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若玉直闯喜堂,当着满室宾客直言苦衷痴心,二人终于前嫌尽释,燕寒无奈放手,有情人终成眷属。
若玉神情不卑不亢,闯进来后从自己如何流落风尘说起。温怜听着听着,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气得笑了起来。
那戏团编戏的人真是个“天才”!她告诉他要使女主角家产被亲戚抢走,他却将这一点隐作背景,设计若玉在这里说出父死母亡家产被夺的话儿来,就算完成了她的交代?这跑题也跑得太远了吧?!温怜环视一周,果然人人心神都放在三位主角感情着落上,压根没留意这个细节。
原以为是一出明嘲暗讽,没想到嘲是嘲了,讽也讽了,却是落在了自己身上。温怜磨着牙恨恨地想,那些个戏子是听不懂人话么?还是她说得太隐晦?排这样一出戏,是吞了豹子胆了?待她回去后,定要……
“公主……”一声轻唤切断了她的思绪,那低磁的声音带着一丝柔情,一点激动,几许期盼。温怜微微侧头看去,叶城墨黑的双眼注视着她,含着明了感激。
她眨了眨眼,瞬间明白过来,一颗心又酸又疼,却并不觉得十分难受,反而在他那样温和甚至称得上温柔的目光下泛起些微的满足。
掌声四起,看着退场的戏子,温怜暗道:“算了,饶过你们罢。反正……反正我也留不住他了。正合了这戏一样。”
她对身边宫女交代了两句,用眼神示意叶城跟她出殿去。
刚出殿门,一阵料峭寒风迎面刮来。云闲跟在温怜身后,被这寒风一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此时年节已过,正当初春,温怜已然减下了厚重的冬衣,只着云锦宫装,外罩纱袍,华丽飘逸,在这寒冷的夜里有种别样的美。她似乎丝毫不觉得冷,不发一言地拿过云闲手中的灯笼,挥手命她退回殿里。
云闲有些不放心地想要说什么,看了看温怜的面色和她身后的叶城,咬唇沉默地退了回去。
温怜提着灯笼,一步一步地向漆黑的偏道上走去。她不说话,叶城也不说话,只是跟在她后面。
头顶的弯月明光如水,悬挂在黑布般的天上,却照不亮前面的路。
温怜走了一会儿,渐渐放慢脚步。叶城跟着她慢下来,始终保持了一步的距离。他无意识地看着前面纤细笔挺的背影,脑子里乱哄哄地似想了许多,又好像空茫茫一片,留不住一个念头。鼻端飘来一阵不知名的馨香,他猜也许到了什么花圃附近,只不知道什么花是这个时候开的……正胡思乱想,忽然听到一个缥缈的声音道:“我一向知道想要什么东西就要努力想办法,无论是去骗、去偷、去抢,只要拿到手中,就是我的。”他回过神来,看着停下脚步俏生生背对他站着的温怜。
她似乎轻笑了一声,“我这脾气很对先皇和我母亲的胃口,她们对我,都算得上另眼相待,从小到大,我也一直目无下尘。”叶城心道:“她如此美貌,又是金枝玉叶,龙子凤孙,自是与众不同的。”刚想到这里,自己一怔,在心里唾道:“呸呸呸,我这是怎么了?这妇人行事之荒诞可恨,我可不能忘了。她,她虽待我不错,我却受不得这样的好。况且,苏家此次飞来横祸,险些灭顶,也与她脱不了干系。”想到此节,他的心又沉下去,稳稳的,冷冷的。
温怜依然是背对着他,似乎也在想着心事。寂静的夜里,偶有几声虫鸣,却更显出二人间无话的僵冷。
过了好一会儿,温怜才再度开口,声音干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知道我终究是留你不住的。我不想放你走,但我更怕逼死你,”她回身望着他,眼眸在泪光的浸润下盈盈晶晶,堪比天空中闪耀的星子,“我怕你不快活。”
叶城喉咙一哽,喉结上下动了动,望着那双泪眼,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温怜一生争强好胜,恨不能生成个男儿才好,却一而再再而三在叶城面前落泪,一次比一次抛开了羞窘难堪。她看着叶城,等着他答上句什么话,叶城却只是望着她,沉静的,专注的,淡漠的。她于是一笑,这含泪绽放出的一朵笑,像是春风中摇曳的一株百合,孱弱,清丽。
温怜向着他迈了一步,这一步,令得二人间再无距离。她这时已是泪如雨下,低了头不让叶城看到脸,再不敢说一个字,只是双臂一伸,环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前。
叶城僵立着,既不推开她,也没有回应她。他感到自己胸前的衣服很快湿了一大片,凉冰冰渗到里面去。
过了一阵,温怜松开手,先从袖中掏出绢子拭了脸上的涕泪,方略略退后,仰起头看着他:“阿城,你就没有什么话同我说么?”
