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雨欣顺利地回到集中营，销假时山本正浩发现她提前了半个多小时，夸她有军人的作风。
4
早饭前，一辆一辆卡车呼呼隆隆开进了集中营，让集中营增添了更多不安。侨民们刚把那点安慰肠胃的食品吝啬地送进肚子，宪兵和伪军就赶驴赶牛一样把他们赶上车。侨民们一个个被逼上车，长长的车队开出集中营，穿过城区，朝东郊开去。
没有人关心卡车开了多久，开出城外多远，侨民们从卡车上下来，面前是一片荒野。荒野一边有个村庄，说是叫陈家庄，陈家庄那边有一条小河，小河那边是冢子后村。
荒野迎接他们的只有一大堆工具，镐、铁锨、镢头，小推车、筐和扁担，工具们正在等待着他们出力流汗。这些工具不知伪军们从哪里弄来，都是旧货。
活很简单，挖坡填沟，平整地面。这种简单劳动，倒是不需要动脑子，但需要有力气，而这帮侨民恰恰喜爱动脑子，而缺少力气。他们各自量力而行，无奈地选择着镐，或镢头，或铁锨，或两个人合伙抬起筐，没有一个理睬那种独轮小车。不推小车不单是避重就轻，这种独轮胶皮轱辘带两只筐的小车，他们好多是头一次见，更别说推。有两个年轻人想试一试，架起小车没推出几步就歪坑里去了。小车脾气很犟，一点不听他们使唤，他们谁也把握不住它的平衡，即使开始掌握住了，一开步行走就歪倒了。
小推车是这工地的主要运输工具，没人推哪行。伪军是本地人，他们会推，但他们不是来干活，而是来当监工监督侨民的。日军就让伪军当教练，教一些年纪轻，看起来有点力气的侨民学推小车。三折腾两折腾，一个个都弄得浑身冒汗，肚子里饿得咕咕叫，有几个人坐到地上再不想站起来。并不是不想干活，实在是饿得没一点力气，有的还犯了低血糖，头晕眼花浑身冒虚汗，坐地上起不来。宪兵哪管你血糖低，你坐下，他就生气，他们要你不停地干活。一边饿得没一点力气，一边却不管你饿还是没力气，非要你干活不可，矛盾就不可避免。工地上干活的少，吵架的多，吵闹声此起彼伏，倒是热闹。
赵兴泰淘完粪，带着一身臭气赶着驴车离开集中营回了家。进门见女儿正在朝她娘诉苦。赵兴泰没顾女儿，两眼四下里找外孙，外孙在屋里剥花生吃。赵兴泰高兴得连衣服都没换就过去抱外孙，让老伴一声吼喝住，让他换了衣服再抱，说他那一身衣服臭烘烘的。
赵兴泰急忙去院子的井里打水洗手洗脸换衣服，嘴里一个劲地嘟囔。你们就知足吧，嫌俺身上臭，你们去乐道院看看那些外国人过的是甚日子，要换了你们不吓死也得愁死，他们原本都是上等人呢！
女儿接上了话茬说，爹，你知道吧？日本人要在城东修飞机场呢！说俺们陈家庄就在飞机场里边，要俺们整个村子都搬走呢！你说咋办？搬哪去啊！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上哪去弄钱重盖房子啊！到哪盖啊！全村人都愁死了。
正说着，高炳伟来到他们家。赵兴泰老伴赶紧招呼他进屋，让座端水，他家还指望着他帮他们卖风筝呢，这年头挣一文钱都不容易。
高炳伟是特意来找赵兴泰的，自从上次跟他上潍县赶集交谈后，两人再没见面。现在他知道赵兴泰女儿在陈家庄，陈家庄建机场的消息向上级汇报后，上级指示，要他联合游击队，采取一切手段破坏日军在潍县建机场，绝不能让日军得逞。见赵兴泰女儿带着儿子回娘家，特意来探听消息。
高炳伟掏出烟，扔一颗给赵兴泰。赵兴泰倒没拒绝，点着抽起来。高炳伟一边点验赵兴泰老伴拿来的风筝，一边不经意地跟赵兴泰聊起来。
老赵，你去乐道院做事啦？
嗯哪，这年头，有甚好事能轮着咱做，也就做这种没人愿做能挣口饭吃的活，这就算烧高香了。
日本鬼子那钱可不好挣啊！听说关押在里面那些外国侨民连饭都吃不饱，跟坐监狱一个样。
赵兴泰对这种话很敏感，拿话往别处拐，他看了看高炳伟说，还是你有本事，过去给人家当管家，现在倒卖风筝，赚得稳当。咱这辈子只会跟土坷垃打交道，再说了，做生意也得有本钱哪！咱穷得叮当响，只能做点这无本生意，靠卖力气混口饭吃。
高炳伟问，日本人给多少一月啊？
赵兴泰赶紧搪塞，俺哪配跟日本人打交道，俺只认得俺亲戚苗家的公子，俺是帮他干活，他给两个零花钱。
高炳伟问，听说日本人在里面建了瞭望哨，还有碉堡，大门口还有岗楼，谁都不让进。你出来进去他们不管啊？
