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佳地锦氨纶产品的一个分支。我走到佳地厂房三褛堆放健美裤的仓库。我数了一下,一共25面墙。亦即,相当于普通屋子的25间那么长的墙。所有的玻璃窗,全砌上了砖。仓库外的大屋子,在靠近墙外水管的两面墙上,也砌满了砖,堵死了玻璃窗。因为怕人顺水管爬进窗来,再撬开仓库的门。这个防范措施就花了26万元。或许,这26万元不如早一些花。免得有些人以为有机可趁,为了窃得健美裤,被判上一年徒刑,三年徒刑的。一条佳地健美裤,出厂价82元。当地小贩摆摊出售,一条100多元。在哈尔滨的个体摊销,价格还要高得多。于是培植了不少万元户,也“培植”了投机心理。这天佳地厂接到一个长途电话,对方说他是辽宁省长的外甥,前来接洽购买健美裤。果然前来了,有关人士给他看了辽宁省领导的照片,然而“外甥”不认得省长。还有用学得的日语冒充日本人来购裤的、要求用外汇购裤的,外国人用护照来购裤的。营口可能有30多户卖假佳地健美裤。哈尔滨出售假佳地裤的还要成倍地多。或许可以编一部《佳地购裤学》了。
1987年沈阳军区前进歌舞团的几位演员身着佳地裤走在巴黎街头。服装王国巴黎的女士们被“佳地”镇住了:这是哪儿买的?哪儿出的?呵不可以交换?前边讲到,有人预测佳地健美裤有可能取代久盛不衰的牛仔裤。中国的文字是最有弹性的,其弹性如同佳地裤的弹力指数。“有人”“预测”“可能”,既是“有人”就不代表所有的人,既是“可能”当然也就存在“不可能”,既是“预测”就不是定论。中国文字之圆熟,可以做到写与不写一样。所以,如果健美裤样不能取代牛仔裤,我的文字也照样站得住。
小庞的心事
佳地厂有个小伙子叫小庞。上街遇见打架上前相劝,结果反被打伤。好端端的一个大小伙子,从此只能蜷屈着手、瘸着腿,只能以哪哪的发声代替语言。这天他从电视上正好看到在介绍佳地厂。他乐得一瘸一跳地走到厨房,啊啊地示意母亲快来看。他啊啊的乐,那表情,竟像啊啊地哭一般。关于佳地厂的电视播完了,他才像一件心事落地一般,感到那么踏实,那么安慰,慢慢地拐回他的小屋休息。母亲这才发现,厨房里的菜早烧糊了。
我在工厂找到小庞,问起他这件事。不管我怎么说,他都不大有表情地啊啊。我才发现,他的嘴似是不能合上的。他个子很高。我尽力把我的话送到他的耳旁,但是从我这儿到他的耳旁,距离怎么那么遥远?声音无论如何也送不过去似的。我直对他笑。他也笑了。好了,沟通了,不用说什么了。
佳男佳女和佳地
只有300多名男职工的佳地厂,从1984年到1986年连获三届大连市职工举重比赛的团体冠军。1987年,获辽宁省的第四名。1985年和1986年,获全国职工拳击比赛第一名,至于女职工,1988年获大连市中年女子健美赛第二名。该厂有这么多健康美丽的佳男佳女,真是一方佳地了。
厂党委书记姜岩,看上去像个比小青年大一点的大青年,譬如30多岁,清秀白净面略带腼腆。去年夏天我问他多大,竟是50来岁。真是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今年夏天和他通长途时,我开口闭口叫他小姜,30多岁的人么,总不能称老姜。我9月到大连又见到他,旁人说这屋子人里最年长的数姜岩了。他多大?我问姜岩。他说50岁了。
哦,天,是的,去年夏天我问过的,怎么忘光了?实在是,他这个人就像30几岁。
