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周伊波从教学楼出来，头带大草帽、怀里揣着书包往校门走，米迟主任从传达室出来把他叫住，面带微笑、话语深沉地说：“周伊波，好好走下去，要珍惜！”
周伊波把草帽摘下，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又把头低下等着关爱自己的米老师继续指教和批评所犯的错误。可是，米老师没等他抬起头就离开了。他望着老师远去的背影，琢磨着米老师的那句话。他缓缓走出校门、又加快步子走过火车站，进入南巷刚拐过弯就看见母亲站在门外灶火棚下，端着瓢往锅里倒水。他站到门前、摘下草帽，和平日一样对母亲说声：
“妈，我回来了？”说罢，拿起风箱上的抹布，帮母亲把滴在小凳上的雨水擦干。
“哦！”柳枝平静地应了一声，继续往锅里添水。
周伊波进到屋里，见父亲坐在桌边，伊燕正在给他脊背上贴狗皮膏药。伊鹃和伊涛在床边玩耍。伊波不安地问父亲道：“爸爸，腰疼病又犯了？”
伊燕先接话说：“要不是又犯病，天不黑咋能回家？”
“不碍事，小毛病，一到阴雨天就犯。”周三铸坐在桌边不在意地回了一声。平时父子俩见面，互相都很矜持。
伊波知道，父亲自参加了饭店工作当上保管员后，几乎天天是凌晨出门、夜晚回家，两头不见太阳，很少能和家里人在一起吃饭，更少能坐下来拉家常。父亲多次表示，这个岗位很适合他，说“我过了知天命的岁数，是个朝着花甲之年奔的人，虽然大病没有，可腿上骨头断过，腰有风湿劳伤。有这份工作该知足了！”他确实是尽职尽责，不仅进账出账列得清清楚楚，而且把库房的油盐酱醋、米面肉蛋，干货鲜菜，锅碗瓢盆，铲勺簸筛等物品分门别类，摆放有序。库房里齐整干净，随手都可以取到所需的东西。每天在饭店营业前，他就早早地到了库房，在那里等着红案组、白案组的组长去领货。在营业时间，有人补领物件，他随时应承，从不远离。到了下午，当采购员带着送货的架子车、三轮车来到饭店侧门，他就仔细盯着他们往库房里搬货，然后清点验收、对账记账。到了晚上，店铺关门，他再把一天的进出账单，呈报给饭店主任和会计。自从他接管这个岗位后，不但得到饭店职工众口一辞的称赞，而且每次市上饮食公司或区中心店来人系统检查、定期抽查，总表扬他“能严格按规章制度办事，收支账目清楚，保管物品没有浪费、变质和不合理损耗。”几年过去，他再没有像拉架子车那样出死力，胃病大有好转。而浑身疼痛的老毛病却没有减轻，一到阴雨天就加重。实在撑不住了，他才暂时停下来，回家短时休息。
周伊波把书包放在桌子上，取出古城医学院寄到胜利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恭敬地交到父亲手里。
周三铸刚一读罢，就一反常态，惊讶地提高了嗓门说：“想不到你真地成了咱家的秀才了。伊燕、伊鹃，你俩快看看，在旧社会上，这‘金榜题名时’可是人生三大幸事之一呀！”
伊波知道有那么多的同学都比自己考得好，不值得父亲这么夸张，也不值得让俩妹妹那么崇拜，急忙向父亲解释道：“‘金榜题名时’是说人家考上了状元、举人，我差得远。”
周三铸不理会儿子说啥，转脸又对门外喊：“孩儿他娘，买酒去！今儿我跟咱儿子喝两盅！”
周三铸脸上似乎出现了范进中举的表情。伊波看出，这一张纸的分量，不仅在学校里被老师、同学从理论上肯定，而且还在家里被父亲以丰富的感情变化所证实。伊波未等母亲过来看，就把录取通知书从妹妹手中接过，收拾起来。他知道，母亲对考上考不上，并不太在意，只要她儿子高兴、丈夫高兴，她也就会高兴。
