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提出为臣的一条准则:“臣之事君,必以杀身靖乱以功报主也。”西汉初贾谊、终军,年纪轻轻就为国请缨,哪里是为了在君主面前夸功、在世俗面前炫耀呢?而是内怀郁结之志,以报效明君。还有大名鼎鼎的霍去病,汉武帝要为他修建府第,霍去病却推辞说:“匈奴未灭,臣何以家为!”所以,忧国忘家,捐躯济难,乃忠臣之志也。作为下臣,多年来之所以“寝不安席,食不遑味”,是因为吴蜀未灭啊!
接着他说,当年跟随先帝的旧将老兵大都故去,活着的仍在操演战阵,于是他便私下里想,“窃不自量,志在效命,庶立毛发之功,以报所受之恩”。只要陛下下达诏令,他愿效“锥刀之用”。甚至他向皇侄儿提出任用自己的具体方案:可以安排我在西属大将军麾下,当一名营级校尉;也可以安排在东属大司马统帅下的偏师任职。若能如此,我一定会“乘危蹈险,骋舟奋骊,突刃触锋,为士卒先”,即使不能擒获诸葛亮、孙权,也将俘虏他们的大将,歼灭他们的士卒。哪怕我取得“须臾一捷”——很小的战绩,以减我“终身之愧”。即使我“身分蜀境,首悬吴阙,犹生之年也”。如果没有让我效力的机会,没世无闻,活着对国家无益,死了也只是尽了天数,徒然享受重禄,作“禽息鸟视”“圈牢之养物”,直到白首,这绝非为臣之所志也!
接着他联系到当下,惊闻曹休率东征军讨伐失利,他为此辍食忘餐,提襟挽袖,抚剑东顾,心已飞向鏖战东吴的疆场!为证明他有作战经验,便讲到自己当年跟随武皇征战的情景,“南极赤岸,东临沧海,西望玉门,北出玄塞”,亲眼目睹武皇“行师用兵之势,可谓神妙也”!所以用兵之道不可以预言,而是面临险峻时能够随机应变。每当臣阅览古籍,看到古代忠臣义士,一旦出征,便抱定为国牺牲之决心,身躯虽受屠裂之苦,功名却被铭刻在景钟之上,流传于史书之中,臣未尝不抚心而感叹。臣听说圣明的君主委任臣子并不会将那些曾犯下罪过的人完全弃置不用。所以打了败仗的人被使用,秦国鲁国因此成就大业;绝缨盗马乡人被赦免,楚秦两国因此度过危难。臣私下里感慨,文帝过早驾崩,威王离开人世,臣难道是什么独特的人吗?何以企盼年寿长久?臣常常担忧自己一如晨露,转瞬即逝,只怕死后坟土未干,声名并灭。臣听说千里马一声长鸣,伯乐就能识别出它的才能;黑狗嚎吠,韩人就能知晓它的本领。因此让千里马尝试远路兼程,来考验它日行千里的能力;让黑狗尝试追逐敏捷的狡兔,来考验它撕咬搏斗的凶猛。如今臣虽有效犬马之劳的志向,又不免私下揣度,却始终没有得到像伯乐、韩人那样的慧眼赏识,因此心情抑郁而暗自痛心。
最后,他拿观棋和听音乐的人作比喻,说那些靠近棋局而踮起脚尖观看的人,那些听到音乐就私下跟着打拍子的人,想必也是知道棋艺的高超和音乐的美妙。当年赵国的毛遂不过是一个地位低贱的仆人,尚且以锥刀自喻,脱颖而出,为国立功,何况是在人才济济的大魏帝国,又怎能没有慷慨赴国难的仁臣义士呢?自我炫耀、自己吹捧自己,是男人和女人丑陋的行为;求合于时、俗来取进,是道家所禁忌的。然而臣之所以敢于把自己的所闻所思陈述给陛下听,实在是因为臣与国君是一体形分的骨肉之亲,气血相连,忧患与共。臣希望能以尘雾一样微薄的力量,来增加山海云涛的气势;能以萤火和蜡烛一样微弱的光亮,来为日月增辉。因此“敢冒其丑而献其忠,必知为朝士作笑”,但臣相信,圣明的君主不会因为对某人有成见而对他说的话一概不听取,恳请陛下稍微听听臣的意见,臣就觉得十分有幸了。