看不出他有什么老的症状。心态的老化,包括猜疑、固执,守旧、挑剔、偏狭、变态乃至出尔反尔任性如老小孩。姜岩的笑,平和、率直,关得别人也会笑起来。厂里开家属会,某车间有些女职工就是不让家里人来。一了解原来女职工们有的跟妈过,有的跟婆婆过,有的月奖金、年终奖都自己留一手。如果让家里人来,难免私房会败露。怎么能既使家属会开成又掩护私房?姜岩说,他采取了狡猾的办法。会上家属们问起奖金,他说奖金是根据本人劳动情况和产品的质量、产量而定,多少不一。
姜岩笑了。敞着嘴,亮着健康、洁白、明朗、快活的牙。
姜岩初一值班,发现一个职工酒后打人,趁着酒劲把人打伤。派出所要拘留他,怕是至少拘上15天。姜岩想,这个人正交女朋友。一拘留,女朋友一生气走了怎么办?念其不是有意伤人,是酒后失手,让他好好写份检查吧。检查交上来了,太浅、重写。又交上来了。这次认识得可以,但是不能再借调在科室工作了,回车间劳动。以后姜岩到了这个车间,远近的就听热腾腾的一声:“书记来了!”是他。姜岩笑了。
佳地针织厂女工多。从表面看,女工们平均每人总有三套连衣裙。姑娘们进厂时像服装表演队似的。但是姜岩打开她们带的饭盒,实在吃得太俭省了。四五月份青菜很多,有些人饭盒里还是咸萝卜干,舍不得买时鲜蔬菜。星期一,女工的饭盒里常有鱼头鱼尾。那是星期天家里改善伙食,把鱼段给丈夫、孩子吃了,剩下的“边角料”自己享用。
生活是不容易的。
所以厂里无沦怎样扩大再生产,1989年又花了130多万买了21套单元房。70%分给老工人。同等条件下党员、干部该让得让。
说来都是平平常常之事。我在什么企业家传一类的书上看到过姜岩自己写的小传:“……政绩平平,倒是抓了点‘人头’的工作,企业有了精神……偶尔也写点散文……七拼八凑不足20万字,平淡无奇,亦无痕迹……”
写到这里,知道11月初国家体委评选“体育事业贡献奖”,佳地厂的6套专项比赛服装被评为“最佳比赛服”,囊括全部6项的名次。
我想姜岩在领奖会上一定笑了,敞着嘴,亮着健康、洁白、明朗、快活的牙,小青年似的。或者说,比小青年大一点的大青年似的。
不能回避人类的苦难
从飞机上看大连,新房、新房、新房,从汽车里看新房,窗纱、窗纱、窗纱。我觉得,很多都是佳地生产的富于立体惑,色泽白度达国际水平的窗纱。佳地厂从西德、意大利引进的设备,只要把图案输入电脑,机器就说一不二地编织起图案。看到这样的窗纱,大连佳地厂必定是相当现代化了。“到厂了。”司机对我说。哦?我还以为是进了一条小胡同。两旁挤压着居民住的日本房。走进淹没在居民房里的厂门口,便是一个二层的办公楼。木结构的,楼梯像弹簧,在脚下乱颤。这楼原先是日本宪兵队的兵营。50年过去,地板一块块塌陷了,用铅皮打着一个个奇形怪状的补钉。楼道里每有人走过,脚步声便好像用了扩音器似的。那么响。当年日本兵的大皮靴在这里踏过,也这么响吧?
于是想到大连的旅顺大狱。院子里有惨白的月季花。牢房里有暗室、绞刑室。被杀害的尸体多被装进木桶,有四五条90米长的淘,尸体一具挨一具地埋在那里。起初是连桶掩埋的。后来术桶不够用,都做成活底,把底一拉开,尸体掉下后,木桶就可以接着装尸体。人类的智慧竞用来残害人类!这个监狱,是沙俄建于1902年的。大连百姓在半个世纪里三次沦为亡国奴,无法回避的人类苦难啊!刚走出牢房,旅顺大狱的一间空房里在表演宋代的双龙洗。即,用铜盆震动空气的运动,声响激荡起盆中的水。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里表演双龙洗?当参观者的心里充满了泪,当参观者的眼里滴着血,为什么要用双龙洗来冲击这大悲哀?这么善于排解苦难,形不成大悲哀,倒像是当年亡国奴的心态。
佳地厂办公楼的脚步声,总使我想起日本兵的大皮靴。不能回避的人类的苦难!
