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有必要道明一番陈炤的身世了。也算为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补白几句留言,让人聊以心慰。在故乡淮阳关于陈炤的民间传奇流传至今,老幼皆知。陈炤出身相术世家,他从小对号称“太昊卦仙”的父亲云游江湖不感兴趣,拜东关白氏侠门下习武练功,师傅教他缩身功,师母传授他轻功。一日,师傅师母带他和徒弟到南坛湖弦歌台,拜谒孔子,教化治学精神。当年孔子来陈国讲学,被陈人围困于南坛湖小岛上,没吃没喝,孔子和弟子们饿得头晕眼花,就从湖里拔蒲根充饥。七日后,陈国百姓看到孔子不曾饿死,还整日给弟子们诵史讲学,便尊称孔子为真圣人。后来,陈国人就在孔子被围困的小岛上建了一座圣人庙,叫“弦歌台”。正殿两边的石柱上镌刻着一副楹联:“堂上弦歌七日不能容大道,庭前俎豆千年犹自仰高山。”陈炤拜罢孔子后对师傅师母说:我懂了,圣人能做到的,弟子也能做到。于是他背着师傅师母悄悄跳进南坛湖,在水里泡了七天七夜,吃了七天蒲根。
汉末时陈国为陈郡,与沛国谯郡毗邻。陈卦仙云游谯地时拜会过陈留起兵的曹操,此时曹操正赋闲故里隐居,陈卦仙观其形貌断言,曹公盖有将相帝王之像,必腹有经邦济世之才。曹操听了,非常欣幸,想到几年前去拜见尚书令桥玄,桥玄对曹操就说过类似的话。曹操重重给了陈卦仙赏钱,只为图个高兴,并未当真。曹操任兖州牧,迁居-城,正遇瘟疫灾荒,陈卦仙为给刚出生的女儿留条活命,就将女婴丢弃在曹府门外,在暗处窥视卞氏将孩子捡走后适才放心走开。
陈卦仙临终时将这个隐藏多年的秘密告诉儿子,让儿子无论怎样要寻找到女儿的下落,不管是死是活。陈炤只身闯荡江湖,在冀州被曹军招募入邺城。待知妹妹还活着,并与曹植喜结连理,他很是欣慰。这个才貌出众的妹夫还为妹妹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槐花”。他目睹了太子之争的全过程,尽管曹植失宠败给了曹丕,但他更加敬佩曹植的人品与操行。他觉得妹妹嫁给曹植是上天的恩赐,是他陈家沾了人文鼻祖伏羲造化的福气,他备觉珍惜和感恩。他不想在曹家那里得到什么官职、厚禄、富贵,只求妹夫和妹妹永结同心,百年好合。他甘愿当好妹夫和妹妹的“守护神”,一直把认亲之事珍藏在心底,默默地为他们和孩子祈福。
逃出水牢的陈炤已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他那本来就已伤残的左腿,被狱卒们打断后经水牢浊水浸蚀彻底烂掉了。他靠拐杖支撑着行走。他千里迢迢跋涉到山东蛇伯老家,为惨遭杀害的蛇伯修了一块墓碑,守灵七七四十九天后,他回到老家陈郡,被府衙招募为太昊伏羲庙守陵户。他知道自己已经在这个人世间不存在了,因为当今朝廷已把他打入阴曹地府。他也不忍再去找妹夫和妹妹,那样不知又会招致怎样的祸殃。他就只好守候在老家,用残缺的躯体陪伴人祖伏羲的英灵度过自己大难不死的余生……
关于陈炤这个人物,除了当地流传的传说以外,我查阅了《通志·氏族略》以及《淮阳志·陈氏宗谱》等地方史志。据史书记载,淮阳是陈姓的发源地,始祖乃周朝的诸侯胡公满,封国于陈,其后子孙以国为姓。陈氏族谱等级森严,对于那些曾任高官显宦、封妻荫子、荣宗耀祖者,往往大书特书,唯恐不详尽,而对一般陈家子弟,仅写上姓名,没有其他介绍。陈姓视耕读为正业,对其他职业颇为鄙视,如对经商者,即使拥资巨万,族谱上也只录其名,不提成就,更无赞誉之辞。同是亡故,因身份不同,称呼也就不同,为官者称“卒”,其他人不能享受这一殊荣,只能称“死”或“亡”或“不禄”等。然而,对于陈炤这个出身相术世家的贫寒子弟,算是破例了,不仅有名有姓,而且把他列入“郡望堂号”“义门陈氏”。因他终身未娶,守身无嗣,后人称其为“独门陈爷”。他与曹家的恩怨情仇,尤其与曹植结交的传奇故事,被当地人演绎得生动传神。
四
曹植期盼着京都传来佳音。
槐花见他气色不错,便亲自下厨炒了几道菜,筛好酒,陪他吃个舒心的午饭。刚饮两杯酒,就见接替陈炤的车夫陆迁神色慌张地跑来,说街头风传一个消息,魏王受禅那天,临淄侯穿孝服悲哭,整个洛阳城都传开了。皇帝震怒,要拿侯爷问罪。
曹植一听,马上明白了祸根在哪里。他捧起酒壶一饮而尽,遂将酒壶砸向房门,怒声喝道:“偷窥的**厮儿,有种你别走!”忽地站起拉开房门。
只见灌均连退几步,撒腿想溜。
曹植纵身扑了过去,紧紧揪住灌均的衣领,劈掌扇他一耳光:“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矣!你名为监国谒者,本应秉公巡视,而你却干起奸佞小人之勾当,搬弄是非,混淆黑白,以嫁祸于他人而为己邀功请赏,你不感到卑鄙无耻吗?”
