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子则说森田是会顺利完成他从一个音乐家到一个接班人的过渡的,问题是松下是否教育有方、训练有素。她的根据是森田和他们的女儿不同,这些年来森田已经多少经历了人间的沧桑。当他们的女儿还在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地弹钢琴时,森田却在拉他的小提琴时无时无刻不去聆听那弦外之音。那一天她太高兴了,因此她居然很幽默地对松下说你的一生开发了无数的新产品,你也经常说你是塑造人的艺术家,那这一次你就来完成你人生中最后的同时也是最伟大的作品吧。
五
可怜的森田就这样地被松下一家子决定了自己的命运。不过他既没有欢喜若狂,也没有伤心至极。真由美是在另外一次和他在一起演奏之后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那一次演奏也十分入情,他们两个人也非吻不可地相互吻了一下。可是在真由美说出父亲的决定后,她只把手帕递给了森田,让他擦去额上因为紧张而渗出的汗珠。
从他开始在松下的公司里上班的第一天起他就大量地流着这种紧张的汗水。可是这个时候再也没有真由美递给他手帕了。尽管他的裤袋里有那么一条真由美买给他的专用的手帕。他的工作太紧张了,他几乎连把手伸到裤袋里的时间都没有。一开始他就发现无论是小提琴的跳弓或是颤弓都没有公司里的工作那样的快节奏。同时他也发现他就是有时间他也不能去掏那手帕。其他的职员老是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让他觉得自己是处于众目睽睽的监视之下而不敢轻举妄动。他觉得在那个像一部机器一般紧张地在运转的工作环境里,掏出手帕来擦去额前的汗珠就如同他站在舞台上拉小提琴一样是一个过分优雅的动作。关于他的特殊身份早已经在公司里传开了。这个半路出家的和尚究竟能不能成仙是公司的职员虽然不敢公开议论可心里却一直在琢磨着的有趣的问题。有时候他们互相交换的目光也在表现了他们这种暧昧的心情。如果在中国,森田便也算是一个火箭式的干部了,可是日本人除了一级又一级地穷爬之外很少有人会有像森田这样的福分,想象得出这事情是够他们玩味的了。
公司的同事倒还容易相处。森田的好品性以及他“下海”的决心还有他兢兢业业重新做人的态度使他们首先觉得他是一个俯首帖耳的后辈而忘记去想象或许几年之后他将会凌驾在他们之上成为他们的上司。最为可怕的是松下了,简直可以把他比喻成凶神恶煞。本来就很难在日本找到一个和蔼可亲的公司老板,除非他希望自己的公司早一天倒闭。松下在上班时的毫不留情的严厉和他有时候在顺子面前绽开的小孩子般的笑容会被传统的文艺理论认为那是人物性格的对立和统一,是人物内心的复杂性的体现。笑话,叫松下看来,人只不过是一种冷酷的动物而已,不懂得弱肉强食的人怎么会有出息?你要让你的公司发展起来,你所做的工作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如何去使另外一个公司发展不起来。至于如果去问他听说你对妻子很温和,有“爱妻号”[5]之称,他会很狡黠地笑着,根据不同的情形做出不同的回答。要是心情好的话他甚至会说,女人嘛,你哄哄她就行了。
松下和森田之间还有着私人的瓜葛呢。嫁不出女儿的时候他有个心患,可是女儿一旦有了个“主人”[6],那个“主人”就好像是他的冤家。所有有女儿的父亲都会有这种解释不清的心态。而且这阵子的松下除了一味地想给自己未来的女婿下马威之外,他还必须发挥他的威严来使森田尽快地脱胎换骨。这件事的进展关系到他全家的命运,也关系到公司的命运。
俗话说欲速则不达。那说的是中国的千古不变的大道理。可是科学技术很发达的日本却往往不讲规律性,不喜欢水到渠成。中国人的“苦干”、“实干”加“巧干”,强调的是三者的均衡,可是日本人特别喜欢“特训”、“猛练”这样的字眼,到了关键时候,他们就疯狂地喊着“我张子[7]”,然后去拼死拼活。听日本人说教小孩子游泳干吗要有什么基本训练,把他带到海边往汹涌的波浪里一扔,他就知道什么叫游泳了。松下现在就用这种近乎残酷的办法来让森田叫海水给呛够,把海水给喝够。他对森田所有的都横加挑剔,从交换名片时俯下身子的角度到对客人喊“欢迎光临”时的音量,他都觉得森田缺乏男人的威猛。如果发现了森田什么初到公司的人肯定会犯的错误时,他还会当着其他职员的面把他给骂得狗血喷头,抬不起头来。尽管如此松下仍然觉得自己还不够狠,有些手软。战后的他们这一代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繁荣发达的大日本就是这样地从废墟上建设起来的。现在的年轻人柔柔的、嫩嫩的,像什么啊。要是不把他们彻底改造的话,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一个星期只有一天放风的日子。可是这个时候钢琴和小提琴已经合不上拍子了。练习怎么也无法像以往那样地水乳交融了。于是没有了亲吻,也没有掏出手帕。
