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琪初一时,一次照例去王老师家请他看自己的画。王老师不在。去了两三次,怎么老不在?师母说你以后不要来我家了,你找不到王老师了,你到我家来没有好处。玉琪想不明白师母为什么要对他这样说。又过些天听说王老师是“****”,被抓走了。王老师可从来没教他做过坏事呵。他拼命奔跑到老师家,要老师的地址。师母只是掉泪,说不行不行,小孩不懂,小孩不懂。
三四年后王老师放出来了,在河边石灰场敲石头。石灰场有堆积如山,铺天盖地的石灰石。大块的有上百斤重,用铁锤打成中块,再坐下细细敲打。玉琪每过些天就往石灰场走去,拼命想快点。这一心时的路对于瘦小的他真是很长很长呢。走到河边桥上,他向大约200米远的石灰场望去,只见驳船还在往石灰场运石灰石。每次去都有这么多的石茨石,永远打不完的。他终于在高耸的石山旁看到渺小的王老师了。他记忆中的王老师是高大的,连手都那么大那么厚。如今在顽固的石山旁竞缩得这么小,连握锤的手也变得那么瘦小。玉琪不知是累了还是难受了,他把下巴磕在桥的水泥栏杆上,久久地望着200米外的王老师,河在脚下流动,时光在流失。只有这石山怎么不动?王老师老在敲,老在敲,苦得没有尽头!杨玉琪的下巴在小泥栏杆上磕痛了,才想起往回走,他垂着头,一路上下巴好似一直磕在领口上。虽然下次去石灰场时又是拼命地快走。
后来杨玉琪听说王老师是向党交心时提了点意见什么的。他也不问此事。他太知道被人刺着自己的伤痛那就等于揭去伤疤任其流血。他定下在泰州办画展后,做学生的觉得总算这是学生能给老师的一点安慰。他恭恭敬敬地上老师家,请老师再帮玉琪看着画。但是画展开幕式时老师来晚了。他说家里有点事。杨玉琪知道对于王老师,家里再重要的事也不会比他的学生杨玉琪办画展更重要。老师是有意避开画展开始时电视的镜头。老师知道如果他准时到画展,学生杨玉琪一定要把他请到上座。王老师,今天一定请你帮我好好看看画提提意见!王老师走在前边看画。杨玉琪跟着,跟着跟着不禁尊崇地仰望着——站在梯子上画“做好作业再去玩”的王老师。
他那种好似到了家的惬意感,不知为什么使我感觉他如同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一种民俗的理解方式:怪你或不怪你怪他(她)
1987年5月3日,泰州城中街道办事处正在处理杨玉琪和周杏的离婚案。根据凡离婚的男方比女方强男方一概是陈世美的定律,杨玉琪在泰州也不乏陈世美之称。凡陈世美的结发妻子自然怨从心头起。周杏趁着杨玉琪在南京学习时,擅自领养一十女孩作为他们的孩子,以为家中有个孩子或能弥合家庭的裂痕。杨玉琪回泰州时,常有口直心粗者招呼他:“老杨,你的孩子好大啦?”或是:“老杨,你孩子好玩吧?”杨玉琪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孩子。这种三口之家如何离婚法?办事员对杨玉琪说,尽管你没见过孩子,但这孩子已受法律保护,有财产继承权。孩子的抚养问题你有责任。周杏赶紧说,小孩的事责任全在她,是她没有征得杨玉琪的同意领来的。小孩全部由她一个人抚养,不要杨玉琪一分钱。杨玉琪说财产全部给周杏。周杏说杨玉琪也要过日子的,他是有影响的人,他以后还要在社会上走呢。她么,无所谓,没人会记得她。
这天他们一人领到一份奴隶解放证书——离过婚的人往往称离婚证是奴隶解放证书。解放了,可以一起坐坐了。他们一起回到家里。杨玉琪说我们怎么会走到今天的?周杏说我们只有一个可悲的共同点——死要脸。是的,他俩在离婚前一两年,明明白白一直在讨论离婚这件事,但“离婚”二字谁也没说出过口。家里有客人,周杏照样倒茶递烟,客人一走家中复归死寂。若去看娘,周杏照样和杨玉琪一起去,照样叫爹叫娘热乎乎地搭话;一出娘家门,两人一前一后骑车路人一般。他们都深知如若把两人的矛盾在小城传开,如同提供民间创作的原始素材。他们从没吵过架。吵架也是一种宣泄和沟通。可他们连吵架的热情也没有了。他们之间的冰膜已经使他们再升不起一丝热气了。
