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无论面对多么严重的挫折和苦难,史铁生最终总能动心忍性,从容面对,不仅表现出非凡的意志品质,而且还能经常地表现出高品质的幽默感,——他的幽默感,近乎完美地表现在他的中篇小说《关于詹姆士的报告文学》和《好运设计》、《私人大事排行榜》、《游戏·平等·墓地》等散文作品中。他有很强的自省意识,能对自己的过错真诚地忏悔,例如,表现在《合欢树》、《我与地坛》、《相逢何必曾相识》、《“****”记愧》等作品里的愧疚之情和自责之意,就特别令人感动和尊敬。
2
人类所有的文化成就,都决定于一种被许多思想家称为“主动性”的力量。如果人们屈从于压抑性的制约力量,如果人们不能摆脱思维和行动上的被动性,那么,我们便无法创造出任何有价值的文化。所以,弗洛姆才在研究了亚里士多德、斯宾诺莎、歌德和马克思等人对“主动”和“被动”所作的“古典定义”之后,这样界定了“主动”的性质和作用:“主动被理解为那种能够将人们内在力量带动,并表现出来的东西,有助于新生,给我们的身体感情以生命,并给予我们以知识和艺术的力量。”对于文学写作来讲,这种充满自觉意识和自由精神的“主动性”,无疑有着更为重要的意义。
在很长的时期里,中国当代作家的写作,就处于一种缺乏活力和首创精神的被动状态。许多作家,就像弗洛姆所说的失去自我的人那样,“他并不可能感觉到自己的强大,他是胆小怕事的、受约束的”,于是,他们便选择了一个对象,“并向这个对象倾注了自己全部人的特性:他的爱,他的智慧和勇气等等”。这就造成了他们的心灵和思想的“异化”,结果,“人只得依赖于自己的偶像,而不能放弃对这些偶像的崇拜。人成了偶像的奴隶,连人的脑子里也都装满了这些偶像”。
但是,史铁生的写作,几乎从一开始就属于自觉的主动的写作。这种积极的主动性,首先体现在他对主宰性的写作理念和规约模式的超越。他没有“偶像”意识。他不相信也不崇拜任何庸俗意义上的“神”,所以,对“自吹自擂好说瞎话,声称万能,其实扯淡”的“第一种神”,他没有好感,对“喜欢恶作剧,玩弄偶然性,让人找不着北”的“第二种神”,他同样深恶痛绝。他怀疑那种把“立场”当做一切的冷冰冰的写作模式,认为“立场和观点绝然不同,观点是个人思想的自由,立场则是集体对思想的强制”;他强调“态度”的意义:“美,其实就是人对世界、对生命的一种态度。……感动我们的其实是发现者的态度,其实是再发现时我们所持的态度。”在写作上,他所选择的态度,忠实于自己的“记忆”和“印象”,忠实于个人的真实经验和真实思想;他把诚实地表达真实经验的文学,当做矫正被“简化”的“历史”的可靠手段。他向自己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文学所追求的真实是什么?”他认真思考之后的结论是:“历史难免是一部御制经典,文学要弥补它,所以,它看重的是那些心魂。历史惯以时间为序,勾画空间中的真实,艺术不满足于这样的简化,所以去看这人间戏剧深处的复杂,在被普遍所遗漏的地方去询问独具的心流。”
史铁生拒绝一切由他者预设的主题,拒绝一切由别人设计出来的教条的写作方式。他发现了“不现实”其实是一种“好品质”:“比如艺术,我想应该是脱离实际的。模仿实际不会有好艺术,好的艺术都难免是实际之外的追寻。”他看到了“深入生活”在逻辑上的漏洞,所以,提出了“深入思考生活”的观点,强调艺术对生活的内在真相的发现和揭示:“说艺术源于生活,或者说文学也是生活,甚至说它们不要凌驾于生活之上,这些话都不宜挑剔到近于浪费。……艺术或文学,不要做成生活(哪怕是苦难生活)的侍从或帮腔,要像侦探,从任何流畅的秩序里听见磕磕绊绊的声音,在任何熟悉的地方看见陌生。”他反复强调“心魂”的意义,因为,在他看来,写作的成败最终决定于内在的“心魂”,而是不是外在的“生活”。