回到家里,真由美窝着一肚子的气。她想松下把她的森田给夺走了。
真由美以为他又在考虑下个礼拜的工作了。
“你过来!”松下正翻着他的工作手册,他让真由美在沙发上坐下,“这个礼拜三的下午四点钟,森田……”
接着他又翻了一页。
“星期五的上午……”
最后松下把工作手册合起来。
“下次你见到他的时候必须把这些事情和他提一下……”
真由美这才明白原来松下还想通过她给森田加一点小灶呢。
“爸,”真由美终于提出了严正的警告,“你这样做是在扼杀一个人身上的音乐细胞!”
松下一点也不气恼,仿佛真由美的话正中下怀。他把工作手册丢开,闭上眼睛在心中算了一下,然后对真由美说道:
“下个月森田就可以转正了。接下来可以给他再加一级工资。”
说这话的时候顺子也在场。这个时候松下的样子不像是一个老板而像是一个在向老板汇报工作的下属。他的用轻松的口吻说出来的话表明由他制订的规划正在得到圆满的实施,森田是一块可以供他精雕细刻的料子。他之所以这么心急,有点恨铁不成钢,那只是像他一贯所做的那样希望无限度地提高自己的工作效率。
六
松下不设社长办公室,他把他那宽大的办公桌盘踞在像大堂一般的公司事务所的一角,然后坐在那张可以三百六十度灵活转动的椅子上,让那被一张张的办公桌填满了的事务所成为一片他可以一览无余的开阔地。这样他就随时随地地和群众打成一片了。当然这不是松下的发明,这种在日本司空见惯的办公室有它特殊的功能,比中国那些高高在上的领导通过教育来疾呼部下不得偷懒具有更加实际更加明显的效果。
这时候他看见森田的左手伸到了桌沿下边,几个手指不住地动弹着。后来他看到森田的右肘稍微弯曲着,手掌隔一会儿就摔了一下。他看到的情景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刚好他有了烟瘾。他走到了屋外。就在他把香烟给点燃的时候,他突然间悟到了什么。他想自己真傻,连这个都看不出来,还说他也是音乐世家呢。
回到座位上之后,他看到森田的手还在不时地动着。要是以前,这些动作刚好让他可以发作一通,可是今天他却看得有些得意。
原来森田第一次替公司做了一笔生意,难度不是很大,对手也是一个老客户。只是那客户一直要求松下的公司降低价格,否则他们就跑摊了。松下用了很多缓兵之计,这一次他假装自己出差去了,换了一张新面孔出阵,而且把时间拖到让对手几乎没有回旋余地的最后期限。一切都是松下自己操作的,但是强将手下万一有个弱兵怎么办?
森田的两只手做那些动作的时候大功刚刚告成。签约的电话刚刚挂下去。那时候,作为一个老板,他首先在头脑里显示出了这个月的营业额的变化,接下来他当然应该犒赏一下有功的将士喽。也许应该表扬森田几句,不仅是这一笔生意,这些日子来,森田的进步确实比他预料的还要快。可想了想,他决定还是免了。这小子离出人头地还差得远呢,而且容忍他眼下原来绝不会被容忍的开小差实际上也是一种奖励。
这是松下唯一的一次对森田违背公司规章制度的行为视而不见。而森田也好像知道松下今天会容忍他似的,后来他竟然好几次重复了刚才的动作。松下看到森田有些忘情,故意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森田大吃一惊,立即挺直了身子,同时低下脑袋做出一副挨骂的姿势。可是他没有听见骂声,等到他抬起头的时候他看到了松下一副不可捉摸的面容。他不知道这一刻十分惬意的松下正在想的是音乐是一种十分美好的东西,森田身上的音乐细胞不但没有被扼杀,而且还表现出了异常旺盛的生命力呢。
松下把这件事告诉了顺子和真由美。顺子大叫了一声“可怜的人!”然后把脸转向真由美,紧接着又掉过头来瞧向松下。
“这太过分了,应该增加他练习的时间……”
顺子的脸上既有一位艺术家的恳切,也有一位母亲的慈祥。可是真由美却把她的话打断了。
“不,爸,你应该尽快地把他提为部长!”