接着,愤怒的手掌又猛劈了过去。这**厮儿挣扎躲闪间,伺机出招对抗,被陆迁唤家丁将其围住。
此时,曹植并不知道,陈炤入狱和蛇伯遇害皆是这**厮儿所为。若得知这**厮儿早已受其主子之命,暗窥他这个侯王的行踪,眼前的灌均不是吃耳光所能便宜了的。
槐花叫大家散开,径直走到二人中间,抓起丈夫白粗布长衫,对灌均说道:“你拿眼瞧瞧吧,这是我亲手给侯王缝制的白粗布衣,你怎么能昧着良心说是孝服?这件衣衫侯王一直穿在身上,你又怎么能昧着良心说是魏王受禅那一天才穿?在此之前,又有谁知道魏王受禅是哪一天?你诬告侯王‘发服悲哭’,他为何哭?你不是不知道,侯王迁徙封地,本打算祭先王于北河之上,并向魏王呈送了祭祀表,魏王回复,念他刚开国承家,顾迫礼制,愿与弟共存对父亲的这片孝心,也就不举行祭祀了。侯王追思先王,怎能不缅怀而悲?若是你父亲如此,你当如何感受?面对父亲亡灵,你做儿子的能不悲哭吗?你甘愿做负恩忘义、受人唾骂的不肖子孙吗?”
灌均无言以对。他之前太小看这个出身贫家、素面朴装看似极普通极平常的女人了,而眼前这个女人让他胆寒。他揉搓着被打得滚烫发麻的脸腮,悻悻地走了。
这下事情闹大了。
《魏志本传》曰:“黄初二年(221),监国谒者灌均希指,奏‘植醉酒悖慢,劫胁使者’。有司请治罪,帝以太后故,贬爵安乡侯[56]。”是说灌均承曹丕旨意,无端寻衅,终于找到了一个给曹植定罪的理由:醉酒悖慢,劫胁使者。于是上疏劾奏曹植,命有司立案治罪。曹丕看在母亲卞太后苦苦劝求的分上,才下诏免曹植死罪,将其贬为安乡侯。
曹丕遂下诏,命曹植即日动身,抱罪赴京。曹植在灌均押解下直奔洛阳而去。
洛阳宫内,百官正在讨论该如何给曹植定罪。那些早就听说曹植“发服悲哭”的僚臣,自然明白“议罪”的含义:冒犯使者只是其名,欲治其死罪才是其实。虽然灌均劾奏的是“醉酒悖慢,劫胁使者”,但与“发服悲哭”皆为同罪性质,都是无视王法、蔑视新朝的表现。朝廷派遣的使者就是朝廷的代表,甚至就是君王的替身,能轻易冒犯吗?僚臣们大动脑筋,揣度曹丕的旨意,总算点到了问题的实质:这叫罪上加罪,乃重罪必死矣!
也有诸官和博士感到纳闷:这位皇亲胞弟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醉酒衅事”呢?醉酒擅闯司马门,醉酒不能复王命,醉酒悖慢监国使者。植之罪,罪在“醉酒”矣!悠悠然,飘飘然,似神又似仙,你为何如此之“醉”呢?于是有僚臣下议:既然是醉酒罹罪,罪不当死,不应处极刑,可削爵土,免为庶人。
卞太后得知儿子罹罪,欲被置之于死地,很是气恼。她不得不亲自出面干预了。曹丕见母亲苦苦劝说,就差给他这个皇帝儿子下跪了,他不得不答应母后的哀求,下令免曹植一死,给予贬爵削土的惩罚,也没有废为庶人。
匆匆赶路的曹植对于这一切一无所知。在行至延津渡时,他突然接到皇帝诏令,改封他为安乡侯。诏书曰:“植,朕之同母弟,朕于天下无所不容,况植乎?骨肉之亲,舍而不诛,其改封植。”
安乡侯乃为乡侯,由郡侯降至乡侯,当属贬爵。贬爵削土,这是对曹植此次获罪作出的最终判决。本来按百官议罪,曹植当遭大刑,最终之所以免死,端赖母亲卞太后相救。
曹植当然不知其中关节,接到诏令后,对皇帝哥哥的宽容大度感激涕零,当即写下《谢初封安乡侯表》以谢皇恩:“臣抱罪即道,忧惶恐怖,不知刑罪当所限齐。陛下哀愍臣身,不听有司所执,待之过厚,即日于延津受安乡侯印绶。奉诏之日,且惧且悲。……”从中不难看出,曹植的处境和心境被阴森恐怖的肃杀之气所困袭。他对监国使者的枉加之罪,竟无所申辩——他深知任何申辩都毫无用处,而是诚惶诚恐,感恩称谢。昔日这个“任性而行”的人,到这时似乎已经颇知戒惧了。
到了洛阳才知道,安乡侯只是一个虚封,是“名号侯”,没有封地,也没有食邑的俸禄。这也就等于他是未“免为庶人”的庶人。因其是虚号,无处可去,他被置于一处陋宅闭门思过。
五
在曹植获罪“舍而不诛”之时,也有一个人获罪而被魏文帝曹丕“遣使赐死”,这个人就是甄氏。
