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时的情况下，我的头脑中不存在任何其他想法。我被愤怒冲昏了头，只有复仇这个想法才能给我力量，让我平静下来。它改变了我的情感，让我变得懂得算计，并且学会了保持镇定。若不是这样，即使我不死，也会变得疯疯癫癫。
我做出的第一个决定就是离开日内瓦——我的祖国，永不回来。当我生活幸福，身旁围绕着那么多深爱我的亲朋好友时，它对我来说是那么亲切；但现在它对我来说却如此面目可憎。我带上了一笔钱，又拿了几件母亲留下来的珠宝，便上路了。现在我又开始了四处流浪的生活，只要我还活着，这种生活就不会改变。我已经穿越了地球上大部分的地方，经历了旅行者们在沙漠和荒蛮之地都不愿遇见的种种苦难。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很多次我都摊开无力的四肢，倒在贫瘠荒芜的土地上，一心求死。但复仇的念头让我又挺了过来。我不想就这样死去，而让我的敌人仍活在世上为非作歹。
离开日内瓦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搜集一些能够找到那个恶魔下落的线索。但我却没有什么明确的计划，在绕着城墙转了几个小时后，也不知道自己该选哪一条路，继续追踪下去。夜晚降临时，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墓地的入口，威廉、伊丽莎白还有我的父亲就安葬在这里。我走了进去，来到了他们的墓前。四周死一般的沉静，只有树叶在微风中瑟瑟作响。天几乎完全黑了，眼前的景象即使对丝毫没有兴趣的旁观者来说，也显得那样肃穆悲凉。死者的灵魂仿佛就在身边徘徊，在哀悼者的旁边投下一道无法看到却能感受到的阴影。
很快愤怒和绝望的情绪就取代了一开始这幅景象带给我的悲痛之情。他们都已经与世长辞，唯有我还苟活于世。我跪倒在草地上，亲吻着脚下的泥土，用颤抖的双唇呼喊道：“我膝下这神圣的大地、我身旁游荡徘徊的亡灵、我内心所感受到的深切永恒的悲痛，还有你，黑夜，以及掌管你的精灵们啊，我以你们的名义起誓：我一定要找到这个导致一切灾难的魔鬼，和他一决生死。为了这个目的我将存活于世，进行我为亲人报仇雪恨的计划。我会再次见到太阳升起，踏上长满青草的大地，如果我没有实现自己的誓言，那么就让这一切永远在我眼前消失吧。我向你们——逝者的亡灵，还有你们——游荡的复仇使者们祈求，求你们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完成我的任务。让那该死的、邪恶的魔鬼，饮下他自己酿造的苦酒，让他也尝尝让我现在饱受折磨的绝望的滋味。”我庄严肃穆地许下了誓言，并感觉好像我那些惨遭杀害的亲人的亡灵，也听到了我的誓言，并对此深表赞同，但怒火已经开始在胸中熊熊燃烧，狂怒哽咽了我的喉咙，让我无法再说下去了。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突然一声刺耳骇人的狂笑在我耳边响起，久久不息，在群山之间不断回荡，仿佛在回应我的誓言。我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地狱之中，被魔鬼的嘲弄和狂笑围在当中，无法脱身。我几近癫狂，恨不得立刻结束自己不幸的生命，但这时我的誓言适时地在耳边响起，让我又想起了自己肩负的复仇使命。笑声渐渐平息，一个熟悉又让人憎恶的声音在我耳边耳语道：“我很满意，你这可怜的倒霉鬼！你还想要活下去，这太让我满意了。”
我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猛地扑了过去，但那个魔鬼身形一闪，便逃走了。夜空中冉冉升起的满月，照出了他丑陋畸形的身影，只见他正飞也似的逃向远处。
我拼尽全力追了上去，这几个月以来，追踪就是我唯一的任务。凭着一丝细微的线索，我沿着隆河蜿蜒的河道顺流而下，但却一无所获。此时碧蓝的地中海蓦然展现在我眼前，一个奇怪的巧合又让我看到那个魔鬼趁着夜色，溜到一艘开往黑海的船上躲了起来。于是我也登上了同一条船，但还是让他给溜了。