言辞如此恺切,情感如此丹诚,犹如蕴蓄多年的火山喷发,炽烈的岩浆沸腾奔突!曹植此时并不担心自己的宿愿能否实现或化为灰烬,他只是想把堆积于胸中的块垒全部倒出,以表深衷。
也就在此时,我们须仰视才见曹植的伟大,正是他这种“大无畏”的超我人格精神的体现。究其原因,大致有三:
其一是他急欲洗刷黄初之时所蒙受的耻辱。曹丕当政,打击藩王,对植尤甚。即使曹植对其依顺有加,然流言谤语不辍,屡遭构陷,故植深有“身轻于鸿毛,而谤重于泰山”之叹。曹丕死后给了他证明自己的机会,他也深知这是证明自己的最后机会,因此不管皇侄儿是否采纳他的建议和意见,他认为维护曹魏政权是他无法推卸的责任,故而上书不断,劝谏不断。
其二是他皇叔的身份和历经三代的自豪。曹睿即位,曹植成为直系亲皇叔,他深感辅政之任责无旁贷,其表文中屡屡告诉曹睿自己是历经三代之臣,弦外之音是说,我作为三朝之臣,完全有资格辅佐年轻的皇帝。并说“臣窃先帝早崩,威王弃世,臣独何人,以堪长久”,亦是长者姿态向皇侄儿倾表忠义。
其三是他对自己的才能深信不疑。当年曹操曾把他看成“儿中最可定大事者”,即使在争太子位时他不抢夺,正因为他对自己的能力深信不疑。黄初之变故使他不得不敛锋藏芒,俯首称臣,对曹丕极力表忠,只是热情付之东流。因为他深知曹丕最妒忌他的也正是他的才。故而一方面极力歌颂曹丕,称之为五圣;另一方面则贬低自己“愚驽垢秽,才质疪下”。如今皇侄儿当世,成功与否,都是他展示才华的最后时机。因此他才不甘愿“禽息鸟视”,做“圈牢之养物”,呈表皇上,期盼“微才弗试”。进而又历数前功,对自己的军事谋略和军事指挥才能帷幄于胸。如果皇上不纳用,“若有不合,乞且藏之书府,不便灭弃,臣死之后事或可思”,让历史作鉴证。
至此我们又看到了一个不计私怨、大诚忘我而顶天立地的曹植,让后人不能不为他那欲实现平生抱负锲而不舍的求索精神所叹服。
看了皇叔的《求自试表》,曹睿似也颇有感触:“吾叔效命之心可鉴矣!皇侄儿当复阅而习之。”于是,夸赞一番,放置一旁。对于这位皇叔,曹睿看似表示尊重,政策亦有所放宽,但实际上仍然极不信任,外松内紧,不会给他任何机会。想必曹睿也知道,当家国有难,满腹经纶和才智的叔叔急切而出,绝对是真心。但曹睿和其父曹丕一样,忌讳的正是曹植这种亟欲有为的强烈愿望与热情,这种愿望和热情很容易演变为对权位的热衷而走向反动,为此不能不严加防范,以至诛之。这正是令人可悲的——权力官位逼窄了人的眼界和胸襟,对官本位的过度关切和对权力至上的崇拜,限制以至阻隔对一个国家或民族精神空间的拓展。
果然,曹植上书后,便引起一些僚臣的嘲笑,说他太不明智了,说他太不识相了,说他太不知趣了,既然如此何必当初不争太子不坐王位呢?醉闯司马门,醉不遵王命,若今委以重任是否又枉醉而不从命呢?