女儿居然替森田来开后门了。当然松下不会对女儿百依百顺。他还没有让森田把海水给呛够、给喝够呢。而且就算公司里什么都由他说了算,可是他总得快中求稳,保持各方面的平衡。总之,必须对森田做出更大的考验,暂时还只能把他放在第三梯队。
他把森田从营业一课调到了营业二课。营业二课是公司的主力部队,独揽了公司80%的业务。调到营业二课便意味着随时需要加班,有时连星期天也得赔上。那时候公司又面临着一个重大的危机,度过这个危机的关键要看营业二课的业务有无突破性的进展。
有两个月的功夫,松下看到的几乎都是森田的焦头烂额的脸。再也看不到他的两只手在桌子底下的微妙的配合,偶尔见到的只是两只捏得紧紧的拳头。这使森田成了一副雕像,一具失去了音乐灵魂的空洞的躯体。不过松下从这副雕像这具躯体中感觉到了一个男子汉应有的骨气,他甚至感觉到了一种昭和的精神。
在全体员工的一致努力之下,公司不但度过了难关,而且还寻到了新的商机。公司上下一片欢腾。这一切也都被松下从办公桌前眺望的时候尽收眼底,不用说那是令一位老板陶醉的景象。不过他看到只有森田一个人没有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他想最近这一段森田实在太辛苦了,他心里不由得有了一点怜悯。那是一个常胜将军对在厮杀的战场上为自己鞠躬尽瘁的兵士的爱惜,同时也有一个未来的岳父的几乎是不加表露的温情。他站起身来,几次从森田身边走过。他好像在提醒森田一件被他忘记了的什么事情。可是森田一点也没有察觉到,总之,森田仍然只是一尊僵硬的雕像。
他站住了。等到森田的眼光和他对望的时候,他忽然把左手伸出来并且让自己的手指胡乱地动弹了几下。
森田一惊,不知道松下是在做什么。于是松下又伸出右手来,把手掌拱着,并且让手腕很快地甩动着。
森田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突然间他浑身不自在起来。看到这情形,松下除了继续地很笨拙地模拟之外还做出了一个笑容。他用这个从来没有对森田做过的笑容来设法解除森田的紧张情绪并且告诉他自己想和他来一段二重奏。
森田却愈发变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的两只手下意识地动着,也许他是想让自己跟上松下的节拍,可是那两只手最终却捏成了两个拳头,他赶紧把自己的两只手藏到了桌子底下。
终于松下觉得事情有些奇怪。回到家里,他问顺子:“真由美回来了没有?”
“没有……”
那个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十点钟。
“昨天真由美几点回家?”
他想起这一段他除了公司的事之外什么都没有去留意。
“我也不知道,我们都睡着了……”
松下和顺子一直在等着,两个人都有些惺惺然。
“你应该对孩子说一声。你是一家之主,你不能因为公司的事务……”
这一次顺子没有生气。她看到松下的脸色十分阴沉。这说明如果她滥用权力的话只会适得其反。
真由美直到深夜才回到家里。她的脸色比她在音乐会结束时显得还要兴奋。
松下预感到发生了令他可怕的事情,因为他是参加了由公司全体员工出席的庆祝宴会后径直回到家里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两个人?……森田……”
“森田?”真由美终于想起了什么,“我们仍然是要好的朋友……”
“不,”松下粗暴地打断了真由美的话,“你们两个人是一对恋人!”
“爸,你错了,”真由美很认真地纠正道,“我爱的是艺术,我必须把爱献给像我这样爱艺术的人。”
说着,真由美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把房门关上。一会儿从隔音门板里面传出了悠然的钢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