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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田园(3)

这是六婶的绝活儿。六婶编一手好苇席。秋天里,常见六婶从苇荡里砍一捆苇子回来,拖到场里破开,用石磙碾平了,编出一领芦花样的好席。六婶编的席篾儿匀,也光净,看上去一道道像墨线绷出来似的。六婶还能在苇席上编出许多好看的图案,鸟儿鱼儿都活脱脱的。六婶很喜欢编席,村里人谁求她她都编。六婶编席时常哼着小曲儿,篾子在场院里铺开了,六婶的手就像鱼儿似的在席篾上跳,跳着跳着就跳出图案来了,或是“五朵莲花”,或是“鸳鸯戏水”……这时候六婶就也像跳进图案里去了,小曲儿不由音高……

他记得很清楚,那会儿六婶还在石磙上站着呢,花花眼儿不见了。他中了一回“状元”,等他跑过去把破鞋重新垒起来的时候,六婶就不见了。石磙还晃晃地动着,石磙上没人了。伙伴们一个个冷雀似的站着,一时就觉得“中状元”很无趣。豌豆说:“不玩了,不玩了。”

后来又玩“摸瞎儿”。他跟豌豆藏到谷草垛里去了。为了不让人找见,他和豌豆拼命朝谷垛里钻。可钻着钻着,就摸到了人的脚,那腿软软的。继尔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声音像兔子垫窝一样忙乱!只听见六婶说:“娃儿,别吭。娃儿,你别吭。”他不敢动了,豌豆在后头用劲顶他,他还是不动。黑暗中,他听到了一粗一细的呼吸声,很憋闷的呼吸声,那呼吸里弥漫着浓浓的汗腥气。片刻,那模糊的黑慢慢化开了,他看见两个人在草窝深处偎着,那是六婶和五叔,搂抱在一起的六婶和五叔……不一会儿,六婶带着一头草慌慌地钻出来了。六婶头勾着,脸红得像染缸里的布。临走时,六婶给他和豌豆一人一个红柿,红柿很大,鲜亮亮的。那时各家的柿子都在谷草垛里漤。六婶抖着手把红柿塞给他,轻声说:“娃儿,可别给人说呀?”他说:“不说。”豌豆也说:“不说。”五叔很晚才钻出来,出来时脸黑风风的。他什么也没有说,只威严地咳嗽了一声。

那天傍晚,他和豌豆再也没兴致玩了。就各自抱着那个红柿,谁也不舍得吃。回到家,他悄悄地对娘说:“六婶跟五叔藏在谷垛里偷偷喝红柿呢。”娘说:“娃,别说,可不敢说。”他说:“我不说。”

他还是说了,给骡子说了。骡子是村里的光棍汉,二十七八没老婆,整日在村里闲逛。他从地里割草回来碰上了骡子,骡子部他:“见徐巧云了么?”他不知道谁是徐巧云,就觉得名儿秀气。骡子说:“你六婶,就是你六婶。见了么?”他不想说。他知道六婶在哪儿,可他不想说。骡子看出来了,骡子说:“你说,你说。你说了我给你买块糖。”于是他说了。骡子没有给他买糖,骡子诓他呢。骡子脸上生了许多一痘一痘的疙瘩,那疙瘩一时红亮,阳壮得叫人不敢看。骡子用手挤了挤脸上的疙瘩,野野地日骂了一句,就匆匆走了。

骡子没有找到六婶,可骡子在谷草垛里搜出了一条红腰带。那条红腰带缀着两枚铜钱,还有很好看的红线穗子。骡子很兴奋,骡子用桑杈挑着那条红腰带,满街跑着吆喝:“谁的腰带丢了!谁的腰带丢了!”

