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铛——”她依然是头也不回,脚下不停,短剑如蛟龙吐信,光芒闪烁,挡尽三箭,角度微妙,位置正好,就像是三支箭自己撞上去的一样。然而那射箭之人臂力惊人,温怜在出剑之时却用内力推开叶城,右臂力道自然大大不如。那箭虽然给挡住了,她脚下却是一个踉跄,几乎是跌进侍卫圈中。
“殿下!”侍卫头领退后一步扶住她,焦急地问:“您怎么样?”
温怜面色苍白,右手虎口崩裂,鲜血直流,整个右臂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她用左手撑开侍卫的扶持,张了张嘴正欲说什么,却“唔”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侍卫头领惊痛之下口不择言:“殿下您何必为了一个男宠的死活只身犯险!”这时密林中杀出十多个黑衣蒙面人,与众侍卫战在一起。温怜抬头打量了自己这个侍卫一眼,他很年轻,只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材魁梧,国字脸,浓眉大眼,轮廓极为刚硬。非常时刻,温怜自不会计较他出言逾矩,她一推他的手:“还不去帮忙?放心,本宫死不了。”
那侍卫皱了皱眉,依从吩咐起身加入战团,却是不离温怜左近。
温怜走到叶城身边,他靠坐在一块大石后,神志已经有些不清醒。温怜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小心翼翼地倒出一颗药丸,喂入叶城口中。
这药是大内秘制的解毒圣药,十分珍贵难得,温怜也只得寥寥数颗拿来保命。那毒十分的刚猛霸道,若不是叶城内力修为不弱,体魄强健,恐怕也支撑不了这么久。饶是如此,此时也气息奄奄,面若金纸。温怜的药能解世上大多数毒药,对这种几乎可算是见血封喉的毒却是只能暂且压制。
温怜反而放下心来。对方一心想要她的命,所以在箭头上涂的是比较常见的一种快速置人于死地的毒,而发作起来越快越凶猛的毒呢,一旦能撑到解毒时,其实也就越好解。
和所有居于高位的人一样,她惜命得厉害,随身的亲卫武功之高,放到江湖上去也是一流好手,那些黑衣人明显不是对手,短兵相接之后节节败退,虽是赢了,不过却没有捉到一个活口。
温怜看了眼地上的尸体,对还在逐个挑开黑衣人面巾和搜身的侍卫淡淡道:“是死士,什么线索都不会留下,不用看了。”
“属下失职,令殿下受伤!听凭殿下发落!”侍卫首领跪下请罪,众侍卫也跟着跪下,大气也不敢出。
“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温怜一把拉起叶城,“还不快帮我扶他上马!”
层层纱幔掩盖下,温怜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喂床上的人吃药。
墨黑的长发铺泄在枕被上,平时健康的小麦色肌肤泛着病态的苍白,他紧闭双目,容颜憔悴虚弱。这份柔弱冲和了他一贯利剑一般的冷硬气质,使人意识到眼前的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尚未加冠的少年。
温怜一勺药喂下去,总是会从叶城的嘴角溢出一点来。她便拿了巾子去擦,擦净后再喂,动作轻柔小心,神情谨慎虔诚,喂一勺,擦一次,虽是极慢,却没有一点不耐烦。待一碗药喂完,她把空碗给侍婢带下去,房间里又只剩下两人。
温怜呆呆盯着叶城看了一会儿,伸手捉住他被子下的手,托在自己腮边。“阿城,太医都说吃了药就没事了。可是你都睡了三天了,怎么还不醒呢?”
她顿了顿,突然道:“阿城……”
烛光下,温怜的脸平静而闪烁,她的声音有点不稳,极轻极轻地道,“其实,你是不是不想见到我,不想待在这里,所以宁愿就这样一直一直睡下去?”没有人回答。房间里一片空寂,寂静得让人心慌。
“嗒”虽然是极为轻微的声响,却将痴痴望着叶城的温怜惊了一下,她低头一看,却是一滴水珠打在叶城的手背上。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迟疑地伸手抚上自己的脸,竟是一片湿濡。愣了片刻,温怜一把摔开叶城的手,大步走到门口,却又突然停住。她横手用袖子大力抹脸,直到镜中的脸蛋除了被擦得红彤彤的,再看不出什么,才拉开门出去。
第四天,温怜早上起来后就去上朝,神情平静自然,就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下朝后回府处理一些要交代的事情,并不像前三天那样寸步不离叶城榻前。
晚上,她本来已经歇下,却有人闯到她的门外。
“有什么事都明日再说罢,公主已经就寝了。”
“可是……叶公子他……”
“噤声!闹醒了殿下,有你吃不了兜着走的!”
