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吕一听尤扬要离开也有些发怔，显出心底的遗憾，盯着她好久，终于说，幸亏这个家长会，要不就见不着你喽……
走在老吕身边，尤扬感到温暖和慰藉。在人人来去匆匆无暇顾及他人的社会里，能够拥有这种速成的友情，即使是偶发的信任和关爱，也已是可遇不可求了；如果这友情和信任还能够继续发展，那就算是意外的幸运了。
家长会那天下午，顾盘去医院看爸爸。在他看来，爸爸还是老样子，该吊着的地方吊着，该牵着的地方牵着，只不过爸爸的精神好像比前几次要好些了。
顾盘坐到爸爸床边，顾万胜问他，有什么好消息？考试怎么样？
顾盘说，当然有，我的数学现在是突飞猛进，全班第一！老师还让我参加全市的数学比赛哪。
爸爸说，这才像我的儿子，你爸爸我当年，中学六年一直是班上的数学课代表。
顾盘睁大双眼说，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不过我还有一个不好的消息，爸爸，我们班的一个同学要转学了，你猜是谁？说完他就直直地盯着爸爸看。
爸爸问，男生？女生？
女生。
爸爸不动声色地说，范小蔓。
顾盘问，你怎么知道？
顾万胜说，不是我知道，而是我只认识她一个女生。
这个消息对于顾万胜来说确实是个坏消息。就是说，尤扬真的要走了。他还和她开玩笑说范志刚就像如来佛，随时随地都可以像收孙悟空孙猴子一样把尤扬收走。这下果然要收她回去了。她为什么从来没有和他说过？
顾盘说，爸爸，你上学的时候有没有你喜欢的女生？
有——吧，不过早都忘了。……你是不是想说你喜欢范小蔓？
顾盘看来有些失魂落魄的。他说，她挺傲的。都说她和她妈妈一样……
谁说的？顾万胜问。
顾盘说，就是同学呗！他们都说她妈妈在我们班的家长里最好看。
没说你妈妈好看吗？
他们说她是阔太太……
受伤以后，顾万胜和尤扬的关系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无性的因而更加真诚成熟的爱情和友谊给了他似乎能够托付终身的幻觉。她真的就象一个纯洁的中学女生来看一个中学男生，她只是爱他，只是关注两人心灵的交流，没有其他。他相信即使他只剩下一付躯干，她也会一如既往。以前以为和她做爱时感到的震撼只是和不同女人的不同感觉，是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区别；如今抛开了性，她仍是独特的。可惜她不是你的，她随时随地会因为别人的需要离你而去。
顾盘又问，范小蔓的妈妈来看过你吗，爸爸？
顾万胜立刻警觉地反问，为什么她妈妈来看我？
你是她妈妈的大救星啊！她没来过吗？顾盘有几分不解。
顾万胜说，大人里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男的看女的，女的看男的的，懂吗？问这个干什么？
顾盘说，我就想问你，你以后能帮我向她妈妈要她的地址吗？
顾万胜说，可以。不过儿子，你很快就会把她忘了的，真的。
顾万胜在儿子走后感到剧烈的头痛。尤扬要走的消息使他深受打击。尤扬本来说是要天天来看他，但是并未能真正实行，害得他每天一日三秋地等待，常常是空等一场；这一切他原本是不计较的，知道天天跑路是一个很大的负担；但是今日儿子带来的消息却是他闻所未闻的，此前尤扬没有向他透露过一点信息。如果她真的走了，一年半载地见不上一面，那么一切也就完了；即使她还爱他，那爱的力量也会因空间的阻隔而渐渐淡薄。
一个念头残酷地折磨着他：你为她粉身碎骨了，她却不能为你留下来！因为她是别人的。
十一、
小弟范志强咬定二嫂尤扬与顾万胜有关系的证据之一就是，他进门的时候，卧室里床上的被子是散开的。
而尤扬一向讲求整洁，家里从来都是纹丝不乱。仅凭这一点，范志刚也深信不疑了。
小弟说他之所以没敢告诉二哥，就是因为他并没有抓到“现场”。
然而提起是不是小弟把顾推下去的时候，小弟范志强的说法就有些混乱。他一会儿说他看见姓顾的了，一会儿又说来的时候窗台上就没人，是顾自己掉下去的。
范志刚非常严肃地对小弟说，与其等到最后人证俱在，证明是你推的，被人告上法庭，不如你先自首。
小弟就问，你怎么知道有人看见了？是二嫂说的？他想要赔偿？他们大款拿钱收买几个证人还不容易？……
就凭这句话，范志刚也深信，顾是被小弟推下去的。可是他与那个倒霉的顾万胜一样，都没有证人。两人不同的是，顾万胜需要去寻找目击证人，而他不必。
在最终如何处理他和尤扬的关系问题上，小弟表现出了十分强硬的态度。他的意思是，咱们范家不能忍下这口气，要坚决和她离婚！比她漂亮的女人有的是。
范志刚虽然心有不舍，但也不能在小弟面前说软话，他只是闷头喝酒，随着小弟的话往下走，说着说着，几乎连离婚的日程都定下来了。可是一旦想到真要就此与尤扬分道扬镳，他的心就揪在了一起。不能。尤扬是他一辈子要与之在一起的女人。他开始有些恨小弟了，是他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如果他不对姓顾的下手那么狠，仅仅把事情问清楚，想必他们也会被吓得今后不敢再继续来往。可是……事已至此，令人追悔莫及了。
