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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小小吉兆村(2)

当她细细地对男人说出这一切之后,马上吩咐男人在家候着,一有风吹草动就骑车往县公安局跑。接着又打发七岁的儿子小虎去学校请假一天,回来趴房后窗户那儿监视山根的动静,千万不能叫他跑了。人一跑,怕就争不过公家了。

男人嗫嚅着想说句什么,喜花便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想必你这三千块钱来哩老容易!”

男人不吭了。一个怕老婆的汉子在家里是没有地位的,只好又闷闷蹲下。

待一切吩咐了,李喜花麻利地从锅里盛了碗热汤,又卷了两张夹菜的烙馍,一阵风儿似地朝山根家走去。

一拐进院,她就高声说:“山根,吃饭。就是天塌下来,咱也得吃饭。”

山根抬起头,看看端着饭碗的远房嫂子,嘴角抽动了几下,似乎想喊声“嫂”,却没有喊出来。

喜花把饭放到山根面前,轻声叹口气,说:“听说信儿,恁哥就打发小虎去地里喊我回来做饭。他怕你一时想不开,伤了身子……”说着,眼里湿湿的掉了两滴泪。

“嫂,我……”山根呜咽了,在亲人面前,一股热流直冲喉管。他想哭,他想喊,他想撞墙。他恨自己不争气哟,老不争气。

喜花递过一双筷子,软言细语地劝道:“山根,咱是亲一窝呀,能不管你吗?有恁嫂吃哩,就有你吃哩。咱不就这几家近亲吗?刚才恁哥说见‘财神’来了,你别理他。咱欠哩是公款,拖一天是一天,他还能把谁吃了?”说着说着,她忽然扬起脆亮的嗓音儿,站院里高声骂起来,“兆成老鳖孙也不是好东西,眼皮恁浅!咋?俺兄弟欠不起那几个钱?真短见哪,一听说出事可跑来了。咋不栽断他那腿哩?咋不磕碎他那牙哩?”又回头对山根说,“兄弟,吃!你吃饭。”

山根看看,看看,又把筷子放下了。“嫂,我,我真咽不下去……”

“山根,你哪怕吃一口哩,也是恁嫂一份心意。听话,别往心里搁。”喜花脸一嗔,把馍硬塞在山根手里。

山根在本家嫂子那关注的目光下,勉强把馍举到嘴边,却又放下了。那纵是猴头燕窝他也吃不下去的。

“山根,东山日头不是还有一大垛吗,咱慢慢来。恁嫂这一头总不逼你吧?要是手里有俩钱,咱就先拣那要哩急的户抵上。要是真没钱,咱挺着。”喜花慢慢地开导他,话语里透着女人特有的柔情和自家亲人的关切。

当着这贴己的亲人,山根眼里滚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硬汉子终于说话了:“嫂,我这一辈子怕是完了……”

“唉,山根,”喜花跟着叹了一口气,“到这一步了,咱就不说恁远,先顾眼前吧。兆成那老鳖孙要是再来,你就对他说,别打房子哩主意,那房子是借俺嫂子的钱盖哩,看他还咋说。”

山根慢慢抬起头,木然地望着远房嫂子那挺受看的脸,久久,久久……

李喜花讪讪地避开了他的目光,伸手拍拍山根身上溅的泥点,低着头说:“兄弟,要是馍咽不下去,你就喝口汤。你出事了,恁嫂心里也不好受哇!”说着,不知怎地,竟“呜呜”地哭起来。

?五

山根,你是汉子吗?堂堂的五尺汉,就这么蹲着,像鳖一样,等人家找上门来?

你说什么,你还有什么可说?

你的计划不是很周密吗,你不是要一步一步来吗,你不是说你要干个样儿让他们瞧瞧吗,蛋哪!三天前你还坐在“司机楼”里唱《军港的夜》呢。

那时你多兴啊!你觉得你是吉兆村的第一个强人,没有人能胜过你,连赫赫有名的吉昌林,你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你只想着你那“未来的公司”——“山根公司”,一个庞大的车队,一个叫姑娘们羡慕的“经理”。你甚至还私下看中了一个姑娘,在禹县东关卖茶的姑娘。你每次走到那儿都要鸣一鸣喇叭,于是,她就会抬起头来,笑一笑。那笑多甜哪!可你还没有给她说过一句话,你只是暗暗地在心里记住她。她是你的人了,你这样想,总有一天你会带着整个车队来接她。你有的是力气,有的是汗水,还有一个周密的“计划”,到那时候,你将是吉兆村第一个娶城里姑娘的汉子。

