里的神情立刻变得柔和起来,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转身出门。再次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在洗手间里将自己的形象处理过了,领带解下来搭在肩上,衬衫袖子挽到胳膊肘,头发、脸都是湿淋淋的,是在水龙头下狠劲冲洗过的,带着清凉宜人的丝丝水汽。

我递给他一条毛巾,示意他擦擦头脸。他回手又把毛巾扔还给了我,而后弯下腰,像一条嬉水之后刚刚爬上岸来的狗一样,扎撒了脑袋一阵猛甩,水珠四溅,打得墙壁和桌椅刷刷有声。

我说:"恭喜啊,到底还是结婚了。"

他直起身来,很严肃地望着我:"别这么说,小玉不愿意,我是帮她忙的,形式而已。"

他的头发甩过之后,因为离心力或者向心力或者重力的缘故,在头顶聚成尖尖的一撮,宛如鸡冠,极其滑稽。

他再一次重复:"千万别说我们结婚了,小玉会不高兴。"

我心里多少感觉不大痛快,语言不免尖刻起来:"既然如此,你跑过来告诉我干吗?我干吗要知道你们之间的这点破事?"

他拉了张椅子在我对面坐下来,满脸都是讨好:"我有事请你帮忙。你必须帮我。只有你能够帮我。"

他开始急急地,忧心仲仲地,又带着点焦虑、带着点期盼、带着点显而易见的幸福感,对我说了整个事情的原委。

肖小玉一直想着要出国留学。银行章 生活条件等等也算差强人意,一般性地住住,当个跳板,完全说得过去了。但是新西兰人也怪,他们家庭观念特重,移民者非得结过婚,夫妻双双同时申请才行。小玉本来已经灰心绝望了,是小林出于爱心,主动提出跟她办个结婚手续,而后由小玉主申请,他作附同,好歹替小玉圆一个梦。

我听得大笑。世上真有小林这样的人啊!美国人也搞假结婚,可那是做移民生意,是挣大钱的,你说你图什么呢?小玉一旦出国,她年轻外语好,无疑地就会攀高枝去了,你连见她一面都会很难了,你说你图什么呀?

小林气呼呼地坐着,屁股在椅子上转来转去,显然因为我抨击了小玉而不高兴。但是他找不出任何还击我的话,只好反反复复在喉咙口嘟哝:"你不懂,你没有爱过,真的,你没有爱过你不懂。"

我说:"谁没有爱过?我老婆到现在没跟我离婚,我女儿都会叫爸爸了,我还没爱过?"

他认真地对我解释:"那不是一回事。我说了你也不明白,真不是一回事。"

我轻轻一笑,转过身子收拾文件,不准备跟这种"迷途的羔羊"再作纠缠。他很尴尬,呆呆地看着我手上的动作,脸上的肌肉都有点微微颤抖。突然他站起来,大喝一声:"你还是不是我的朋友?"

我说:"你现在准备移民,而我只是个中国律师,我能帮你什么忙?"

他说:"只是一桩很小很小的事,不至于让你太为难的事:找你在公证处的同学,请他们把我的结婚日期往前写半年。这对小玉的申请有利。"

我大叫:"搞什么呀?半年前你还没有离婚呢!"

"不就是在公证律师笔下这么一写嘛!"他红了脸哀求。

我叹口气,觉得小林是真的变了,离开了从前那个悠闲自在、快快乐乐的他,距一个婆婆妈妈的庸俗男人已经不远。

小林和小玉在申请移民的过程中备尝艰辛,这是小林从新西兰回来之后,有一次到我家里喝酒聊天,聊得动了感情,红着一双血丝网布的眼睛,有那么一点"声泪俱下"地告诉我的。

我认为小林不值。他为肖小玉做出了精神和物质上的双重牺牲,却是迄今为止没有真正地得到过小玉,他做了恋爱中的男人才会做的傻事。

小林自己不这样认为,他在谈话中从始到终都在控诉罪恶的新西兰移民局,而没有表示一丝一毫对小玉的抱怨。惟其如此,我对小玉这个女孩子越发地有了一种鄙夷,她太精,手段也太狠,不动声色之中使小林俯首贴耳做了她的奴隶。

一个曾经多么潇洒和优秀的人,只因为爱情就成了奴隶。

申请移民的大致过程是这样的:

首先,找准一家你觉得可以信赖的移民公司,交上足够的费用,由它充当你和申请国大使馆之间的经纪人,帮助你领助移民申请表、到使馆打分。打分的标准有多种,章 毕业年限或长或短者,分数相应递减,不足之分可以金钱补充,在银行开出安家资金证明。在你的分数(加上所补资金)得到认可之后,你的个人资料便进入使馆移民处电脑,在那里安静地排队。章 父母及夫妻关系、职称证明、无犯罪纪录证明、单位工作经历证明,等等。章 签证,三个月之内在新西兰国内移民局报到。两年之内可以多次进入该国。

这一切,叙述起来也就是几百个字的事情,真正办起来,那才叫千头万绪,环环相扣,险象丛生呢。

小林和小玉这一对"夫妻",小玉是主申请人,小林是附从,因此打分什么的只打小玉的分。小玉毕业不足两年,年龄差了好几岁,职称尚无,除了有名牌大学的学历之外,其余毫无优势可言。这样,她只能存钱进银行,而后由银行替她开出安家资金证明。

安家资金不是笔小数目,姿色平平的小玉把自己卖了也未必能够数。

难题顺理成章地交到了小林手上,谁叫他爱她呢?谁叫他自告奋勇做了她的"丈夫"呢?

钱,钱,钱!

小林从来没有像这样地需要用钱,从来没有如此深刻而无奈地感觉到钱的好处。交移民公司手续费,办公证书,体检,复印资料,发传真,打国内甚至国际长途……每天每天,钱像流水一样哗哗地从手中出去了,像那些跟父母吵过一架的任性的孩子,头一甩出了家门,不带丝毫体恤和留恋。

想起从前玩摩托的日子,骑马的日子,泡桑拿的日子,那些日子为什么要那样拼命地花钱?像疯了似的啊,像过了今天不过明天似的啊。

每月十号,小林数着薪水袋里薄薄一叠钞票,心里的忧伤也像那些挺刮的纸片一样发出轻轻的脆响。

还不能对小玉说。不能。从前没有钱用的时候伸手朝卢玮要就是了,现在没有钱都不能对小玉说。不一样的状态,不一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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