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怜睡了很久,再睁开眼时,已不是在万安宫内。耳边有人道:“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她眼珠动了动,见鲁姑姑笑着替她掖了掖被角,转身从小丫头手上接了杯水:“来,喝口水罢。”温怜半坐起身,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忽然头一偏,左手重重一挥,将大半杯水泼在地上。鲁姑姑“哎哟”一声,叫道:“我的小祖宗,你这是怎么啦?”
温怜盯着她:“她呢?”鲁姑姑眼神闪烁:“谁?”温怜嘶哑着声音吼道:“她在哪儿?”鲁姑姑被她歇斯底里的样子吓了一跳,正待说话,忽然一个柔媚的声音道:“唉,你下去罢,朕来跟她说。”
温怜定定看着眼前一身龙袍的女人,眼中的恨意如同带火的利箭,直刺杨氏的心窝。杨氏在她床沿坐下,温怜道:“离我远点儿!”杨氏脸色一变,又强自忍耐下来,柔声道:“怜儿,干什么发这么大火?”
温怜不可置信地瞪着她,眼圈一点一点红了,她猛然将枕头一把掷去,叫道:“滚!滚开!”枕头并不柔软,杨氏给砸到额角,一阵木痛,她捂着额头站起身来,颤抖着手指着温怜:“你……你……”
“皇上!”一群宫女听到动静,想上前照顾杨氏,又不敢,在不远不近处犹豫地张望。
温怜仰天哈哈大笑,直笑得眼泪流出,她似无所觉,看着杨氏道:“皇上?皇上!哈哈哈,你问我为何发火?你居然问我为何发火!”
杨氏盯着温怜,冷声道:“你们全给我退出去,不得吩咐,不许进来!”众宫女赶紧离开,关上房门。温怜斜眼看着杨氏,嘲讽道:“这么大胆?不怕我给你下毒么?”杨氏脸色白了一白,说道:“怜儿,阿娘……也是不得已啊……”见温怜没有反应,她又道,“你以为我真这么心狠手辣么?你只看到我……我害了他,却不知道他这些年借着你改革科举之风,提拔了多少寒士,往朝里安插了多少人。从前我有什么要求,他从没有不应的,而前两年有人在他耳边说我们母女的坏话,我却动不得那些人了,这代表什么?”杨氏说着说着,也掉下泪来,“二十多年夫妻,祸福与共,同育子女……你只知道与我怄气,怎么不想想我心里有多难过?”温怜道:“怄气?你觉得我现在只是在与你怄气?”她忽而一笑,那笑带着泪,却有着说不出的悲凉,“你连结发丈夫都能下得了杀手,干脆今日也一并杀了我罢!”她话音刚落,杨氏上前一步,扬手“啪”地一声打在她脸上,将她的头打得偏了过去。杨氏气得身躯颤抖,恨声道:“你这、你这没心肝的小畜生!”
温怜转过头来看着她,哑声应道:“你说得对,我也觉得自己没心肝,竟然为了‘权力’二字,与虎谋皮,害死自己的亲生父亲。”她顿了顿,盯着杨氏道,“你借我的手下毒,累我亲手弑父,当真不觉得自己残忍吗?”说得“弑父”两个字,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转眼间将身上被子湿了一大片。
杨氏道:“残忍?温怜,你该不会到现在才要告诉我,天能有二日,国可存二君吧?”她深呼吸几下,压抑住怒气,道,“登九五之位,原本就是如此血腥,当年你祖母做的,只会比我更多更狠,你承不承认?你从小说要做你祖母那样的人,难道现在全不记得了?你祖母究竟是怎样的人,你心里清楚,现在何必作出这般模样来?”
温怜怒道:“我作出这般模样?现在死的那个人,是你的丈夫、我的父亲啊!父皇对我们这么好,你怎么下得了手?你怎么下得了手?!”杨氏道:“怎么你就是不能理解我?他从前对我们自然是好的,可是现在越来越不好,往后只会更坏。难道你希望死的那个是我?还是你自己?我只不过是先下手为强,有什么错?”杨氏利用温怜时已经料到她会大发脾气,只没有想到这丫头竟然如此愤恨,母女几成仇雠。她长袖一甩,气呼呼地摔门离去。
温怜侧头躺下,不慎碰到了额角伤处,她也不关心,反而觉得身上痛点,心里便舒坦点,拉上被子蒙了头,只希望一觉醒来,发现原是大梦一场。
她昏昏沉沉,始终不能再深睡,这样躺了许久,时清醒时迷糊,头脑发昏,胸口发闷,难受之极。
终于有宫女不听她召唤就进来,服侍她穿衣梳洗,期间温怜一直神情僵滞,任由摆布。从前被关在万安宫时,因心中始终不愿往这方面去想,精神面貌比现在不知好了多少倍。现在见杨氏果然杀夫弑君,还是借她的手下毒,心中的冲击痛悔,实不能为外人道,竟连饭也吃不下了。
她这个样子,急坏了一干侍候她的宫女太监,温怜也不管她们,任她们如何哭泣哀求,好言相劝,就是不喝一口水,不食一粒饭。两日过去,她嘴唇干裂,脸色惨白,一看就是精神崩溃,自我放弃的样子。杨氏初初登基,忙得焦头烂额,这小女儿不但帮不了她,还记恨着她,当下也狠心不来瞧她,只吩咐侍女好生照管。
“今日公主还是不肯进食么?”“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宫女在门外叽叽喳喳的声音传入温怜耳中,她身子无力,倚在榻上,闭目不视,将自己当作一个无知无觉的木头人。忽然外面声音一静,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来人脚步无比熟悉,温怜眉角一跳,睁开眼来,正见醉袖来到她身前。
多日不见,醉袖的样子竟比温怜还要憔悴,往日里清丽的脸蛋微微凹陷下去,肌肤变得有点蜡黄,眼里缠绕着血丝,身形单薄得像是一阵风就可以吹走。
温怜见了她,眼珠终于动了动,眼里有了丝神采,刚要说话,醉袖忽然双膝一屈,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