他还清醒地发现了这样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如果过度地强调“艺术”对“生活”和“实际”的依赖,就会使“心魂萎缩”,会消解“对实际生活的怀疑”,甚至会限制写作的“自由”:“粉饰生活的行为,倒更会推崇实际,拒斥心魂。因为,心魂才是自由的起点和凭证,是对不自由的洞察与抗议,它当然对粉饰不利。所以要强调艺术的不能与现实同流。艺术,乃‘于无声处’之‘惊雷’,是实际之外的崭新发生。”我认为,这段话,对于理解史铁生的文学思想来讲,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因为,它包含着深刻的真理性内容:文学就是在“心魂”的不那么讲“实际”的自由活动中,通过洞察生活的真相,发出抗议的声音,从而有效地“匡正”生活。难怪史铁生要强调文学的“务虚”性,难怪他要把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命名为《务虚笔记》,也难怪他在《务虚笔记》里这样回答“写作何用”的问题:“写作,就是为了生命的重量不被轻轻抹去。让过去和未来沉沉地存在,肩上和心里感觉到它们的质量,甚至压迫,甚至刺痛。现在才能存在。现在才能往来于过去和未来,成为梦想。”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自觉,正是因为摆脱了以“生活”名义禁锢生活的教条,他的写作才成了一种解放了的、真正自由的写作,成为一种与人的“心魂”和“心流”相关的写作。他的写作从最初开始,便围绕自己的经验,尤其是自己的主观情绪和主观印象展开。
然而,史铁生的非凡之处,不仅表现在他对僵硬的文学观念和写作模式的自觉超越上,不仅表现在他对写作自由的深刻理解上,而且还表现在他对文学与宗教关系的独到见解上,尤其表现在他对爱愿情感的深刻体验和完美叙写上。
文学与宗教都是与人的困境和拯救密切相关的精神现象。如果文学仅仅局限于此岸,仅仅停留在生活的外部表象上,而缺乏理想主义的视野,缺乏宗教和神性的照临,那它就很难抵达精神的高度和思想的深度。同时,文学也是作家向世界和读者显示自己的生活态度和情感态度的方式,所以,如果作者仅仅满足于追求自然主义的“真实效果”和唯美主义的“艺术效果”,而缺乏一种真诚的人文情怀和神圣的宗教精神,缺乏对人类的爱意和悲悯,那他的作品就很难感动读者,很难对读者的心灵生活产生普遍而持久的影响。那些有理想、有信仰、有神性视野的作家,相信善的价值,同情人类的不幸和苦难,亹亹不倦地探索生与死、绝望与希望、自由与尊严、罪恶与惩罚、毁灭与拯救、此岸与彼岸等重要的问题。他们的写作因此就是爱的写作,就是救赎性的写作,就是诗性的写作。
史铁生无疑属于那种既有此岸的人文理想,又有彼岸的宗教情怀的作家。他站在现实的人文主义的立场,强调对人的人格尊严和基本权利的保护,但他也强调用神性来“监督”人性,强调人性对神性的依赖:“神即现世的监督,即神性对人性的监督,神又是来世的,是神性对人性的召唤。这一个监督和一个召唤,则保证着现世的美好,和引导着希望的永在,人于生于死才更有趣些。”像许多伟大的作家一样,他对文学艺术与宗教的共生关系,也深信不疑:“我一直这么看:好的宗教必进入艺术境界,好的艺术必源于宗教精神。”他说自己写作的理由,就是“为了不至于自杀”,而他对“纯文学”的理解和界定,则显然具有宗教学和人类学的视野:“纯文学是面对着人本的困境。譬如对死亡的默想、对生命的沉思,譬如人的欲望和人实现欲望的能力之间的永恒差距,譬如宇宙终归要毁灭,那么人的挣扎奋斗意义何在等等,这些都是与生俱来的问题,不因社会制度的异同而有无。因此,它是超越着制度和阶级,在探索一条全人类的路。”在这里,你看不到对“形式”和“技巧”的唯美主义迷恋,看不到对自我经验的自恋而过度的渲染;因为内蕴着普遍同情与终极关怀的文学精神和宗教情怀,所以,史铁生的文学理念,显然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纯文学”观,而是具有宗教持念和宗教情怀的文学思想。
如果说,有的时候,关于“宗教-文学”问题,他的表达还不够直接和明确,那么,他在1995年6月10日写给DL的信中,他关于“宗教-文学”的“持念”,就表达得非常显豁了:“灵魂用不着我们创造,那是上帝的创造,我们的创造是接近那片东西,也可以说就是接近上帝。尤其当我们发现这接近是永无止境的距离时,真正的写作才可能发生。”这显然是一种谦卑的写作,它承认自己的“创造”的有限性,所以,它从不狂妄自大,从不把自己的写作当做任性的不受约束的行为,而是将它当做怀着虔诚之心接近上帝的精神之旅。
3
对人生苦难的敏感和同情,是史铁生文学写作的情感基调;如何面对和超越苦难,则是他反复探索的主题。这一情调和主题,贯穿在他的几乎所有重要的作品里,尤其反映在他才华横溢的绽放期(1982-1990)和硕果累累的成熟期(1990-2010)的代表作品性作品里,例如《我与地坛》、长篇随笔《病隙碎笔》、两部长篇小说《务虚笔记》、《我的丁一之旅》以及大量其他样式的散文、随笔和小说作品里。