温怜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清清明明,哪有一丝睡意?她起身披上外衣,扬声道:“什么事?进来说!”
为叶城守夜的小厮冲了进来,跪下急急地道:“殿下,叶公子发热了!”
什么?!温怜顾不得衣衫不整,匆忙穿了鞋子就朝叶城的房间奔去。叶城面色潮红,额头滚烫。温怜的心乱作一团,连夜冲到本朝最负盛名的李太医家里,把老头子从床上揪了起来,拖入府中。
李太医把了脉之后开了药方,却在离开前对温怜说:“以叶公子的体魄来说,早在服了老臣开的解毒之药之后就该醒了。殿下,恕老臣直言,叶公子这是心病作怪。”
温怜站在原地,良久未言。
叶城的烧反反复复几日方退,这时他以卧病十多日,全仗流食吊命,身体已十分虚弱。公主府的下人私下都议论说他活不成了。温怜却又开始日日守在叶城的榻前,自己捧了诗书传记来读,或者对着床上的人絮絮叨叨说些闲话。
“……原来方侍郎平日那么刻薄厉害的一个人,居然是个惧内的!昨日他下了朝同人去喝花酒,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娘子竟打上了青楼,把他提着耳朵拎了出去!他吓得不行,只晓得叫:‘夫人,我错了!夫人,我再也不敢了!您饶了我罢!哎哟,轻点!’真个笑死人啦!……”
温怜说完趣事,停了很久,抚着叶城消瘦的脸颊,轻声说道:“你就那么讨厌我么……讨厌到不愿意再睁开眼睛看到我?”
“我记得你随李忠义入京那天是五月廿八。我在醉仙楼上,那么多人,却一眼就看到了你。其实,当时我连你的容貌都未看清楚,但就是这一眼,我的心告诉我,你就是我想要相伴一生的人。”温怜的声音淡淡的,没有从前和叶城说话时强自压抑的一丝紧张,也没有后来故作的高傲冷漠,只是平平淡淡地述说一件事而已。
“我为了见到你,认识你,去了那无趣的庆功宴,还找出了举世无双的百鸟羽衣。但是,尽管我在三日前就开始作准备,那天还是因为打扮太久,迟到了。当你举着碗说罚我喝酒的时候,我真是开心极了。那时你噙着笑意看着我,我当时只觉得,如果你能一直这样笑着看着我,眼里只有我,那……那就算要我立时死了,我也情愿。后来我好像喝醉了,又像是没有醉……”温怜回忆着,缓缓地道,“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晚的月色很美。”
“……我早该想到,自己在外面的人眼中是个什么形象。”温怜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从前在宫里伴驾,日日夜夜提心吊胆,不敢行差踏错半分。那种滋味,尝过一次就够了。父亲重新得了祖母信任后,我在外面行事越来越肆无忌惮,说我恃强凌弱也好,仗势欺人也罢,那又如何呢?……我知道自己在外面的名声不好听,可我不在意。人生苦短,得意时,须尽欢。……”
“你胆子真大,不会水却敢下去洗温泉。若不是我记得一个西洋大夫的奇招,能不能救你还真难说……”温怜顿了顿,刻意跳过了在南山时不愉快的细节。她真的不想回忆,不愿说什么,就当她忘了吧,忘了个干净。“苏家的事,你肯求我帮忙,我心中实是欢喜的。如果你肯和我好好的说,如果,如果你肯说两句好话哄哄我,或许我后来也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阿城,你别怪我为难你,我……我那时实是气得狠了……”温怜低下头,泪水似断线的珠子,一滴滴打在叶城和她自己的手上。
叶城的眼睫微微动了动。
“从小到大,我看上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但是对你,直到你来求我之前,我都没有动过强占之念,就算请你来府上的时候,其实心中也还有犹豫。你是那样的骄傲飞扬,我不想束缚你,困住你……可是,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怒我……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阿城,对不起……”温怜的声音终于不复平静,她哽咽着道,“我答应你,只要你醒过来,我就还你自由。到时候,你想做官也好,想重回边疆也好,我都依你。就算你想娶别人,我也……”她心中剧痛,实在是说不下去,只是握着叶城的手,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