后来六婶被捆到了场里,谷草垛掀翻了,在掀翻的谷草垛旁边,六叔领着一群人逼问六婶。六叔光着脊梁横着一条扁担,恶狠狠地喊道:“说,你说?!”六婶勾着头,脸粉粉地红着,不说。七爷沉脸在场上站着,七爷说:“给我打!”于是就有一群人上去打六婶。场院里骂声一片,响声一片,扁担都打折了!六叔边打边喊:“你说不说?!你说不说?!”六婶还是不说。那晚六婶的眼格外明亮,望出去一片燃烧。可六婶谁也不看,始终盯着那掀翻的谷草垛,桑杈在谷垛上斜插着,上边飘着那条红腰带。六叔气急败坏,跳着脚喊:“你死!你死!你给我去死!!”喊着,六叔却猛地朝地上一蹲,擂着头嗷嗷哭起来了。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六叔被人劝走了。场上的人也慢慢地散了。骡子没有走。骡子在场上一圈一圈转着,转着转着就转到六婶跟前来了。骡子从六婶的身前转到身后,又从身后转到身前,小声叫着:“巧云,巧云。”六婶不理,骡子又去给六婶松绑,绳解开了,六婶还是不理。骡子讪讪地说:“你看,你看,要是狗剩儿不说,也没人知……”

他一直在谷垛旁边的暗处趴着。他恨骡子,也生怕六婶真的去死。这时,他看见五叔悄没声地从场后边转出来,站着一个黑黑的影儿……

一钩弯月在天上摇着,摇一地水白的朦胧。那水白一时清晰,一时又模糊。谷垛灰下来了,一个个在场边兀自立着,发出簌簌的响声。骡子还围着六婶转,转出一场火星子。见六婶始终不理他,就叹口气,讪讪地去了。

久久,立在场边的黑影儿不见了。那条红腰带也不见了。

他一直注视着六婶。六婶默默地坐着,不动。月光照在六婶的身上,照出一坨素素的剪影儿。那剪影儿像是水墨泼出来的,在月色中混凝着洇洇淡淡的静……

半夜的时候,他看见六婶慢慢站起来了。尔后一步步向场边走去。他心里一惊,就悄悄地跟着六婶。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六婶走到一个大石磙跟前就站下了,然后一迈腿上了石磙。六婶站在石磙上,静立片刻,接着脚动了,石磙也动了。就见石磙在六婶的脚下轱辘轱辘转着,尔后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忽儿到了场这边,忽儿又到了场那边。这时候石磙已不显得沉重,一飘一飘地向前滚动。六婶呢,两脚飞快地动着,摇摇而立……

他看愣了。他不明白,在受了那样的屈辱之后,六婶还有心去蹬石磙?!

在夜半时刻,六婶披头散发,一个人在场里蹬石磙?

六婶是疯了么?

六婶没疯。

十个月后,六婶生了一个粉团团的小娃。六叔喜傻了,挎着篮子挨家送喜面。满月的时候,七爷竟也去贺了。七爷那会儿指使人打六婶,这会儿却坐在堂屋里,让人把娃儿抱出来给他看。七爷笑眯眯地扯起娃儿的小鸡鸡儿,娃儿尿了他一手!七爷大笑,七爷把蘸了尿液的手指放到眼前看,看了,竟还用舌头尝了尝,嘴咂咂地说:“咸。长大了,有力!”

许多年过去了,他仍然不明白……

日错午了,秋阳斜斜,地上的影儿也斜斜,一坨一坨地斜。老牛还在走,拖着石磙一踏一踏走。他把手伸进谷垛里,试图摸出一个漤好的红柿来,很大很亮的红柿。可垛里没有红柿。

他听见那红袄小娃儿在远处叫:“奶奶,奶奶。”六婶摇摇地站起来,抱着那娃儿去了,晃着一头苍苍白发。

蓦地,那白色的影儿现了。白衣白裙白鞋白袜,晃着一个白色的袅袅婷婷的影儿。在那白色的柔软里有“嗞啦啦”的锯齿宙……

?七

在靠墙跟的最温和的地方,在讪讪的阳光下,他看到了一片碗,蓝边边粗瓷大碗。碗的后边是人脸,瓮一样的人脸,人脸上动着一张张大嘴巴。乡人们蹲在阳光里,举着碗,也举着嘴巴。这就是乡村的饭场了;乡村里最热闹的地方。