人生而渴念幸福,却无往不在苦难之中。苦难是人生的底色。众生皆苦,这是佛教的基本理念;人来世间就是“受苦”的,这是陕北人的理解。陕北人甚至干脆就把底层的劳动者称作“受苦人”。在陕北“插队”期间,尤其是在后来被病苦折磨的日子里,史铁生体验到了“受苦”的滋味,也看到了“苦难”的真面目。他最终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人不可能“征服”所有的苦难,也别想一劳永逸地战胜苦难:“‘人定胜天’是一句言过其实的鼓励,‘人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才是实情。生而为人,终难免苦弱无助,你便是多么英勇无敌,多么厚学博闻,多么风流倜傥,世界还是要以其巨大的神秘置你于无知无能的地位。”所以,任何人都不要试图扮演救世主;人所能做的,就是既不“逃避苦难”,也不“放弃希望”。
像一切有信仰的人一样,史铁生不仅把苦难看作人的一种普遍境遇,而且倾向于积极地看待它。在他看来,苦难乃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宿命”。他在给友人李健鸣的一封信中说:“我越来越相信,人生是苦海,是惩罚,是原罪。对惩罚之地的最恰当的态度,是把它看成锤炼之地。”又在另一封信中说:“无缘无故地受苦,才是人的根本处境”。但是,人类无须抱怨,更不必畏惧。因为,苦难就是生活的本质,正是因为有了苦难,人类的生活才有了向上的动力,人才能真正认识自己,认识自己的有限性和无限性。乌纳穆诺说:“受苦是生命的实体,也是人格的根源,因为唯有受苦才能使我们成为真正的人。”所以,在他看来,“一个人越是领有受苦、或是接受苦痛的能力,他就越具有人——也就是神性——的质性。”关于苦难,史铁生有着与乌纳穆诺几乎完全相同的看法。在《我与地坛》里,他这样表达了对苦难的本质与意义的理解:“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请多苦难给这人间,你也可以为消灭种种苦难而奋斗,并为此享有崇高与骄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会坠人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要是没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要是没有了恶劣和卑下,善良与高尚又将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为美德呢?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我常梦想着在人间彻底消灭残疾,但可以相信,那时将由患病者代替残疾人去承担同样的苦难。如果能够把疾病也全数消灭,那么这份苦难又将由(比如说)像貌丑陋的人去承担了。就算我们连丑陋,连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们所不喜欢的事物和行为,也都可以统统消灭掉,所有的人都一样健康、漂亮、聪慧、高尚,结果会怎样呢?怕是人间的剧目就全要收场了,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条死水,是一块没有感觉没有肥力的沙漠。”这里,史铁生揭示了一个关于苦难的深刻的辩证法:没有苦难,就没有幸福,苦难是为了证明爱和幸福而存在的。史铁生显然切切实实地感受并认识到了这个辩证法的真理性,所以,他才在《足球内外》中这样强调:“看来苦难并不完全是坏东西。爱,并不大可能在福乐的竞争中牢固,只可能在苦难的基础上生长。当然应该庆幸那苦难时光的短暂,但是否可以使那苦难中的情怀长久呢?”他接着说道:“长久地听见那苦难(它确实没有走远),长久地听见那苦难中的情怀,长久地以此来维护激情也维护爱意,我自己以为这就是宗教精神的本意。”在《说死说活》中,他同样强调了“幸福”与“苦难”的依存关系:“没有痛苦和磨难你就不能强烈地感受到幸福,对了。那只是舒适和平庸,不是好运不是幸福,这下对了。”
一切就这样无可改变地决定了。苦难将成为无法逃避的境遇。那么,如何才能最终超越苦难呢?人们该靠着什么拯救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