办公楼上的厂长室,破旧的门上是“通栏”大裂缝。通过裂缝完全可以看到里边,厂长室很具透明度。书记屋里,房顶上这头那头各塌下一块,达到一种新的平衡。厂会议室大门玻璃上,糊着一张纸。屋顶上,光秃秃的只有一只灯泡,连灯罩也没有。姜岩敞开嘴笑着说,5年之内也不准备建设办公楼,是不是太简陋了一点?我说倒也不是,不过上帝保佑这危楼5年之内不要塌掉。厂里最讲究的是外宾室。我看了看,木头呆脑的茶几,破败到近乎褴褛的电话。唯一漂亮的是窗纱,那是佳地产品。
看不到的成功
见到厂长郝怀敬,一惊。所以吃惊,是因为他的貌太不惊人。现在我只记得他的方宽的脸,早秃的发,再记不住其他。声音也不惊人。那么低,那么轻,隔着茶几说话,有时还听不真。想到佳地厂机器的引进、产品的远销,最近又在大连开发区买一块2万多平方米的地皮引进生产出口毛巾的经编机,这位郝怀敬真是内向人做外向事了。
一切能激励人的大目标,都是建立在现实的土壤上的。1982年厂子摸准了消费心理,预测弹力运动服系列产品和装饰布系列产品的生命周期长,决定从国外引进设备。但是,如何贷款?如伺还清连本带息的外汇?
佳地厂或许有自救的“遗传因子”。1945年日本投降后,百姓们找不到活路。1947年建成佳地厂的前身大连绳网厂,简称大绳厂。工人手做渔网,一月可得16公斤苞米,家属可得9斤粮。大绳厂竞发展到3万工人。后来,大连工业越发展,大绳厂越分散到各个厂家。大绳人是在自救中获得自立自强的。譬如大绳厂1947年有个12岁的做渔网的童工,叫郝怀敬。1981年后他从外厂调来当佳地厂的厂长,便把这种自救自强的意识像强心剂似的注入工厂的肌体。
郝怀敬常说:躺在刀刃上,不小心就掉了下去。从1982年工厂开始贷款,利息是4厘。到1984、1985年社会上又鼓励贷款。可是到了1989年,贷款利率调整到12%。加上人民币汇率下调又下调,佳地厂贷的马克则相对升值又升值。每贷1马克所需偿还的人民币随之“升值”。工人安装进口设备时,少不了有人说还不如用这钱发奖金呢。干部中也少不了有人觉得一无外债才心安理得。然而如果我们不能生产这种锦氨纶高级弹力运动服,我们每年要耗费多少外汇进日服装?
郝怀敬贷款引进经编机,落埋怨,他闷闷儿地工作。如今佳地体操服、游泳服、自行车服、花样滑冰服、举重服等等在全国这类项目的运动队中,覆盖面达90%。更有多少文艺团体订购演出服、练功服。1984年以来佳地产量年年翻一番,金牌、银牌、优质产品连连获奖,郝怀敬还是闷闷儿地工作。上海有句话叫做:闷声大发财。意思是,少言寡语的人能发大财。佳地厂1988年1月又与西德Penn公司签了合同。法国阿瑞娜等名牌运动服就是买Penn的面料。佳地选好了竞争对手:名牌。
“要到国际上竞争。”郝怀敬说,闷闷儿地。他如果在承包期搞短期行为,那么效益好,容易评先进,不担这风险。共产党的干部,有饭吃。但他想的是产品,不是他这一任。“国际竞争很难,人家市场占领那么牢。我再有5年,要退休了。我是看不到这一天了。”
或许,他是看不到了。成功,不在于能不能看到,甚至不在于能不能成功。世上原本有多少看不刘的成功!真正为我们事业的肌体注入青春、种植美丽的人,人们用自己的心头记住他们。或许,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青春美丽档案?
原载《北京文学》199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