赵兴泰觉得高炳伟问得太多了，他时刻记着苗世雄的话，对集中营的事，他是瞎子、聋子、哑巴。他说，日本人也好，那些侨民也好，跟咱老百姓有甚关系？咱只淘咱的粪，其他毬事与咱无关，咱也管不了。进门出门，咱驴车上有个牌牌。
高炳伟问，听说日本人逼那些外国人饿着肚子到机场工地去干活呢？
赵兴泰摇摇头，俺哪知道这些！再说了他们吃饱吃不饱关咱屁事，他们也不是咱亲戚。他不想再跟高炳伟聊了，赶紧抱起外孙逗他玩。
高炳伟知道赵兴泰在躲他的话，可他还是要做他工作。老赵，你这话说得有点埋汰咱中国人了，这些外国侨民虽不是咱甚亲戚，可他们是咱盟友啊！现在他们国家与咱中国联合起来了，一起在打日本鬼子呢！再说，他们千里万里地赶来咱这里做甚？他们才真是来帮咱们搞建设哪！
赵兴泰只顾跟外孙玩，没理高炳伟。高炳伟看赵兴泰怀里活泼可爱的外孙，借题发挥。
高炳伟说，这孩子长得多讨人喜欢啊！可惜他们陈家庄眼看就要遭殃了！
赵兴泰一怔，问，你这话是咋说呢？
高炳伟说，日本人建机场要毁了陈家庄你不知道？
赵兴泰说，建设机场是听说了，咋要毁村子呢？
高炳伟说，陈家庄就在机场里面，日本人能让老百姓的村子留在机场里面吗？陈家庄的房屋都得拆。
赵兴泰女儿憋着一肚子苦还没诉完。她接过话来说，小日本鬼子太狠了！一亩地他们只补一石高粱，全村子都得搬走，这还让人活吗？村里人都说要合伙顶着不拆不搬，谅他日本人也不能把全村人都吃了吧。
赵兴泰不愿女儿守着外人说这种事，他说，陈家庄也不是你们一家，你别去瞎闹腾，人家咋办你咋办，做出头椽子露头鸟，没一点好处，招祸。
女儿看爹直拿眼睛瞪她，她就叹了一口气进屋去了。
高炳伟看赵兴泰不仅不让女儿说话，他自个儿还没事儿似的，他得让他有点压力，于是他说，东洋人可不信佛，也不信基督，他们信武士道！高炳伟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赵兴泰一哆嗦。
高炳伟继续说，陈家庄的老少爷们这次可麻烦了，要不想个万全之策，祸到临头就来不及啦！
赵兴泰没有接话。
赵兴泰女儿憋不住又插过话来。俺们村鲁四爷的孙子鲁明生在游击队当队长呢！前两天回来了，他说，他要带领游击队保护自个儿的家乡呢！
赵兴泰又瞪了女儿一眼，女儿不情愿地又回了屋。
5
教堂重新做弥撒的那天，侨民们都像过圣诞一样开心。他们可以没有面包，但不能没有教堂。
艾伦早早起了床，为格拉斯特和黛丽丝准备了干净的衣服，他们连衣服都没能多带，不能求好，只能讲个干净。一家三口来到教堂，跟教友们一起庄重地步入教堂，然后聆听戴维斯神父诵读《圣经》，再听他讲道，再进行圣祭仪式，一切都在庄严中按序进行。
戴维斯让教友和孩子们为耶稣祈祷，为所有的难友们祈祷，为所有的中国人祈祷，也为那些日本士兵祈祷，愿主保佑所有的人。
黛丽丝有些不解，她悄悄地问父亲，为甚还要为我们不喜欢的人祈祷。
格拉斯特悄悄地告诉她，为你不喜欢的人祈祷，他也许没有甚改变，但你已经变了。
黛丽丝用心地理解爸爸的话，这等于说，改变不了别人，也要改变自个儿。
教堂成为侨民难友们聚会的场所。做完弥撒，难友们都在悄悄议论食品太少，日本人肯定是想活活饿死他们。格拉斯特听着大家的议论，他不想让大家在教堂久留，好不容易恢复了教堂，大家若不注意，把这里当作聚会发牢骚的场所，会引起日本人的反感。假如他们再找理由借机把教堂关闭，这就麻烦了。
格拉斯特让戴维斯赶紧让大家离开教堂，不要在这里停留。
戴维斯以神父的身份，劝告大家保持镇定，他们几个自救会的负责人，正在为大家谋划解决办法。希望大家珍惜自己的教堂，爱护自己的教堂，不要给日本人以把柄，请大家不要在教堂过久停留，有甚困难、建议和要求，直接跟楼长、室长和组长反映。
戴维斯、格拉斯特、迪兰、托米他们没有随大家离开教堂，利用教友们离开教堂这一过程的时间，他们赶紧碰头商量事。
托米今天特别兴奋，胜利的喜悦和轻松如同火山爆发一样不可抑制地喷发。他说，看到自己斗争胜利的成果，心里真的太高兴了。延安的******说了一句非常真理的话。
戴维斯问，******说了甚话？