他很久没在乡村饭场里吃过饭了。回到家,娘给他盛了碗酸汤面叶儿,面叶儿上还卧了两只荷包蛋。娘说:“端出去吃吧,饭场里热闹。”他明白娘的苦心,于是就端着碗出来了。

看见他,乡人们纷纷放下碗来,招呼说:“金令,乡下也没啥稀罕物,你愿尝啥,就斗(吃)吧。”他笑了笑说:“一样,都一样。”说着,就也找块地方蹲下了。

乡村饭场里没有女人,女人都在灶屋里蹲着呢。可乡村饭场里处处显示着女人的精明和算计。在那些摆在地上的粗瓷大碗里,喧腾着一双双女人过日子的手。手笨的女人,不会过日子的女人,是轻易不让男人到饭场里来吃饭的。饭场是女人的脸面。

三叔端的是一碗蒜面。三婶手儿净,人细格。那蒜面定是头一锅捞的,一筷子能挑起来,利汤利水。面是两掺,一半麦面,一半豆面,切出来也细细长长。只是没有卤,只有葱花、辣椒。一看就知道这是给当家主事的男人格外做的,家里人就一锅吃了,汤面。

绳头高蹲在粪堆上大嚼,绳头碗里盛的是蒸红薯。绳头家女人邋遢,但邋遢女人心好。知道男人出力大,蒸出红薯来就拣那块大不坏的往碗里拾,堆儿拢得很大,暄腾腾一大碗!噎得绳头眼里翻白。

四叔端的是一碗玉米面糊糊,糊糊碗里放着一疙瘩咸菜丝儿,咸菜丝儿上经意意地滴着一滴香油。筷子上插的是一串玉米面烙饼。烙饼是在铁鏊子上翻出来的,焦黄。四婶不用说,是很精明的。即使是在困难的日子里,四婶家也会有余粮。

歪叔盛的也是蒜面,但蒜面跟蒜面不一样。歪叔碗里的蒜面是净白面做的,有卤。还是肉卤。肉仅两片,薄薄的两片,搁在白菜豆腐做的卤菜上边。那自然是家里来客了,娘家的客。娘家来的下辈客,男人是不陪的,可碗里有远近。

骡子端的是菜汤带窝头。骡子没女人。骡子娘的眼瞎了。瞎眼的骡子娘做不出好饭食,那窝头蒸出来稀叽叽的。可骡子不管这些,骡子吃得很香。骡子边吃边松裤腰带,吃出一脸大汗。

论饭的改样儿,还要数六叔家。六叔端的是菜包。包子虽是两掺面做的,但看上去倒像是纯白面。细看才会发现,那包皮有两层,一层白面,一层是高粱面,馅是萝卜粉条小碎了,裹得很精巧,捏得也有棱有角的,摆出一只只宝塔样儿。汤是小米熬的,里边有绿豆、有青豆,闻起来香喷喷的。六婶手巧不必说。许多年来,六婶一直是乡村女人的榜样。她烙的油饼能揭出许多层来,层层光。日子艰难的时候,她用糠和菜叶捏出来的窝窝曾让许多女人嫉妒。好事的汉子们说,六婶手上的功夫跟腰上的功夫一样。然而六叔的吃相却很闷。话少,脸上木木的,眼半塌蒙着,眼光无边地漫散。嚼也很无力,一口一口地慢慢吞咽。