你红眼了。你想把这一切尽快挣到手。你还想叫吉兆村的老辈人瞧瞧你的本事。你料定你这一百多斤是不会垮的,你拼上了,一连七天七夜……恨不能一下子把债还上。

是哩,你不怕得罪人,要干事就不能怕得罪人。可你太狠了,当村里爷儿们求你办事的时候,你没说过一句好话,你也没让他们占过你一分钱的便宜,连顺路进城的都被你扣下一角路钱来。至于那些想用汽车送粪的亲戚,你张嘴就要一百元,把他们吓得咧嘴。可你也想过,创业的时候,要狠一点,亲爹也不能客气。等将来干出样子,你要大大方方地给村里爷儿们办件好事。这会儿就让人骂吧。可是,你料定会有这一天吗?

现在,你没有值钱的东西了,就是把你的骨头榨出油来也还不了债。败了,你得承认你败了,没有人扶你,你再也站不起来了。到这会儿你才明白,一个人是干不了大事的。在吉兆村,你一个人注定不行。

人得罪了那么多,谁还会帮你呢?

山根,别再指望了,谁也别指望。既然你是汉子,那就站起来吧。站起来。再看看这天,多蓝的天,这云,多白的云,这院落,还没住进女人的院落,这好日子不是你的了。你个笨蛋,你个狗日的!咽下一口血,你认了吧。

可你这口热血难咽。你是老不服,老不服哇!你能再有一次机会,仅一次……

?六

快到晌午的时候,吉兆村最有权威也最有力量的人物走出来了。他,就是昔日被人称做“铁旗杆”、而今又被人叫做“吉老板”的吉昌林。当他那铁塔一般的身量、那响亮的咳嗽声一出现在村街上,善良而又无能为力的村民们不禁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山根有救了。

吉昌林这个名字,在别处也许并不那么显眼,可在小小的吉兆村,却是万万不可小觑的。十八年了,这位“铁旗杆”整整在吉兆村竖了十八年,至今还稳稳地站着,没有谁能够扳倒他。当干部吃香的那些年,人家是大队支书;这会儿干部不那么吃香了,人家又用最低的价包了大队的“轮窑”。人物呀!人家真是人物。过去的时候,那窑总也赔钱,总也赔钱,像是填不满的老鼠窟窿。可一到人家手里,没添一件像样的机器,也没怎么管理,只凭那一声响亮的吆喝,便开始大把大把地捞“票”了。他有买化肥的指标,有分好地的权力,有叫人多生一个娃不罚款的办法,还有划分宅基地的权……话得说回来,一个立了十八年都没倒下的角色,吉昌林的豪爽大度也是出名的。只要求到他的门下,只要有人喊声:“昌叔,我没办法了。”他哈哈一笑,事儿就办了。不管你这人有用还是没用,他都会帮忙。即使是傻子来求他,他也不慢待,常常叫人感激得下泪。吉兆村有多少人欠他的情啊!乡里,县上,甚至地区,都有替他办事的朋友,连这些朋友也都一个个欠着他什么。可也得记住,你不能捣他的蛋,要是想和他作对,那么,除非你离开这块土地。不然,总会有些事情的。总有。现在,他虽然屈尊当了副支书,可他抓住了这能赚钱的轮窑,不动手就成了十万元户。“铁旗杆”依旧是铁旗杆。只要他想管,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天地狭小的吉兆村,出了这么一位“福星”,不也是人们的造化吗?

吉昌林还像往常那样披着涤卡褂子,胸脯挺着,两手背着,摆动的衣袖忽悠忽悠地扇着,踏在地上的脚步是坚定而有力的。那阔方的脸庞,那宽大的额头,那富态的鼻子,还有那透着长者的威严的目光,无不给人以沉着老练的感觉。他的威风不是摆出来的,而是自自然然带出来的。