叶城抿紧唇,剑眉微皱,目中情愫复杂,怕是连他自己也辨不明白。
“你不说话也好。”温怜微微一笑,从他身边走过,向来时路去。“你什么也不说,我便当自己不知道你心中如何看我。”她微一侧身,对着宫门的方向,“我不会再用什么东西要挟你,你要走,就走吧。”这一句,她说得极轻,吐字也有点模糊。但以叶城的耳力,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这正是他所渴望的一句话。也是他自鬼门关前回来后,一直在等的一句话。
温怜慢慢走回大殿,身后静静的,没有人跟上来。她尽量面色如常地入座,知道方才的痛哭一定在脸上留下了些痕迹,惹得那些人一个二个向她瞧个不停。不过是个男人,一个石头一样又臭又硬的男人。她只会伤心这一晚,只会为这个人,哭这最后一回。温怜面无表情,一杯一杯酒不停地喝,殿中受她的影响,气氛渐渐变了,大家都在悄悄向她打量。
万昌公主向她说了些什么,她也就随口应付,到后来,话也懒得答了。皇帝看得担心,想要说什么,皇后清咳一声,朝他使了个眼色,装作没有看见温怜的异样,只是提早结束了这场皇室家宴。
云闲陪温怜坐在马车上,只觉得如坐针毡。她不见叶城的身影,猜到温怜的情绪低落一定和他有关。正在默默无语提心吊胆时,忽闻温怜道:“怎么,往日数你话最多,今儿倒成了闷嘴葫芦了?这一路都不说话,在想些什么呢?”云闲见她一手支颐,坐得闲适,似笑非笑模样,眼眸黑沉沉的。她笑着道:“奴婢没想什么呀,只不过方才在席上吃得有些撑。”温怜嘴角一勾:“你这丫头倒是舒服,敢情主子在跟人打嘴巴仗的时候,你在后面倒大快朵颐了。”云闲说得娇憨,要搁在平日,温怜听了她这话,定是要笑她一回的,这次却反应平淡,说话语气也没什么起伏。
云闲嘟着嘴道:“奴婢倒是想侍候主子啊,可皇宫里有专司布菜的宫女,抢了奴婢的差事,奴婢也是敢怒不敢言哪。”温怜瞥她一眼:“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这还委屈了?”温怜和她说话一来为了分分心神,二来她下意识地想要把自己的心情掩饰起来,云闲先也察觉到她仍是有些不对,但是多说了几句后,渐渐放开了。她从来得宠,也不像一般的下人那么惧怕温怜,说来说去,冲口道:“公主,叶城呢,怎么没有跟着回来?”
马车中安静了。只有咯吱咯吱木头的响声随着马车的前行,在这种静默中,人格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像要从胸腔里扑腾出来。云闲暗悔不迭,好在没有多久,听得温怜淡淡地道:“以后不要再提这个人。”她急忙点头,温怜像是累了,将头后仰,靠在垫上,微阖了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