那天晚上他喝醉了。但是痛苦一直没有放弃折磨他。在酒后的冲动中，他把尤扬弄伤了，她说即使在新婚之夜，也没有那么疼痛难忍过。
最后他还是求了她。然而，男人在放下架子的一瞬间，竟然会觉得突然轻松了，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跪在床头地上，膝盖接触着柔软的地毯，他说，扬，我求你！你如果不答应，我就一直跪在地上不起来，就算膝盖跪出了血，就算跪到明天早上，就算让女儿看见，也决不起来。他求她跟他在一起，为了这个家，和他一起调走；他会对她加倍爱护，再也不对她大声喊，再也不骂人，再也不强迫她做爱……说着这些的时候，他突然在心里问自己，难道就因为这些她就要离开我吗？我不是比大多数丈夫都要好得多吗？
可是尤扬还是沉默了好久，后来她说，我怎么知道哪一天你弟弟会不会把我也推下楼去？
他就问她，你是怎么想的？让小弟赔偿姓顾的？要多少钱？
她说，不要钱，让小弟去道歉，去自首。
他一口答应了，说小弟的工作由他负责。只要能保住这个家。
然而小弟范志强并未答应去自首，但是他答应可以先去看看顾万胜。
一个周日晚上，范志强去了顾万胜的家。
顾盘开的门。他在防盗门后面问，叔叔，你找谁？
是顾万胜的家吗？
是。可是他不在家。
这时刘雅丽出面问，谁呀？
范志强说，听说老顾病了，我来看看他。
请问你是哪位？
我姓……张。范志强结巴了一下。
刘雅丽立刻看出有问题，就说，姓张就算了，等老顾以后在家的时候再来吧。
范志强一把顶住里边门的把手，说，我要是不姓张呢？说完就笑了。
刘雅丽口气缓和了些说，你是不是想说股票的事？老顾说他半年之内都不能管你们了。……就这样，再见吧。
她还是没让他进门。但是他发现她不是无懈可击的。
第二天他就去了她的单位，半个月前他就来过这里调查。他出现在税务所的柜台前，晃了两圈才找到刘雅丽。像大多数第一次看到刘雅丽的男人一样，他趴在柜台前面盯着她一动不动。别的税务员也见怪不怪地提醒他到后面排队。
这时，刘雅丽恰好抬起眼睛，看见他先是吓了一跳。她破天荒地站起来，小声问他，有事？
范志强说，我想中午请你吃饭。
刘雅丽说，吃不吃饭无所谓，您有事就说吧。
他说，没事。
刘雅丽一听就板起面孔坐回去，下一个交税的人就及时递上了单子。
范志强讨了个没趣，走到院子外面，掏出香烟点上，想不好是走还是留。这时税务所大厅里传出广播通知，说是因整个小区电路整改，停电半天，因此下午暂为内部学习时间，“给您的工作带来不便，敬请原谅。”范志强终于决定等下去。
还不到十二点，就有工作人员陆陆续续走出来。刘雅丽夹在人群中下了台阶。
范志强人高马大，像河流里的一块礁石矗立其中。刘雅丽企图装没看见从他身边走过去，被他一步挡住了。他说，我等了半天了。
刘雅丽说，你到底什么事？
吃饭呀。
请我吃饭可贵啊，小地方我可不去。
什么意思？你说什么地方你去？
刘雅丽说出来的几个地方都是本市顶尖的大饭店。范志强一听之下，气不打一处来，他说，我知道你是刁难我，我也知道你是大款的媳妇，有钱有什么了不起！爱吃不吃！说着转身就走，把刘雅丽留在身后。
刘雅丽根本不生气，又不是我让你来的。再说这样的人她也见过，没有她对付不了的。当范志强在路边伸出一只手拦住一辆出租汽车的时候，刘雅丽开着她白色的宝马从他旁边倏地飞驰而过。
首战失利。
刘雅丽准备利用中午的时间去美容院做做脸，下午就去医院。昨天听小王大夫说，今天就能给顾万胜的胳臂拆石膏了，腿部的石膏下个星期能拆；最后才是骨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终于盼到头了。顾万胜一住院，家里就没了进项，几个银行卡里的存货只出不进也快见底了。她已经想好了，只要他骨盆上的石膏一拆，就把他接回家去疗养，起码还可以顺便做着股票。
中午的时候，尤扬早早就到了医院，为的是给刚刚拆完石膏的顾万胜擦擦澡。刚拆下石膏的肢体往往都非常脏，大量的皮屑和灰尘积存其中。
尤扬一到，就让护工打来两壶开水，先拧一把湿乎乎的热毛巾把顾万胜的胳臂焐起来，先洗头，洗完头以后，胳臂上的皮屑便已被焐软，轻轻抓挠就能一片一片地脱落。尽管有思想准备，尤扬还是惊异于一会儿就能够沉积半脸盆的皮屑之多！光洗他的两只胳臂就换了好几盆水。
顾万胜的胳臂由灰白变成粉红，终于显露出原有皮肤的质感。可是不知为什么，顾万胜的情绪看起来并不好。
尤扬逗他说，看你，像个刚出生的婴儿，那么乖，皮肤那么嫩……
顾万胜望着她，说，人在无能为力的时候，谁都像个婴儿……说着，眼中盈满泪水。
尤扬一惊，急问，怎么了？你说什么？……顾？
顾万胜说，你这算什么？你的告别演出吗？
尤扬愣在床边，问他，你说什么哪？……谁说的？
你谁都不瞒，只瞒着我——盘盘说小蔓就要转学了，难道是他说假话？还是你？
不是他。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我还没有最后决定，尤扬说，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