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劳动课期间,大部分同学吃过晚饭、擦洗完,就开始休息,或洗衣或聊天打牌。只有黄山芸、桂小芹等少数人,仍然和往常一样到大教室去上晚自习。苏莘莘有两个晚上约了席永诚到操场谈心,详细询问了他家里的人口情况和自己的成长道路。她觉得席永诚的文雅带着率真,而李紫丰的文雅是装模做样,尽管李紫丰对她主动热情,席永诚对她不冷不热,她还是愿意接近席永诚,鼓励他在政治上和大家一起进步。也有两个晚上,孙雅到四号楼去找刘森林,把他叫到操场去争吵。后来,刘森林就躲了起来,她只好回宿舍和华美银聊天。
在劳动课期间,周伊波和苏莘莘还到党支部办公室参加了一个特别重要的、带有保密性质的会议。田雨书记异常严肃地告诉与会者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省委一位主要领导同志,一位曾经为革命流过血的老干部,不幸患上了一种严重的血液病,住在附属医院高干病房。”周伊波和苏莘莘都被田雨书记的情绪感染,带着焦虑,聚精会神地听着田雨书记继续深情地往下说,“为了挽救和延长他的生命,组织上决定从年级里挑选与他血型一致、身体健康、政治可靠的阶级弟妹,轮流为他献血。”在田书记停顿的片刻,朱勇实老师插话说,“这是一次光荣的政治任务,大家都一定会踊跃报名参加。当然,被选上者只是少数,献血的次数也不会太多,每人一学期也就是一至二次。每次的量,大约一个血,即三百毫升。献完后,另有营养、饮食补贴。”
会后,周伊波和苏莘莘立即到劳动现场向部分同学传达了会议精神,让他们随时等候传唤到校医室接受查体。
各班政治条件和身体素质合格的学生,经过两天多轮流体检、检测血型,挑选出了二十多名符合献血条件者。一班苌安全、华美银有幸被选为第一批献血者。劳动课一结束,他们就被送到附属医院去了。田雨书记和医院的领导都在血库等着,苌安全一见到领导和老师就深情地表态,“阶级父兄,在革命年代为人民打江山,抛头颅、洒热血,我能为挽救革命前辈的生命而回馈几百毫升血,是应该的也是光荣的。”华美银在抽血前,表情显得紧张,坐在椅子上身体发抖,不过她仍然令人感动地说,“今天,我的血要和带着阶级烙印的革命前辈的血交融在一起,非常自豪!”
劳动课结束后,年级党支部发通知表扬了“献血者”的阶级感情和阶级觉悟,号召大家向他们学习。
周伊波、苏莘莘等一班血型不合的团员,对这些有幸献血者十分羡慕。而黄山芸、桂小芹、马夫等压根儿就没有权利参加体检,在人们关心和议论领导病情变化的时候,在献血者拿着补给的肉食券去加餐或把肉食券送人的时候,他们都是低头避开。他们为自己血液中的政治成份十分伤感,痛苦地试图从内心深处寻找着一个答案:什么时候、经过多长时间,思想改造才能过关,才能让自己的血液和那些出身好的同学一样变为真正的红色?
各班按年级安排,星期三下午的政治学习开始讨论“红与专”的问题。
一班的讨论仍由团支书苏莘莘主持。她在引导性的发言中指出,“政治是统帅,是灵魂,按照党的要求,青年应当把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放在第一位。”
组织委员孙雅紧接着苏莘莘的话,意有所指地说:“成天忙业务就会迷失方向,比如驾驶员,你的驾驶技术很好,可是你把飞机开到台湾去了,行吗?”
宣传委员唐韶对于这次讨论,事前还翻阅了一些资料,想让自己的发言理论性更强些、说服力更强些。他讲话的语调也不同于往常,“毛主席在57年就讲过,政治和技术的统一就是又红又专,一方面反对空头政治,另一方面反对迷失政治方向。但政治和技术不能平起平坐。他批评现在的大学生,专门搞业务,危险得很。业务技术、文化知识都是为政治服务的工具,一切文化、艺术、知识都是属于一定阶级的。”他把这段话一口气说完,深深地吸了口气,意犹未尽地又反问了一句,“天下难道有不为政治服务的科学技术和文化知识吗?”
周伊波对唐韶的发言感到不甚理解。他不清楚毛主席57年是否讲过这段话,以怀疑的眼神看看唐韶。他沉默不语,班干部和平时爱发言的几个人都不知如何回答。
一阵沉默过后,对唐韶“天下难道有不为政治服务的科学技术和文化知识吗?”开始争论起来。何法娃坚定地说“没有!”而郝一民执拗地不让步,大声说“有!”
“咱们入学教育时都谈过了,难到你给地主婆看病能和对贫下中农老大娘一样?”乔藿芬对着郝一民反驳道,她转脸又看看唐韶,表示对他提出的观点一贯支持。
“难到你给地主的小孩儿看病和给贫下中农的小孩儿看病还有区别?”于景平时就看不惯睡在自己上铺的小个头女生,不仅看不惯她身材滚圆,而且也看不惯她蛮横卑俗。但以前没有公开碰撞过她,这是第一次。
“你不要偷换概念,我说的是地主婆,不是地主的后代,二者不能混为一谈!”乔藿芬气哼哼地觉得于景对她的质问根本不值一驳。
听了一会儿大家的讨论,周伊波已经产生了自己的想法,便语气坚定地说:“最近中国青年报上,登了一篇谈又红又专的文章,文章说,没有实际工作成绩,讲红就成了讲空话。为革命而专,越专越好!”