事后常有人对杨玉琪说,离婚的事,实在不怪你老杨。或许这也是一种民俗的理解方式——怪你,或不怪你怪他(地)。我这里劝一下热肠子人,千万别对杨玉琪说周杏一个不字。否则杨玉琪一定会面孔一沉,说:她有什么错?她从小收养在姨父家,受姨父母影响,善良、正派,但文化不高,未必有很大志向。这又能怪她吗?她18岁进厂当工人时要普查身体,就在这天她第一次来了例假。所以这日子不会记错。18岁!可见她的生活环境太艰难,引起生理上的缺陷。自知不能生育这才能决然去领个女儿。如果她有机会上学,她的虚荣心(用她的说法:要脸)会变成上进心,她会成为素质非常好的人。她离婚后多次对人说是她打了三次离婚报告,说你们不懂,根本不存在他抛弃我的问题,他不是陈世美!杨玉琪甚至觉得,离婚后周杏抢在他之前结婚,可能是为了减轻杨玉琪的精神压力,而他常常感觉他自己还在不断给她带来伤痛,至少是使她难以生活在一个完全没有杨玉琪的环境里。人们往往愿意把苦痛的过去封死在记忆的箱底,根本不想把它们拿出来翻晒,看看。但是杨玉琪在泰州常有新闻。报上的报道,街上他新写的一块块招牌。街上常有人说杨玉琪这人有钱,你看他在泰州写丁多少招牌!其实杨玉琪从十八九岁写了当时泰州最高的建筑海陵愎店的招牌至今,从来不收一分钱。生我养我的泰州,我怎么能收这个钱?他说。丽君怀孕后,时有不认识的人指着她!哟,杨玉琪有孩子?及至生下一个儿子,杨玉琪更为周杏感到伤痛。周杏一直以为他有病。如今他竟有了儿子!在泰州,至今重男不重女。领个男孩至少要上万元,领个女孩一分钱不要。真的,他真怕生儿子这件事伤害了周杏。当然,他又自嘲自己怎么老是瞎想。他和周杏的离婚,解决了两个人的痛苦赢得了4个人的幸福。周杏现在有个很好的丈夫。周杏找到了她的幸福如同杨玉琪找到了他的幸福。
一个舍弃的,正是另一个所追求的
1988年1月5日杨玉琪与王丽君结婚。周杏所舍弃的正是丽君所追求的;周杏认为不幸的在丽君却是幸福。她说越是苦的事回想起来越有价值。“我蛮幸福的。我有三种爱。”她说。她享受着她对杨玉琪的夫妻之爱、师生之爱、长辈和小辈之爱。爱,使她焕发出宁静、博大、耐看的美。洁白的脸上,一对分得很开的黑亮的限睛、蕴藏着宽怀的气度;嫩红的嘴唇旁两只深深的酒窝,深蓄着女性的温柔和力量。她从来没买过化妆品,连雪花膏都不用。结婚时也没用。她实在无需化妆。美是不需要化妆的。我离开泰州前约好她和杨玉琪到我的住地来聚一下。她迟到了几分钟。杨玉琪大惑不解。他们认识这么些年,姥从来没有迟到过—分钟。她只愿意自己等他而决不让他等一分钟的。这次怎么了?丽君来了。额上滋着汗珠,宁静地微笑着说儿子刚才发烧40度。她抱去医院打了针,再把儿子送到娘那儿。我问及她裱画的事,她也是如此平静而简约而没有什么可说的。我对杨玉琪说你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妻子。
一个人有一个这样的妻,那么不管他以前遭过多少劫难,他也得到补偿了。
四端兄和彭城弟
杨玉琪说没有丽君自己怎么能走到今天,丽君至今也是在为他作着牺牲。我想一个人所在人生道路上迈出突破性的一步,在这之前有多少人扶他一把,搀他一下,撑他,助他,拉他。在辛苦跋涉之余回过头来看看这些朋友,多么疲惫的眼光也会变得温柔。杨玉琪和丽君在儿子一周岁后去南京,是还两个愿。一是领略夫妻双双在大街上走不用怕任何人看见的自由。二是看望两位共患难的旧友,叙叙旧。杨玉琪成名后他俩竞好似要与他断交似的一无音讯,是不是他们心里残存着对杨玉琪的最后一点疑虑,以为杨玉琪成名后虽不会忘了他们但或许感情淡化了呢?