在鞑靼和俄罗斯的荒原上，虽然他数次躲过了我的追捕，但我却一直紧紧追随他的脚步。有时被这个骇人的鬼影吓得魂飞魄散的农夫，会告诉我他的去向；有时他自己也会故意留下些蛛丝马迹，因为他唯恐我如果失去了他的踪迹，会万念俱灰，绝望而死；而当天空中飘下片片雪花时，我还会在一片雪白的平原上，看到他硕大的脚印。
你才刚刚走入人生，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新鲜，你根本不知道痛苦为何物，又怎么能理解我当时且此刻仍然能够感觉到的痛苦感受？寒冷、饥饿以及疲累在我命中注定要忍受的痛苦中，是最微不足道的。我被魔鬼诅咒，下到了永恒的地狱之中。但好心的精灵也会在我怨天尤人时，出现在我的身边，让我神奇般地摆脱这些不可逾越的困境。有时当我饥肠辘辘，精疲力竭，眼看就要倒下的时候，沙漠里会突然出现一些食物，让我在饱餐一顿后重新恢复体力，找到信心。尽管这些食物就像乡村农夫的那样，十分简单粗糙，但我却深信这是那些我曾经求助过的精灵为我准备的。时不时地，当天空万里无云，大地一片干涸，我正口干舌燥的时候，天空会突然出现一片云彩，撒下几滴甘露，让我再次振作起来，然后它便悄然飘走了。
我总是尽可能地沿着河岸前行，但那个魔鬼却总是避开这些地方，因为村民们主要居住在河岸附近。在其他人烟稀少的地方，我通常都靠捕食路上的野兽维生。我把身上带的钱分给了村民们，他们则很友好地款待了我；有时我也会带上一小部分自己打到的猎物，而把大部分都送给那些曾向我提供过火种和炊具的村民们。
日复一日，我越来越痛恨这种生活，只有在睡梦中，我才能体会到片刻的欢乐。噢，受到祝福的睡梦啊！很多时候，在最为悲惨落魄时，我会沉沉睡去，梦境会抚慰我的心灵，甚至还能让我感到兴高采烈。是我的守护精灵为我带来了这些幸福时光，或不如说是能让我重新获得力量、完成使命的幸福的几小时。如果没有这些梦境的安慰，我早已被艰难困苦所压垮。在白天支持我、激励我前进的，是我对夜晚的期待，因为在梦里我会看到我的好友、我的妻子、我深爱的国家，还有我父亲那慈爱端庄的面容。我还听到了伊丽莎白银铃般的嗓音，见到了富有青春活力的克莱瓦尔。
经常在历尽艰辛的长途跋涉后，我对自己说现在我只是在做梦，等到夜晚来临，我就能在亲朋好友的怀抱中享受快乐的现实生活。我对他们的爱中，夹杂着无尽的痛苦！我是多么的眷恋他们亲切的身影啊！有时甚至在我醒着的时候，他们也会出现在我的身旁，这让我相信，他们还好端端地活着！每每这时，我胸中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就会渐渐熄灭，我已经将杀死那个魔鬼视为一种上天赐予我的使命，是我无从得知的某种力量，在我体内产生的一种冲动，我不再将它看做是发自内心的强烈渴望。
至于我一直在追踪的那个魔鬼作何感想，我一无所知。有时候他甚至还会在树皮上用石头刻下记号，以此来指引并激怒我。有一次他明目张胆地写道：“我对你的统治还没有结束呢，只有你活着，我才能行使自己的权利。跟我来吧，我将前往北方永不消逝的冰川之地，你将在那儿饱受冰雪严寒的折磨，我将不为所动。如果你没有被我落下太远的话，还能在这附近找到一只死兔子，把它吃了提提神吧。来吧，我的敌人，我们还要一决生死，但在那之前，你还有好长的一段苦日子要挨呢。”
这个魔鬼，居然敢嘲弄我！我再次发誓，一定要让这个可恨的魔鬼受尽折磨而死。除非我们之中有一人死去，否则我绝不放弃。然后，在我完成这项使命后，我就能满心喜悦地去陪伴伊丽莎白和我那些已故的亲朋好友了。现在他们正忙着给我这次历尽艰辛、令人恐惧的朝圣之旅准备一些奖赏呢！
于是我继续向北方前行，积雪越来越厚，严寒几乎让人无法忍受。农夫们早已闭门不出，只有少数最坚强勇敢的农夫，才会外出狩猎，抓捕一些迫于饥饿不得不从藏身之处出来觅食的野兽。河面都结冰了，根本没法捕鱼，这样一来，我主要的食物来源也被切断了。我的前进越来越艰难，这让我仇敌的气焰也愈加嚣张，有一次他在树皮上这样写道：“准备好吧！你的苦难才刚刚开始，裹紧皮衣，带好食物吧，你我很快就要进入一段让你痛苦不堪的旅程，它会让我心中积攒已久的怨恨得到发泄。”