黄山芸很赞同周伊波的发言,但她不敢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只想补充一句,却还是没有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咱们老说政治挂帅,又红又专,可是连学生的主要任务都完成不好,如果连政治课考试都不及格,那还怎么政治挂帅?”
黄山芸的话惹恼了孙雅、华美银等政治课期中考试不及格的几个人。苏莘莘尽管没有和孙雅、华美银聚在一起复习,却也考砸了,分数刚过及格线。她们本来就对这事窝火,本来就对黄山芸整天埋头读书,而年级上还让她介绍学习经验很不满,她却不识时务,竟然在周伊波的鼓励下张狂起来。华美银冲着周伊波含沙射影地说:
“你知道谁是为革命而专?你怎么判断有些人不是为个人名利而专?甚至是为当反动派的孝子贤孙、为继承反革命衣钵而专?”
“有些人说关心政治,实际上只是做做样子!”孙雅脸上毫无表情,慢悠悠地带着权威性的语调说。
会后,苏莘莘总结了班上的讨论情况,向年级党支部汇报。
受两次“红与专”问题讨论会的启发,黄山芸回顾了自己进入大学后的思想表现和学习状态。在政治思想方面,仍然积极要求进步,主动学习毛主席著作、主动在集体中做好事。从不懈怠,也从不无故缺席学校和班级的集体活动。在学习方面自己一贯努力刻苦、注意力高度集中,成绩优良。学习动力一方面来自于对未来的憧憬,受“学生的主要任务是学习”这个传统理念和多年以来培养起来的学习兴趣、学习习惯所驱使;另一方面也是源于对学校和茹芝姨的感恩情结。比许多人更明白学习机会来之不易,懂得珍惜。仍然和中学时代一样,特别厌恶那些课堂上不认真听讲,下了课又向别人求教、耽误别人时间的人。课余时间,总和桂小芹在一起,没有广泛接触同学。但是,这绝不是孤傲和走白专道路。她还想到,自己递交了入团申请书后,没有主动向团支部的干部汇报过思想,这一定会引起他们对自己的误解。当然,自己还有许多值得注意和改进的地方。为了让班团干部帮助自己进步,减少和解除误解,她去找了孙雅。然而,孙雅没有听她说几句,就言不由衷地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只是希望你进一步和家庭划清界限,对某些亲属的问题有深刻认识。”
黄山芸请团支部给她安排一个联系人或入团介绍人,使自己在思想上能够经常得到干部、团员同学的具体提醒帮助。孙雅即刻推辞道:“你去找苏莘莘问问。”
她又找了苏莘莘,苏莘莘同样冷淡地说:“你还是自己找吧,这是两厢情愿的事儿,我和孙雅都有了被联系人。”
两个团干部明显对她疏远和排斥的神情,让黄山芸清楚地感觉到,她们内心深处对自己有一种不可改变的认识。她的情绪变得消沉低落。她把自己的苦恼写信告诉了已经在军校入了党的好友文泞泞。
文泞泞很快给黄山芸回信,希望她一方面坚定信念和信心,另一方面还是要在团支部里找到能够交流思想和理解帮助自己的人。文泞泞又一次给了她鼓舞,使她的情绪重新振作。黄山芸开始考虑在桂小芹之外再交朋友,在团支部里找联系人。她第一个想到了于景,于景正直敢说话。但她太心直口快,在女生中她和乔藿芬、华美银有明显的矛盾,搞不好又会给自己增加麻烦。她第二个想到的是班长周伊波,一个时期以来,她对他的认识在逐渐加深,觉得他“少年老成”,有是非观念,也能听取别人意见,而且还不会婆婆妈妈乱传闲话。平时,俩人偶尔碰面,他总是主动打招呼,不像那两个女干部总带着有色眼镜。于是,黄山芸鼓足勇气约周伊波谈心,对他说,“我找过苏莘莘和孙雅,她们都有了被联系人,让我自己找联系人,你是我找的第三个人。”令黄山芸欣喜的是,周伊波既没有说一句推辞话,也没有说一句客气话,只是说“你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想和我交流,我都欢迎。当然,如果我学习上有问题向你请教,你也不要拒绝。”
不久,周伊波就主动约黄山芸在星期五晚饭后聊聊,这是他作为联系人对被联系人的第一次回应。俩人按约定的时间来到了大操场,一边沿着跑道散步,一边开始谈心。周伊波探询着问道:“你让我做你的联系人,除你说的原因外,还为啥?咱班有那么多团员,为啥偏来找我?”
黄山芸沉吟片刻,很认真地说道:“我觉得你对大家能一视同仁,不像有的干部对我们这些出身有问题的总带着偏见,当然,我不敢说是歧视;另外,我还觉得你这人老实,不像有些人对女生说话的眼神和腔调都怪怪的。”
“你对我看法还这么好?从高中到现在,还没有人这么当面吹捧我。”周伊波爽朗地笑着回应道。
“我真的是这么看。”黄山芸显得很拘谨。
周伊波想起了刚入学时那次点名,自己连同学的姓名都念不对,引起了她的极大不满,当时她那个神情和现在判若两人。
“你看我老实,是老实人还是老实疙瘩?”周伊波揪着黄山芸的话笑问。
“有区别吗?”黄山芸反问道,她脸上开始有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