从地里回来的庄稼人,远远地就吆着牲口站下,和他打招呼,“昌叔,昌叔”地喊;走到门前的,更是谦恭地邀他上家吃饭,虽知道他不会去,也是要让一让的。他一路走来,响亮地应着,打一个“嗯”声。他走,日影儿也跟着他走,仿佛要把一块很大的阴凉带到山根家去。善良的庄稼院的女人也都在关注着这一幕,借了喊娃儿的工夫探头来看。至于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年轻娃子,任谁也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跟在吉昌林身后的年轻人叫吉学文,他三个月前刚刚从部队复员回来。人长得很单,脸稍稍白净些,浓眉下一双细眼,点漆一般亮。只脸庞娃气,常常又抹一点雪花膏让人闻见,总也摆不起成人的架势。平日里,他老穿那件印有“人民炮兵”的白背心,下边又是宽荡荡的绿军裤,走起来两只胳膊还一甩一甩迈正步,似叫人想起他在队伍上的英武,也曾叫村里那些早已不再对复员兵感兴趣的姑娘们笑话。可他不觉,仍还是这样穿,这样走。有一阵子,他还大白天端着衣服到南北潭去洗,借机和那些姑娘们说几句话,谈谈部队上的事情。渐渐,就传出他想自己找对象的风声,便很有一些人看不起。可吉昌林偏偏挑上了他,他当支书了,现在是吉兆村的第一号人物。不过,他仅仅是才当上一个月的支书,村里人并不看重。谁都知道,他是配班子的时候,凭年轻才“化”进去的。论权论势,吉兆村还是得吉昌林说了算。即使这娃子有一日成了气候,他也得不到什么了。凡是能分的,在吉昌林当支书的时候就全部分下去了。连水渠上的砖也是一截一截地扒着分的,集体是个空壳子,他当支书只有落骂的份。至于定盘子的事情,谅他那嫩肩膀也挑不起。这不,像尾巴一样跟在吉昌林后边,来是来了,又能济什么事呢?

将近山根家院墙的时候,吉昌林慢下来,掏火点烟来吸,让年轻的新支书走到前边去。这谦让分明是有意的,让人看出前任支书的宽怀和大度。吉学文似也觉出,慌忙让步,被他一掌拍进去了。

院里弥漫着热辣辣的愁。山根蹲着。兆成老汉竟又来蹲着,多皱的印堂上亮亮地红了一块,亮中浸着愧色。面前的地上,烟灰磕了一坨一坨。老汉一望见那晃进来的高大身影儿,忙弓身欠起,嘴角处斜斜地扯起一线喜:“山根,恁昌林叔来了……”

吉昌林接过话头,用气恼和同情的口气说:“山根,你这娃子!嗨……给支书说说,支书来了。”

山根却像聋了似的,厚嘴唇紧紧地闭着,眼死死地望着脚下那一小方地,不肯抬头。

吉昌林耸耸那披着的涤卡褂,来回挪动着,院里随即响起震人的“夯子步”,叫人觉出那扎实的力量。尔后,他站下来,定定地望着山根,以长辈的口气说:“山根,你给支书说说嘛!这不丢人,你娃子也别硬撑了。”

兆成老汉愣了,这是怎么了?吉昌林没有当众拍胸脯,也没有哈哈一笑,不当回事,而是把那嫩娃子往前边推。若在平常,他决不会这样。他会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又会脸一沉,高声地熊你为啥不来找他。可今天,他却反常了。

新支书吉学文是刚从乡政府开完会赶来的。他挠挠头,一时不知说啥才好,很窘。他想说,山根,你得振作起来。可怎样才能使山根“振作”呢?他想说,山根,大家会帮你的。可怎么叫大家帮他呢?集体没有一分钱,连干部的补贴都是群众摊的,而且已经有人不想摊了。村里没钱,他这个才当了一个月的支书也没有号召力,谁听他的呢?可他知道这位本家叔是要把他推到前面去,要试试他的本领,他从话里感觉到了。他也知道他得管,必须管。村里的事已经很久没人管了,这是他上任后要处理的头一件事,这事要是不管,那么……

“山根……”吉学文怔怔地想了好半天,才迟迟地说出这半句话来。

兆成老汉憋不住了,他不看那嫩娃子,只眼巴巴地瞅吉昌林:“昌林,山根这事咱不能不管呐!”

“管!学文,这事咱得管!”吉昌林很干脆地说,可话头却仍是冲着新支书的。这又使人明确地看出,他是为树新支书的威信才来的。他不是不管,有新支书在呢。他是等学文拿主意,别看年轻,他尊重他。

邻家院子传来了扇风箱的声音,“啪嗒,啪嗒”,慢慢有炊烟飘过来,很浓。日影儿斜到了房沿下,辣辣地照着。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吉学文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汗。他感到了无形的压力,感到了一个乡村支部书记的分量。脑海里像有一个陀螺在旋,一个又一个念头涌出来,又一个个地否定掉。最后,他竟紧张得口吃起来:“山根:你,你你你,没有一点办法了吗?你要是有啥点子,就说出来好了,咱……”

蓦地,吉昌林的脸沉下来了:“这是啥话?嗯——”这一声“嗯”拉得很长,鼻音很重,分明带着不得不批评的口气。怎么能这样说呢?年轻娃。

学文的脸“腾”地红了,他尴尬地站着,那脸上的红慢慢浸到脖颈处,显得很蠢。他也知道这是废话,没一点点用处的废话。在这种时候,又当着出事人的面,本该说一些有用的有力量的话。可他,头一次遇上这样的事情,只好艰难地、求救似的望着吉昌林和兆成老汉,说:“那……咱开会商量商量吧?”

