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在《墨子学案》中说:“墨子讲兼爱,常用‘兼相爱交相利’六字连讲,必合起来,他的意思才明。兼相爱是理论,交相利是实行这理论的方法。兼相爱是托尔斯泰的利他主义,交相利是科尔普特金的互助主义。”
《论语.里仁》里记录了孔子的一句经典之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在儒家观念中,义与利是对立的,水火不相容。孔子的弟子说孔子:“罕言利”(《论语.子罕》)。孔子是极少谈起利的。孟子对梁惠王说:“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孟子.梁惠王上》。董仲舒更进一步说:“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儒家是反对把仁义之道与利益相掺杂的。孔子曰:“四十而不惑”(《论语.为政》),孟子曰:“四十而不动心”(《孟子.公孙丑上》,所谓“不惑”、“不动心”,就是不为利益而诱惑。后世儒者,以言利为大戒。梁启超认为儒家“于是一切行为,专问动机,不问结果,弄得道德标准和生活实际距离日远。”
《墨子.大取》篇批驳了儒家的这种观点:“天下之利。‘圣人有爱而无利’,儒者之言也,乃客之言也。”天下的人都因能蒙受利益而欢悦。“圣人有爱而无利”,这是儒家的言论,是违背人之常情的说法。墨子与孔子、孟子正相反,大谈其利,大谈“爱”与“利”的结合。墨子与“兼相爱”配套的理论是“交相利”。杨国荣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中称:“墨子最著名的兼爱说,是以现实功利为根基的。”墨子认为,“兼爱”如果没有“交利”这一根基,它就成为水上浮萍,永远是飘忽不定的。“交相利”把“兼相爱”牢固住了。
梁启超在《墨子之实利主义及其经济学说》中,对墨子“兼相爱交相利”的观点作了这样的评述:“墨子不然。道德和实利不能相离,利不利就是善不善的标准。书中总是爱利两字并举。”并指出,“简单说,从经济新组织上建设兼爱的社会,这是墨学特色。”
《墨子.兼爱下》篇说:一个人必然是我先从事于爱护和有利于别人双亲的事,然后别人报我以爱护和有利于我的双亲。先王的书《大雅》说得好,没有什么话不顶用的,没有什么德不报德的。“投我以桃,报之以李”,爱人利人的必被人爱被人利,憎恶人伤害人的人必被人憎恶被人伤害。爱与利是一个事物的两端,紧密联系在一起: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相辅相成,唇亡齿寒。人与人的交往,必然是互利才可能双赢。
这段话表达了墨子的“兼相爱,交相利”的观点:墨家不相信完全超功利的无条件的爱。
墨子认为:“我爱利人之亲”与“人报吾爱利吾亲”之间不是单向的,而是一种交互关系。当然,这种交互不是等价交换,不是斤斤计较,而是向“弱势群体倾斜”,是“削有余而弥不足”。《墨子.尚贤下》篇说:“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财者勉以分人。”已经把这层意思表达得十分明确了。
梁启超在《墨子学案》中说:“墨子把‘利’字的道理,真是发挥尽致。《墨子.经上》篇说:‘义,利也。’就是说,利即是义,除了利别无义。”
爱人就是讲要施利于人。施之利越博大,则说明爱人愈深厚。
《墨子.大取》篇,还为“交相利”作了界定:“于所体之中,而权轻重之谓权。……断指以存腕,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也。害之中取小也,非取害也,取利也。”在所做的事体中,衡量它的轻重叫做“权”。砍断手指以保存手腕,那是在利中选取大的,在害中选取小的。在害中选取小的,并不是取害,这是取利。遇上强盗,这是害。砍断手指和砍断手腕,是以局部的牺牲来换取整体的生存。表面看来,似乎于实利主义相悖,其实不然,因为是利大于弊才取它,这叫做“两害相权取其轻”。看似取害,实质还是求利。
墨子按自己的价值取向,有着独特的计算方法:少数人格外占便宜得利益,从这少数人方面看,诚然是有利了,却是大多数人受了他的害。从墨子爱利天下的眼光看来,这决然是害,并不是利。反之,若是少数人吃亏,多数人得好处,墨子说是利。所以他说:“杀己以存天下,是杀己以利天下。”(《墨子.大取》)。“杀己”岂不是大不利的吗?因为杀了一个“己”能得了天下,所以打起算盘来,依然有利。英国哲学家边沁(Jeremy Bentham,1748—1832)主张“乐利主义”,拿“最大多数之最大幸福”做权衡标准,墨子的实利主义,也是如此。
利与害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利不能流于空谈。所谓“上必与除害”相对应。把种种有害于民众、有害于社会的弊病弊端除掉了,实质上就是在为民兴利。
李泽厚先生对“交相利”是“兼相爱”的根基是认同的,但他在具体论述时,把墨子的这一思想定性为“是小生产劳动者交换观念的扩大化”。实际上这是对墨子的误读。《墨子.大取》篇言:“圣人不得为子之事。”有极高德行之人是不会去为子女谋私利的;《墨子.非命下》篇言:“国家百姓人民之利。”应以国家百姓人民的利益为重;《墨子.非乐上》篇言:“亏夺民衣食之财,仁者弗为也。”有德行的人是不会与民争利,侵夺人民的衣食之财。墨子出身于小生产者,代表了小生产者的利益并不等于就一定是小生产者的观念。许多思想家与他们的出身无涉,比如托尔斯泰、卢梭、萨特等。那些思想大师们,往往能够超越他们的出身局限,而在时代熔炉的铸造和社会潮流的淘涤下,升华为一种超越他所处时代的“指导思想”。从《墨子》的许多论述中,后人可以看到墨子已跳出私利观的樊篱,而深入到公利观的境界。墨子“交相利”的思想颇有些舍己为人的牺牲精神。