饭场里已没有往常热闹了。记得那时候饭场里总是骂声一片,笑声一片。汉子们吃相很恶。吃着吃着就抬起“杠”来。筷子敲得梆梆响,日天的大骂,尔后碗一摔,就头对头顶起来,顶出一脖子青筋!而在这个无风的秋日里,饭场上却徜徉着宁静。狗懒懒地卧着。氤氲的秋光也像是被什么扯住了似的,不动。依墙而蹲的大多是些中老年汉子,吃相不恶,仿佛在吃着一种习惯。

他问五叔,人们说,你五叔不当队长了,承包了队里的磨面房。晌午头儿在磨面房等“电”哩。他又问五叔承包磨面房挣不挣钱?人们说,电不经常有,小孩尿一样,说来一股,也不挣啥钱,是个营生罢了。再问豌豆,人们说,豌豆如今发了,在家吃金屙银哩,不来了。人们说着豌豆,就像是说天外的事情,话语淡淡的,不惊。

阳光很暖,空气中漫散着一股老袄的气味。黄了的槐树叶一片片从树上落下来。落在人们身上,尔后跌落在饭碗里,人们把槐树叶从碗里挑出来,头抬也不抬,继续吃。一片牙碰碗沿儿的晞喽声。

三叔吃光了碗,擦一下嘴巴,迟疑疑地问“研究(生)出来……怕是大官吧?”

四叔说:“没听戏上唱么,状元。”

绳头停住筷子,眨蒙着眼说:“都研究(生)了,怕是翰林,是翰林。”

骡子郑重其事地说:“国务院,国务院。国务院‘扛’大章哩!”

歪叔小心翼翼地问:“那,都吃些啥哩?”

满仓叔说:“啥?包子油馍胡辣汤呗。”

骡子抢着说:“咱见过,半碗油!”

四叔骂道:“去你娘那脚!人家就吃那?光吃油?油才多少钱一斤?胡咧咧!”

骡子红涨着脖子说:“嗨,你不知,你不知哩。人家那油……高、高级。嗨,人家那油……”

三叔慢悠悠地说:“咱庄,学生门儿里出去仨了。听保魁他娘说,保魁住南京了。说是也占住事儿了,啥子厂管技术……”

骡子又抢着说:“明州,明州分到许昌了。农业局哩。人家那局里光卧车几十辆!……”

歪叔说:“没见回来过,没见。”

四叔说:“娶个城里媳妇,各自一家了,还回来啥。”

骡子说:“回来也容易,有卧车呢,‘日儿’就回来了。”

三叔说:“要是没有‘龙麒麟’,怕是仨也出不去……”

天高万里,一碧无云。对面院里的辣椒串钉着一抹刺目的红光,那红光晃晃的,人们的谈话也恍若隔世。一只蜗牛在土墙上爬,持续不断地爬,爬出一片平和。人们脸上也爬着平和。那是一种安谧的叫人遗忘的平和。仿佛天外的事情说说也罢,不说也罢,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于是就没有了时光的流逝。吃光了碗的老人,从土尘尘的老袄里伸出手来,掏烟来吸,烟一缕缕从满是老皱的嘴边飘出来,缓缓淡去。

骡子撂下碗,展了展腰,腰上有蛇一样的东西甩出来。他看见那是一条腰带。腰带黑不黑灰不灰的,可他看见腰带穗儿上拴着两枚铜钱儿……他脑海里立时飘出了一抹红色,那红色穿越时间的浮尘,摇摇地在傍晚的谷场上飘动。他终于记起来了,这就是那条红腰带,当年给六婶带来一顿毒打的红腰带!经过了那个夜晚之后,挂在桑杈上的红腰带就不见了。现在,它却束在骡子的腰上!他望着骡子,骡子脸上已经没有疙瘩了,阳壮的红疙瘩。骡子脸上蒙着一片网状的细皱儿,皱纹里有许多蜂窝样的小孔,看上去像蛛蛛屎。骡子脸上也没有躁气了,话虽依然张狂,眼光却温了许多。骡子没有女人,骡子娶不下女人,骡子却一直偷偷地束着这条不属于他的红腰带。如今腰带上的红已褪尽,成了黑腻腻的布条条,可骡子仍然束着它。在许多个秋夜像水一样漫过之后,他看见骡子束着这条不红了的腰带,眼里有了温柔。

突然,村街里有了轰鸣声。只见五叔慌慌地站在村西瓦腰高声喊:

“来电了,来电了!磨面赶紧来……”

四叔撇撇嘴说:“看慌哩,拾炮样儿!”