托米得意地说，我没记错的话，是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在延安庆祝斯大林六十寿辰的大会上讲的，他说，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这话千真万确，甚叫造反，造反就是斗争，只有造反，只有斗争才能争取到自由，才能争取到权利。
格拉斯特提醒他，这话没有错，但是不能脱离集中营的现实一概而论，集中营的现实是甚？要思考，我们面对的不是本国的政府和军队，是一群利令智昏的侵略者。日本人把我们这些侨民关押在这里，不仅仅是要对美国政府关押日本侨民进行报复，日本军国主义与德国纳粹法西斯一样，他们是要剥夺全世界人民的自由，只给他们自己为所欲为的自由。尤其山本正浩这种人，是一个阴险的战争狂，他表面和善，骨子里是个变态的强盗，和他打交道，一定要注意策略，不能只是一味地讲造反有理。
托米完全不接受格拉斯特的意见，他说，上一次要是按照你的主张行事，教堂和学校到今天也不会恢复。
格拉斯特毫不动摇地说，那是侥幸！假如没有前田他们碰巧赶来，那天准要有人牺牲！
成功让托米更坚定自个儿的主张，他一步不让地说，正因为山本正浩是个阴险的家伙，我们越是不能对他抱有任何幻想，我们从现在开始就要做好准备，必要时，我们就发起暴动，要不就集体越狱。
格拉斯特非常冷静地说，你赶快打消这个念头，赤手空拳的侨民怎么暴动？怎么突围？现在日军占领着整个中国，我们这些洋人，男女老幼，假设真越狱逃出了集中营，我们又能躲到哪里去？到头来还是要被抓回来，这样反给日本人提供了枪杀我们的理由。
格拉斯特的话让托米无言以对。
戴维斯也劝托米，格拉斯特说得很对，那天我真捏着把汗，没有一点把握，要不是格拉斯特挺身而出带着大家高唱《星条旗之歌》，队伍当时就可能要涣散，让日本人分化击破；要没有前田他们赶到，肯定要发生流血事件。与日本人斗争还是要讲策略。
格拉斯特接着说，我们当务之急，不是策划新的斗争，而要好好用心利用好教堂和学校的阵地，让难友和孩子们统一思想，团结一致，这样才能巩固我们的胜利成果，才能与日军抗衡。
这样一说，大家意见达成一致，然后分工，托米负责学校，给孩子们以正常的教育，让他们身心健康地生活。戴维斯利用教堂，把教友团结到身边。格拉斯特负责到机场做工的难友的安全，利用机会破坏日军机场的建设。
没等他们商量完，日本宪兵已经进了教堂，他们只好分头离开教堂。
6
报社社长牺牲之后，许瑞民变了样，一天到晚闷闷不乐。过去挺开朗的小伙子，见人不笑不开口，报社上上下下没有他合不来的。现在却见谁都不说话，有事只是自个儿闷头做，他的闷让报社的人感觉报社不只是少了社长，还少了原来那种氛围。
许瑞民是变了，最硬的汉子也经受不了这么重的打击。他知道，社长是替他牺牲，那篇文章是他写的，钟汉民是他的笔名。自个儿做的事，让社长替他牺牲，这不是平常出点力出点钱，出点人情的事，那是人命，人牺牲了还有甚呢？他们家还有老母亲，还有老婆孩子哪！每想到这，他都感觉自个儿这么活着没甚意思，所以他冒死要救下社长的遗体。结果让苗世雄这****的给打昏了，他原以为他冲亲戚的面子真心救他，没想到社长就是他弄死的，他不只弄死了社长，还骗了山本，说文章就是社长写的。当时，他真想直接去见山本，死就死，死也要把这****的搭上，不能让这汉奸逍遥自在。是苗雨欣打消了他这念头，她说得对，为这事牺牲了社长已是一大损失，没有必要再搭上他，留着这条命还有用，应该让日本鬼子加倍偿还。这是头一件让他郁闷的事。
苗雨欣更成了许瑞民的心病，一听到她的名字，一想起她就心痛。跟苗雨欣定亲，不只报社的人知道，全潍县的人都知道；他跟苗雨欣那份亲密感情，也不只报社的人看见，乐道院、他们的左邻右舍都目睹了。被日本宪兵队长强奸，本来就是件耻辱的事，但这不是她的过错，可她现在真嫁给他做了他老婆，这他娘不是认贼做夫，认强盗做夫嘛！如果说，未婚妻被日本鬼子强奸，让他只是感到不幸与耻辱，那么未婚妻嫁给强奸她的日本鬼子，他再抬不起头了，用不着别人说甚，他已没脸见人。何况甚难听的话都有，别说面子，连里子都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