婵婵也是才把录取通知书拿回来给她父亲看。宋锺一听小女儿说，伊波也考到了古城医学院，就像是听到了“鸡窝里飞出凤凰”一样，兴奋地到周家来祝贺：“伊波这孩子，从小就和这巷子里其他孩子不一样，听话，知道用功！”
周三铸听到老邻居对儿子的赞扬，认为儿子真成了精，心里乐得像开了花。他心里还在想，“古人说‘子不教，父之过’。孩子哪能从小就知道用功、听话，还不是因为我对他严加管教，才有今天！”但是，他在老邻居面前，还是收敛起了狂喜和骄傲，故作谦虚地说：“也得谢谢你平日对他的指点、关心！”
伊波憨笑着对父亲说：“婵婵和我考到了同一个学校，我还没有来及告诉你。”
周三铸这才真正谦虚道：“你看恁家婵婵，不让你费神，说考就考上了，还有婵她哥、她姐，都多有出息！你真是教子有方！俺伊波和恁家的孩子咋比？”
宋锺觉得周三铸说的都是实情，没有再客气。返身出门时，拍拍伊波的肩膀，又夸奖道：
“有出息！有志气！给你爸爸脸上添光！”
天已经黑严了，公共厕所墙上的灯光洒在大槐树下。这时，一辆绿色自行车停在公厕北边。邮差按动着邮车的钢铃，呼喊：“周三铸，电报！拿私章来！”
伊波忙进屋从方桌上的木匣子里，取出父亲的私章递给邮差。三铸惶惑不安地从伊波手里接过电报，去掉封套，把电报纸拿到眼前晃了一眼，字看不清楚，又递给伊波，“你的眼好，你念！”
伊波借着厕所的灯光，扫了一眼说道：“是今天下午两点从嵩汝镇发的！”接着逐字念道，
“母病重，速回！”
三铸再次接过电报回屋，在吊灯下细看。他举着五个字的电报纸，足足看了五分钟，然后默默地坐在方桌边，眼泪扑哒扑哒流下来。
柳枝知道如果不是婆婆病情危重，二姐夫不会发来电报。她坐在大槐树下，也忐忑不安地和儿子商量：
“本来咱还存点钱，你爸爸说，如果你能考上大学，就给你缝一身新衣裳，换套新被褥。现在看来，得让你将就啦。我得跟你爸爸一起回老家去！即就是这样，你仨开学的学费，还得从你宋伯伯那儿借！”
伊波知道，家里的事虽说是父亲当家，但遇到大事，他还得和母亲商量，而且母亲常有应急的办法。于是问道：“你和爸爸回老家，妹妹和弟弟咋办？”
“俺把伊涛带上，伊燕、伊鹃俩留在家，伊燕都十二了，自己还生不着火？还能饿着？”柳枝知道有时自己下班迟了，伊燕就把面疙瘩汤做好了等着，还能凑合着炒一两个菜。
伊波回想起三年前见到奶奶的情景，心里很难过。自己刚拿到录取通知书，还没有进大学门，怎么一件高兴事来了，就非得跟进一件难受事？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在他心里，自己穿什么、用什么，根本不值一提。于是懂事地对母亲说，“我本该也回去看奶奶，可是马上就得去报到。要是人家要求非得住校，我就勤回来看看她俩！”
柳枝进屋，走到丈夫跟前安慰道：“别难受了，咱明天就去单位请假。把东西收拾收拾，把伊涛带上，咱仨回去。”
伊波把父母和小弟弟送上东去的火车，离开站台。在出站口不远处的车站广场上，布满了古城各高校的校旗、彩旗。他看到了“古城医学院新生接待站”的牌子，在接待站旁，停放着一辆车厢上喷写着“古城医学院”的大轿车，已经有外地来的新生提着行李等在那里。他在接待站的简易棚前悄悄地转了一圈，就先离开了。回到家里，他给俩妹妹解答了几个算术难题后，开始捡拾住校的用品。
父母走后的第三天，伊燕、伊鹃去小学报到时，伊波让俩妹妹帮他给宋婵婵带个口信，约她一起在新生接待站见面，一同乘车去医学院报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