在磨面机的轰鸣声中,他重又看到了那个影儿,紫色的影儿,紫影儿翩翩地跳着狐步舞……

?八

起黄风了。

下午,当他背第三趟的时候,起黄风了。

先是有一股旋风在西边刈过的谷地里旋。旋风很小,陀螺一样转着,有谷草和土尘在陀螺里颠颠地跳,跳着跳着就旋起来了,草叶在旋转的气流中飞起一丈多高,滴溜溜转,忽儿就升起了一股烟柱,黄色的烟柱。那烟柱腾空而起,直刺蓝天!这时候天反而更亮了,芒眼的一刺,两天里像化了似的,就白,就灰,忽拉拉半天云动。一霎时烟柱消失了,西天像罩上了一块暗灰色的大幕,铺天盖地裹过来。接着他听到了乌鸦的叫声。黑压压的“老呱”像机群一样在空中拍打着翅膀,雀儿四下逃飞,秋庄稼唰唰地倒过来,地上的草发出簌簌的响声,只听得“呜——”一声,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时,人就像在大锅里扣着,晕腾腾的。四周仿佛有许多手在拉你拽你扯你推你,不由你不走。往哪里走呢?他勉强睁开一道细缝儿,用力地往地上看,只见地像翻了似的,土一窝一窝地飞起来,荡荡地冲向天空。天是黄的,地是黄的,眼前没有了东西南北,也没有了村庄和田野。起初还有人的惊叫声,后来连人声也听不见了,只有铺天盖地的稠糊糊的风!在黄风里裹着,人就像晕头鸡一样,跌跌撞撞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仿佛四面都是黄墙,一重一重的黄墙。他立时感到了沉重,豆捆的沉重。他很想把背上的豆捆扔下来,喘口气,可豆捆紧紧地压在他身上,甩都甩不掉。黄风挟着豆捆,豆捆压着他,就只有走了,闭着眼走。