曹植遂作诗一首予以反击,题名就叫《 鳝篇》:“ 鳝游潢潦,不知江海流。燕雀戏藩柴,安识鸿鹄游。世士明此性,大德固无俦。驾言登五岳,然后小陵丘。俯观上路人,势利惟是谋。仇高念皇家,远怀柔九州。抚剑而雷音,猛气纵横浮。泛泊徒嗷嗷,谁知壮士忧。”
在曹植眼里,那些奸佞弄臣就像塘虾虱鱼,不知江海的阔大,又如同柴草燕雀,不识鸿鹄翱翔天宇的志向。登临五岳之巅,才能领略一览群山小的气魄。你们这些营营苟苟的势利小人,只会在那里说三道四,喋喋不休,唯利是图,且又看风使舵,趋炎附势,阿谀逢迎,可算是十足的奴才啊!我之所以对你们疾恶如仇,是因为我惦念国家的命运,怀柔天下苍生。你们只知道在那泥塘泊洼里穷嗷嗷,怎知猛气抚剑的壮士为谁而愁为谁而忧?士诚明性,大德无俦,你们阴暗狭小的心胸,怎能与忠臣义士磊落胸怀堪比呢!
胸腔的羞怒与忧愤犹如汹涌的波涛排山倒海而至,敬哉斯人,壮哉猛士!
四
当然是在意料之中,曹植对自己的上表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他从屡试不爽的劝进中已观察到,皇侄儿的“御之以术”并不比其父逊色。他依然在雍丘作“禽息鸟视”状,不再一门心思地等待京师的回音。
而此时的曹睿正忙着观赏灵禽园的珍禽异鸟,顾不上他这位皇叔的上疏之求:你不是不愿“没世无闻”吗?你不是不愿“禽息鸟视”吗?你不是不愿做“圈牢之养物”吗?那么好吧,皇侄儿会为你作安排的,你等着。
群芳妖艳的佳丽们一个个也像是园中的珍禽异鸟,叽叽喳喳地簇拥着年轻帅气的皇帝,争相讨好献媚,摇弄风姿,巴不得当晚应诏侍奉皇上。
灵禽园修建得相当典雅美观。刚从昆明进贡的金鸟,“形如雀而色黄,羽毛柔密,常翱翔海上”,根据其习性,“饴以珍珠,饮以龟脑”,放在此园,名贵非常。还有从泰国献来的袖珍白猪,憨态可掬,温顺驯良,穿绫戴绣,食以御膳。据《魏晋轶事》注曰:“远方诸国所献异鸟殊兽,皆畜灵禽园。泰国白珍猪数头,时被艺女携后宫与帝嬉耍。”
时值太和三年(229)夏,东吴孙权即皇位,不久,吴蜀结盟,共抗曹魏。形势骤变,曹睿召司马懿等人商议讨伐吴蜀之策。是先讨吴还是先讨蜀呢?曹睿犹豫不决。司马懿认为应先讨吴,因为东吴总以为魏军不习水战,所以才胆敢屡犯肥新[63]。司马懿说,攻敌应“扼其喉而摏其心”,夏口和东关正是东吴之心喉,调陆军从皖城引诱吴军东下,调水军直逼夏口,乘虚击之,其势如神兵从天而降,必可破之。曹睿同意司马懿的用策和部署,即授权于司马懿屯兵宛城。
曹植闻知此事,心急如焚,直接给司马懿修书一封——《与司马仲达书》,谴责司马懿拥兵自重,坐等东吴“离舟”“登陆”是虚拟的幻想,脱离实际,诚恐司马氏误了大魏江山。曹植在信中一针见血地指出:“今贼徒欲保江表之城,守区区之吴尔!无有争雄于宇内,角胜于平原之志也。故其俗盖以洲渚为营壁,江淮为城堑而已。若可得挑致,则吾一旅之卒足以敌之矣!盖弋鸟者矫其矢,钓鱼者理其纶,此皆度彼为虑,因象设宜者也。今足下曾无矫矢理纶之谋,徒欲候其离舟,伺其登陆,乃图并吴会之地,牧东野之民,恐非主上授节将军之心也。”