据《魏志·文昭甄皇后传》载:“黄初元年(220)十月,文帝禅位,山阳公奉二女以嫔于魏,郭后、李贵人、阴贵人并爱幸,甄后愈失意,有怨言。帝大怒,二年(221)六月,遣使赐死,葬于邺。”
当上皇帝的曹丕,身边嫔妃娇妾成群,后宫佳丽众多。退位的献帝被封为山阳公,他也仿效当初曹操献女的做法,把两个女儿献给曹丕为嫔妃。除了一直受宠的郭氏,新近又有李贵人、阴贵人等女人颇受爱幸。远在邺城的甄氏已是人老珠黄,因失宠而被冷落实属难免,因失意而发些怨言似也情有可原。然而,因有怨言即引起这皇帝丈夫的勃然大怒,且下诏赐死,这其间想必有深埋的隐情。
曹丕迁都洛阳后,曾派使者差至邺城接甄氏来京都,甄氏染病,不能应命。这让郭氏感到欣喜。甄氏虽是正室,且为曹丕生有一对儿女,曹丕登上皇位,但对甄氏与曹植的猜疑难以释怀,仅封甄氏为妃,未能得到母仪天下的皇后地位。郭氏虽没生出一男半女,但自恃为曹丕争太子有功,很快取甄妃而代之,被封为贵嫔。但她的胃口是坐上皇后的宝座,必须让甄氏把位置空出来。现在好了,天赐良机,不识好歹的甄氏不来京都,恐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来了。
郭氏反倒挂念起甄氏的病情,颇是怜悯地对曹丕说道:“听说邺宫近来阴气甚重,甄姐盖不会是阴气缠身染病吧?陛下何不派人去察访一下。”曹丕应允,当即派密使回邺城查明此事。遂又接受郭氏提议,命在邺城的幸臣张韬配合察访。
不日,甄氏派差人送来一道奏报:“臣妾万幸,在邺承蒙翁姑关照,病疾逐日见好。臣妾与众兄弟姐妹和睦相处,其乐融融。如今太后年事已高,晚来若遭不测,于心何忍,请陛下看在兄弟情分上,赦免安乡侯……”
曹丕看着看着看不下去了,勃然大怒:真乃贱妾!时至今日还惦记着曹植,竟然为他说情。在外人看来,不正是自家妻子端着绿帽子硬往皇帝丈夫头上戴吗?昧情何堪,奇耻大辱也!
很快,密使送来与张韬的合奏:在邺宫内挖出一具偶人,胸前写着陛下的生辰八字,身上扎有四十根绣花针,背上画有咒符。经密查系甄氏所为,且得到其仕女供词,铁证凿凿,不容置疑。
曹丕即下诏,赐死甄氏。
时年已十六岁的曹睿长得很像甄氏,性情也相仿,有点多愁善感。得知母亲有病,几次向父皇央求回邺城探望,曹丕不许,要他身心专一,苦攻课业。这天,他再次哭泣央求,长跪不起,为父的不能不生发恻隐之心:莫不是儿子听到什么风声了?作为人父,理应让儿子去看望一下母亲,再赐死也不迟啊!
曹丕即派快骑急奔邺城收回诏命。
可是一切都晚了。
甄氏在寝中头悬白练自尽。临终前,她留下一封没有称谓的遗书,说自己临死前最惦念的是弟弟子建生死未卜,她后悔当初在父王委子建以重任,复得嗣位时刻,她不该受夫君唆使前去敬酒,后得知子建醉酒不能复王命,甚感惊异。作为嫂嫂确是敬佩弟弟的才华,希望陛下宽待弟弟。接下来又说,希望陛下看在多年夫妻情分上,善待儿子曹睿,虽怀胎八月即得子,其子真乃曹家的骨血。最后说奴家一生无甚作为,更没做什么有负夫君的事情,只有一件贴身物件玉缕金带枕留作纪念,还有一首诗代作奴家留言。
这首诗就是甄氏曾多次向曹植请教、修改而成的《塘上行》: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
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
念君去我时,独然常苦悲。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
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
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
莫以麻枲赋,弃捐菅与蒯。
出亦复苦愁,入亦复苦愁。
边地多悲风,树木何翛翛。
从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