1984年杨玉琪到南京进修时,先借住江东门的农民房,每晚骑车一个半小时以上。骑到近郊没路灯。这晚他裁进一个坑,不,是车栽进坑里而人飞到了坑的那端。唯肚子擦破了皮。这次飞车后,同学们大笑之余帮他找房子。有人介绍南京市归云堂有一个叫徐彭城的大龄青年,独住大屋。就是性情孤僻古怪,不知能否同处?杨玉琪搬去一张写字桌和一支日光灯,要在办公桌靠着的墙上钉两个钉,好挂日光灯。本来他很快就钉好挂上了。徐彭城看看觉得日光灯左右两根绳不一样长,爬上桌重新摆弄绳子。下来看看还是不齐。譬如右边那绳在针子上再绕一圈,右边就高了。不绕这一圈,右边又偏低,就差这么1毫米。徐彭城爬上爬下十来次,重来复重来。杨玉琪绝望地想,跟这么个挑剔的怪人是肯定住不长的。又听说这人9点就要上床,晚一点就可能通宵失眠。而对于杨玉琪,晚饭以后一天的生活才真正开始呢。
徐彭城所以接纳杨玉琪,因为他喜欢画。晚上他与杨玉琪一起铺开纸画。画到10点子他已是很超过了规定睡眠时间了。杨玉琪在10点以后才是渐入佳境的时刻,可他却不能不时时注意着床上先生的每一次翻身。这位一翻身,杨玉琪心一揪。杨玉琪心一揪,这位却好像有心里感应似的说一句你弄你的,不要管我。这句“不要管我”在杨玉琪听来如同英雄人物孤身冲进敌营与敌人同归于尽前的壮语。他再画不下去,和失眠者作长夜谈。徐彭城在“****”中深感的失落感,使他惯于通宵读书或是通宵失眠。他说杨玉琪你真勤奋。杨玉琪说他一直希望世上有一种药丸,早上吞一粒可以一天不吃饭不睡觉一直工作。徐彭城说他从来没有见过杨玉琪这样的人。他周围的人,很多是关心下个月的奖金能多些,或者商谈如何能从车间调入科室。他问杨玉琪什么时候爱上画画。杨玉琪说穿开裆裤的时候。他说他熟悉的人里没有一个有这样始终如一的追求的。他说他以后试试跟着杨玉琪画得晚一些。
这天凌晨快两点徐彭城画好一幅面。情绪的昂奋使他忘却了对失眠的恐惧。杨玉琪说,画出你的格调来!徐彭城想,他已经有14年睡不好觉了。像杨玉琪这样的人物,即使自己因为他的到来再有两年睡不好,也值。等于自己给他两年时间。值。如此一想,杨玉琪画他也画,杨玉琪喝茶他也喝茶——原先他怕喝茶影响睡眠。杨玉琪是个夜里画兴大作的神经病,徐彭城也传染上了这种神经病。1987年2月他的一幅梅花在省建筑公司直属单位的书画展中获得第二名。1988年5月他的一幅花鸟在省建筑总公司职工书画展获第二名。而我真正感兴趣的是,这位变成“神经病”的大龄肯年有了女友了。
那时在归云堂这个院子,还有一个被传染的“神经病”叫张四端。张家和徐家窗户对着窗户,相距一米之遥。张四端是有家室之人,每每给杨玉琪这头送来一些能吃几顿的榨菜肉丝之类。他说玉琪,你现在困难我照料你,你若是有一天成名了,我不会烧菜给你吃。他事实上认为杨玉琪哪里就能从南京、从江苏杀出来呢?晚上隔窗备画各的。张四端头都不用抬,说一声杨玉琪你过来一下,杨玉琪几步就到了张家。画到半夜张四端隔窗说他准备睡了。杨玉琪说你再坚持一会儿。继而张四端越画越晚,杨玉琪说四端兄你也发疯了?可不疯了。杨玉琪自己叫他练些扎实的功夫,譬如画色谱。光是蓝色往红色过渡,张四端就过渡出几十种颜色。群青、紫罗兰、湖蓝、玫瑰红……后来我看到张家挂的静物画,满以为是买来的,竞都是他的作品!我想这也许就是色谱效应?
张四端偶尔听到徐、杨这边锅呵碗呵的发出快乐的碰撞声,他问一句吃什么好的啦。杨玉琪说过来过来。问者明知没什么好吃的,答者明知他本也不是为了来吃。只是画到眼睛一闭全是色谱的时候,不能不小别一下那没有穷尽的色。在这种凌晨时分,归云堂院子里除了颜色就是他们三个面无血色的“神经病”。而且杨玉琪各种带有神经病色彩的想法总能使另两位神经病患者“同病相怜”。杨玉琪1985年想去深圳打开路子但是身无分文,盘缠钱哪来?张四端亮出他结婚阻来攒积至今的全部的私房钱。天!但愿我这篇文章不要让他的妻子读到。这笔一千元的私房钱是靠一次次值班费、加班费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攒起来的。杨玉琪说他一定要写个借条。张四端说你要是写借条我就不借给你了。1986年杨玉琪办画展,张、徐二位为他设计制作展标,布置会场,招待来宾,从开幕到闭幕天天采服务。这次杨玉琪占用的不是他们的加班费是调休假。他俩忙到半夜还拎上糨糊桶满城去张贴杨王琪画展的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