风刮着他,汗水腌着他,背上的豆棵越来越沉重。很快,他觉得他是被黄土埋了。他像是在黄土里一沟一沟拱,每迈一步都很艰难。天在哪里,地在哪里,村庄又在哪里呢?人在无奈时就剩下记忆了,他凭着记忆走。他看见娘了,娘笑着向他跑来,一脸黄笑,娘说:“娃,你考中了,考中了!”爹也笑着,一脸黄笑,爹笑着笑着腰就直起来了。村人们也都望着他笑,一村黄墙样的笑。村人说:“考中了,你考中了!”五叔笑得很忸怩,灰黄的忸怩,五叔说:“啥时候盖章言声,你是全县第一名,头名状元!”七爷顿着拐杖说:“咱‘龙麒麟’考上头名了?我来瞅瞅。”七爷脸上带着苍黄的笑。半夜里,睡着睡着,他穿着裤衩子冷不丁从床上跳下来,问:“娘,我考中了么?”娘正给他套被子呢,娘借了几斤新花,正搭夜给他套被褥。娘说:“娃,你考中了,这回真考中了。睡吧。”过一会儿,他又从床上跳下来,傻乎乎地问:“娘,我真考中了?!”娘说:“真考中了,你五叔捎回来的通知,那通知上盖着红匣匣的章,还能有假?睡吧。”七爷又拄着拐杖来了,七爷说:“咱‘龙麒麟’出了头名,说啥也得贺贺呀!”娘说:“七叔,不是恁侄媳妇抠唆。学是考上了,可这学费,还有出门的用项,我正犯愁呢。他爹把架子车都卖了……”七爷说:“愁啥愁?喜还喜不过来呢!这事儿你别管了。该贺喜还得贺喜。村里凑个份子,唱台大戏怕来不及,就玩场电影吧!”五叔站在挑着大幕的场院里讲话,五叔说:“咱村,咱‘龙麒麟’,啊,杨狗剩儿考上了头名……”村人们乱哄哄地说:“金令,金令!都考头名了,还喊人家狗剩儿?”五叔说:“对对对。咱村杨金令考上了头名,咱今黑晌贺喜贺喜!钱是七爷张罗着凑的份子,现在我念念名单:七爷十块,豌豆十块,杨歪八毛,杨满仓一块,杨狗蛋一毛,杨富聚俩鸡蛋折价一毛三,杨欢子五分……”乡政府秘书说:“不吸,不吸。你干啥哩?干啥哩?!”爹举着烟说:“办手续哩。王秘书,俺来给俺娃办手续哩。”王秘书矜持地说:“办啥手续,有啥手续可办?”爹说:“俺,俺娃……”王秘书说:“噢,噢噢,考上大学了。明儿来吧,今儿没空……算啦,算啦,给你办办算啦,拿过来吧。”乡派出所长严肃地说:“干什么,干什么?谁让你进来了?出去出去!”爹说:“俺来办户口哩,给俺娃办户口哩……”乡派出所长说:“哟,考上了?柿树坡哩,听说还是头名……小马,办吧,给他办办。”乡粮所司磅员说:“不吸!差半斤,你这粮还差半斤。掂下来,掂下来!回去背吧。”爹说:“俺在家赀了,秤高高的,咋就不够哪?”司磅员说:“叫你背贿回去背了,哕嗦啥?”爹说:“你看,俺是柿树坡哩,路远。俺娃考上大学了,日子紧……”司磅员翻翻眼说:“‘龙麒麟’屙金蛋了?算了,半斤就算了。今儿个算你烧高香了,办去吧。”背书包的乡下娃子列队站在“龙麒麟”学校门口,两面破鼓“咚咚”地敲着,敲出一片尿罐声。校长说:“榜样啊,这就是榜样!同学们,好好学习吧!”同学们目光朝着村口,脸上带着灿灿的土黄……

他走不动了,实在是走不动了。身上的汗水像小溪样的顺着屁股沟往下淌,豆捆压在身上火烧火燎的,全身像散了架一样,他一步也不想走了。然而,就在这时候,他突然觉得四周静了,很静很静,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当他慢慢睁开眼的时候,天晴朗朗的,仍是一碧如洗。而眼前呢,竟是一片老坟地!

他很诧异,是遇上鬼打墙了么?怎么走着走着走到坟地里来了。

坟地里很静,一丘一丘的土馒头漫漫地排列着,几棵苍老的古柏默默地散在坟地的四周,一片昔日的纸钱无声地在坟头上飘动。这里是村人长久安歇的地方,一代一代的村人都葬在这里。路走完了,就到这里来了,来这里静静地躺下,身上盖着一抔黄土。坟头上的土已很老迈,在时光里失尽了黄色,只剩下了干乏的灰,在灰色里有铁线草的摇曳。那时候他常常一个人蹲在墓地里割草,一割就是一晌,也不晓得害怕。他记得他还站在老祖爷的坟上撒过尿,白白的尿水“哗哗”地撒在老祖爷的坟头上,老祖爷竟没有罚他,也没有给他托梦,后来他知道害怕了,就再也不敢在老祖坟上撒尿了。望着老祖坟,望着那漫漫延伸开去的土坟头,他仿佛听到了响器的奏鸣,那乐曲缓缓地流向天空,把天空染得更蓝。而同时他似乎又听到了土落在棺材上的“噗噗”声,那声音闷闷的,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怖。太静了,在寂静中他听到了风的絮语,也仿佛是躺着的老人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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