曹植直言不讳地告诉这位素有军事谋略之誉的骠骑大将军:眼下东吴之敌只想死守住长江天险之南的城池,坚守吴越之地罢了,并没有争雄于海内、决胜于平原的雄心大志。所以,他们历来以水中洲地为营垒,以长江、淮河为天险的屏障。如果真像将军您所说,可以诱敌东下,那么我只需要五百号兵卒(即一个旅)就足以抗击他们。
曹植接下来指出:射鸟的人要先矫正好弓箭,钓鱼的人应先整理好钩网,这都是估料对方而进行周密计划、审时度势来制定方略的部署。但将军并不曾有“矫正弓箭”“整理钩网”的打算,却只想等待敌人自动离开他们的舟船,登上陆地,然后图谋吞并东吴之地,统治江南的百姓,这恐怕不是皇上将符节授予将军的用心所在吧!
如此缜密地分析局势,陈说利害,指谬摘瑕,显示了曹植在军事战略上的远见卓识。措辞委婉,又绵里藏针,颇有凌厉之气。但非常遗憾的是,这封信的首尾部分已经亡佚,只剩下中间部分,非原文全貌。
这封信究竟起何作用,未见史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司马懿看信后的感受:他非常不好受,如芒刺背,如鲠在喉,看似颇有理念的破吴方略,被这位破落的皇叔看出了破绽。看来,这皇叔说得颇有道理,将陆军开向皖城,引诱东吴麾军东下,同时以水军乘虚攻占东吴“心喉”地区夏口,借以破吴,只是自己给自己同时也给皇上预先设计的“大胃口”,把东吴这块肥肉连骨头一起吞下,然后再慢慢地咀嚼。可是这只能是本将善出奇招的一步险棋,这大概来自本将出奇好胜的心理,却被曹植一眼看穿,一语击破。厉害啊,你这一直没被整死的皇叔!
司马懿不得不承认,曹植的军事才略,一点也不比曹操逊色,甚至在智谋方面还要高其一筹。
司马懿没有给曹植回信,也不会给他回信。这事就这样默不作声地放下了。
据《魏志本传》可知。此间并没有司马懿调陆军进皖、水军攻逼夏口的记载。盖因司马懿适时调整用兵作战的策略和部署。
曹睿不会不知道,他的这位皇叔居然绕过他直接给司马将军写这封信。既然绕过他,他就装着不知道。看来,皇叔急不可待了,竟敢绕过朕直接插手军事,并且不把精于谋略的司马将军看在眼里,又是指责又是嘲讽,且大言不惭,蔑藐雄杰,好像大魏军帐中没有谁能与他比肩。作为一个地方属官,国家的军事部署是你随便过问的吗?即使你是天才的军事家也不行。只要不用你,你就什么也不是。既然你也知道“兵者不可预言,临难而制变”,那你就不该插手这么重大的军事行动,并且还绕过朕,你是何居心?你眼里还有朕这个皇侄儿吗?
皇帝生气了,何止是生气,是勃然大怒,怒不可遏!但他看上去很平静,若无其事,仪态雍容。他早已想好,对这位皇叔的对策是:你就一次又一次地上书吧,朕洗耳恭听,朕喜颜悦色,朕不理不睬。
此时的曹植,就像一名孤独的斗士,荷剑独行;又似执着的爱人,一往情深。他已经看出来了,皇侄儿没有启用他这位皇叔的任何迹象,唯有光阴如常在磨蚀着他生命的时光,也磨蚀着他抱利器而无所施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