“也中。”吉昌林不满地叹口气说。

吉学文抹了一把汗,走出去了。兆成老汉连连摇头,也终于跟着走出去。只有吉昌林还在院里站着。他响亮地咳嗽了几声,表情严肃地看着山根,似乎希望山根能抬起头来,能说一句什么,可山根却一直没有抬头。于是,他来来回回在院里踱步,又时常停下来望山根,久久之后,才十分遗憾地摇摇头走出去了。当他临走出院子的时候,再次地回头看了山根一眼,默默地……

山根还是虎死不倒架呀!

一个乡村的支部会,又是怎样开的呢?

在村头的大槐树下,兆成老汉闷闷地蹲着吸烟。吉昌林像半截塔似的坐在那儿,两眼眯眯地,一只大巴掌轻轻在亮脑门上拍,一下一下,似要拍出什么来。只有吉学文正襟危坐。很认真地捧着从部队上带回的绿皮日记本,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未了,结结巴巴地说:“这个,这个……”

没等他说下去,吉昌林的眼睁开了,巴掌依旧在脑门上拍着,却用请示的口气说:“学文,喊喊五魁吧,嗯?喊喊,都是支部的人。”

“中,叔,中。”吉学文应着赶忙站起,小跑着进村喊人去了。

过了一袋烟的工夫,小伙子回来了,往下一蹲说:“魁叔早起进城帮工了,得仨月。”

吉昌林的眼睁睁,闭闭,像又记起什么似地问:“噢,老八哩,你八叔?”

“隔墙问了五爷,也不在。”吉学文应道。

“喊喊,再喊喊,你说哩?学文,在家不在家,咱喊了,礼多人不怪。”吉昌林又用商量的口气说。

谁去喊呢?自然又是他。吉学文挠挠头,再次站起,颠儿颠儿地跑去了。

炎炎的正午,天很热。村里的庄稼人瞅见这年轻娃子一趟一趟地跑,一趟一趟地喊,更有些看不起他。当支书了,当支书又咋样呢?狗狗子,就这么一趟趟颠儿吗?

来回跑了这么几趟,吉学文出汗了,头上火星子乱蹦,可他还是规规矩矩地汇报说:“五魁、老八、三黑都不在家,说是早起给你说了。”

“噢,”吉昌林用力地拍了两下脑门,“你看我这记性!老了,真老了。”

“昌叔……”

“中,我先说几句。”吉昌林挺挺身子,脸,也跟着严肃起来,“我干哩年数长,事经的也多些,都是些老套套,敲个边边鼓。学文,今儿个这事,你娃子可老嫩……”

“叔,叔,我年轻哩。你多说,多说。”吉学文红着脸子,头忙忙点。

吉昌林脸色更沉了:“这事儿,咱不管能办不能办,都不能在群众跟前玩花花舌。能办,咱办;不能办,咱说些宽心话。咱是‘支部’,不能跟着慌。咱要慌,叫群众咋办?嗯?”

“叔,你说,你说。”吉学文手里的笔一点一点地在本上跳着,舞得很麻利。

往下,吉昌林响亮地咳嗽了一阵。“嗯,就先说这几句吧。”

吉学文颇有些失望地合上了日记本,身子还是像小学生那样地坐着,只有从眼睛里才能看出那一股一股往上蹿的心火。

兆成老汉鳖不住了,在树上“梆梆”地敲着烟锅,急火火地说:“昌林,吉兆村千把口人,能眼看叫山根往绝路上走?”

“老兆。你也跑前跑后,这能是不管吗?嗯?”吉昌林说,“都是在党的人,会不管?”

兆成老汉眼角里漫出了一丝愧意,低下头再也不吭了。可不,他头一个跑去看,头一个。他明白吉昌林话里有话,这话烧人的心,他是为他那三千块钱去的,他昏了……

吉昌林却又大度地摆摆手:“老兆,掏心窝子说,我比恁还急。政策呀!咱得讲政策。过去是肉烂在锅里,这会儿你能还叫群众平摊吗?那报上登多少,不叫吃大户。再说,学文现今是支书了,咱得听听学文哩。”

兆成老汉嗫嚅着又紇蹴那儿了,接下去又是闷闷地吸烟。

吉学文扬起脸来,又一次很尊重地望着吉昌林,说:“叔,你是老支书了,你看咋办?”

“学文,把这一摊交给你了,放心大胆干!恁叔不能多揽权。”吉昌林鼓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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