墨子之言利,是与行“义”结合在一起说的。俗话说“言不及义”,而墨子是“言必及义”。爱是主旨,利是根基,义是纲领。墨子的“兼相爱,交相利”都要靠墨者不懈的行义来实现。墨子的一生,可以说是“自苦而为义”的一生。
在儒家看来,以利害义、见利忘义,利与义是对立矛盾的;在法家看来,不重“义”而重“利”,“义”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有“利”才能富国强兵。
墨子强调:如果光说“交相利”,有人会钻空子,把“私利”掺杂其中。所以要用“义”来限制和匡正。墨子总是把“利”与“义”相提并论。墨子把“义”抬高到一个很重要的位置。《墨子.耕柱》:“义,天下之良宝也。”《墨子.贵义》:“万事莫贵于义。”《墨子.天志上》:“天下有义则生,无义则死;有义则富,无义则贫;有义则治,无义则乱。”义就是正义、正气、正道。《墨子.鲁问》篇中,通过墨子与乡鄙之人吴虑的对话,说:“所谓义者,亦有力以劳人,有财以分人”;《墨子.尚贤下》:“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财者勉以分人,义也。”
墨子认为“义”具有重大的社会作用,“义”是决定一个国家、民族治乱安危与生死存亡的大事,它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条件,也是决定人民生活富裕与否的关键。
显然,墨子强调的利是群体之利,就是个人之利服从整体之利,而自己为了整体之利“不恶危难”。在墨子心目中,“义”甚至比个人生命都重要。在必要的时候,人为了“义”应当献出自己的宝贵生命。
《墨子.贵义》篇说:万事没有比义更珍贵的了。假如你对人说:“予子冠履,而断子之手足,子为之乎?”给你帽子和鞋,但是要砍断你的手、脚,你干吗?那人一定不干。为什么呢?因为帽、鞋不如手、脚珍贵。又说:“予子天下,而杀子之身,子为之乎?”给你天下,但要杀死你,你干吗?那人一定不干。为什么呢?因为天下不如自身珍贵。因争辩一句话而互相残杀,是因为把义看得比自身珍贵。所以说万事没有比义更珍贵的了。
当然,墨子所谓的“争一言而相杀”,决不是义气用事、一时冲动的匹夫之勇,而是为了捍卫“义”而做出的勇敢牺牲。
墨家是最反对“坐而言利”,樱桃好吃树难栽,天上不会掉馅饼。义是求利行为,为了求得利,必须全力以赴。《墨子.贵义》篇还说了一句话:“手足口鼻(耳)目,从事于义,必为圣人。”墨子强调,举义是全方位的活动,是要调动全身的一切肌体去“从事”:耳闻之,目视之,口说之,足行之,手为之。这才是墨子心目中的“圣人”。
《墨子.贵义》篇,记载了墨子为义而四处奔波八方游说:墨子从鲁国到齐国,探望老朋友。老朋友对墨子说:“今天下莫为义,子独自苦而为义?”现在普天下已经没有人行义了,你何必独自苦行为义?墨子回答:现在这里有一人,他有十个儿子,但只有一个儿子耕种,其他九个都闲着,耕种的这一个不能不更加紧张啊。为什么呢?因为吃饭的人多而耕种的人少。现在天下没有人行义,你应该勉励我行义,为什么还制止我呢?
《墨子》一书中提出了“义人”的概念。孙诒让在《墨子间诂》中作了这样的简注:“义人,主持道义(指兼爱互利)的人。”墨子所说“义人”,实际上是“义”的人格化。在“义人”身上,完美地体现着“义”的精神。墨子笔下的“义人”,实际上是比一般意义上的“义士”“为义之君子”的境界更要高。墨子认为“义士”无非是指“奉承先王之道而语之”者,就是积极宣传墨道的人都可称之为“义士”。而“义人”则大不相同。《墨子.非命上》篇为“义人”定位:“是上帝山川鬼神”的“干主”(主体),整个国家、整个河山,都要靠“义人”支撑。“义人”是千呼万唤的言义者,又是鞠躬尽瘁的行义者。
“义人”显然代表了墨子理想中的最高境界。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墨子向往的就是要身体力行,成为这样的一个“义人”。
李泽厚认为墨子的“交相利”观念是“小生产劳动者交换观念的扩大化”,带有小生产阶级“私有财产”的局限性。
郭沫若在《十批判书》中,对墨子的“兼相爱交相利”学说表达了这样的看法:“同样在说爱人,而墨子的重心却不在人而在财产。墨子是把财产私有权特别神圣视的。人民,在他的观念中,依然是旧时代的奴隶,所有物,也就是一种财产。故他的劝人爱人,实等于劝人之爱牛马。”郭沫若与李泽厚都批判了墨子的“私有权”观念。
梁启超在《墨子学案》一书中,则表达了与此截然相反的观点:“兼和别的不同在哪里呢?老实说一句:承认私有权的叫做‘别’,不承认私有权的叫做‘兼’。”梁启超显然认为,墨子是反对“私有权”观念的。站在什么立场上认识“私有权”,成为马克思主义诞生以来的一个时代话语。
梁启超在《墨子学案》一书的“墨子之实利主义及其经济学说”一节中,表达了如下观点:
向来普通的教义,都是以自己为中心,一层一层的推出去。所以说,“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然则兼相爱的社会便怎么样呢?
……简单说,把一切含着“私有”性质的团体都破除了,成为一个“共有共享”的团体;就是墨子的兼爱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