正是这些嘲讽之词，才激发了我的勇气和意志，让我决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并祈求上天赐予我帮助。我毫不退缩地穿越了茫茫的沙漠，直到看到远处海天一线的景色。噢！这里的海洋和南方那一片蔚蓝之海是多么不同啊！这里的洋面上覆盖着皑皑的冰雪，它们比陆地更加荒凉峥嵘。当希腊人登上亚洲，看到地中海时，他们喜极而泣，为完成了苦难的跋涉而雀跃欢呼。但我却没有哭泣，只是跪倒在地，发自内心地感激我的守护天使，将我平安地指引到了目的地。虽然我的对手一路上不断地嘲讽我，但我最终还是来到了这个和他一决生死的地方。
几周前，我弄到了一辆雪橇和几条狗，这样我就能飞快地在雪地上穿行了。我不知道那个魔鬼是否也拥有同样的装备，但我却发现，之前我每天都会被他落下一大段路，但现在我渐渐离他越来越近了。在我第一次看到大海的那一天，他只领先我一天的路程了，我希望能够在他到达海滩之前截住他。于是我又鼓起了勇气，继续飞速前行，两天后，我抵达了海岸边一个破败的小村子。我向当地居民打听那个恶魔的下落，并得到了准确的消息。他们说一个巨大的怪物前晚来到了这里，他身上背着一把长枪，还带着许多手枪。他凶神恶煞的样子把住得比较分散的居民都吓跑了。他把他们过冬储存的食物统统搬到了一架雪橇上面，还抓了好几只训练有素的大狗，给它们套上了挽具。当天晚上，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村民庆幸地看到，那个怪物驾着雪橇横跨大海，奔向了没有陆地的地方。他们推测，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因为冰层断裂而命丧大海，要不就会被活活冻死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之中。
一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又沉了下去。他再一次地逃脱了，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开始一次危机四伏、且几乎是漫无边际的艰难旅程，跨越满是巨大浮冰的海洋。这里严寒刺骨，就连本地的居民也没有几个能够忍受，而我，一个来自阳光明媚、气候温和之地的人，就更没有可能在严寒中活下来了。但一想到那个恶魔还得意扬扬地活在这个世上，我胸中的愤怒和仇恨就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并压倒了所有的感情。我小憩了片刻，在梦里，故人的亡灵又来到了我的身边，让我再次振作起来，向艰苦的旅程进发，踏上复仇之路。醒来后我便开始着手为旅程做准备：我把自己的陆地雪橇，更换成了可以在崎岖不平的冰面上行驶的雪橇，又购置了大量的储备，然后便离开了陆地。
我已经记不清从那天起到现在，究竟过了多少天了，我只知道自己饱经磨难，受尽艰辛，唯有胸中一股不灭的复仇之火，还在支撑着我的意志，让我没有倒下。巨大崎岖的冰山经常挡住我的去路，冰面下的海浪咆哮轰鸣，时刻在威胁着我的生命。但冰雪再次来临，让我在海上的路也变得更加安全了。
从我的储备减少的情况来看，我在海上应该已经待了差不多三个礼拜了，一想到成功依旧遥遥无期，我不禁落下了失望和痛苦的泪水。绝望差一点就把我毁了，也许很快我就会死在它的手上了。一天，拉着雪橇的那几只可怜的小狗，使出了让人难以置信的力量，将我拉上了一座陡峭的冰山，其中一只小狗因过度劳累，倒地身亡。我痛苦地眺望着自己面前的茫茫冰原，突然，我发现在远处灰蒙蒙的冰原上有一个小黑点。我瞪大眼睛，拼命想看清那是什么东西，最后当我辨认出那是一架雪橇，而上面坐着的正是我熟悉的丑陋畸形的身影时，我不禁大喜过望，大喊了一声。哦！希望喷薄而出，再次充满我的胸怀！让我不禁热泪盈眶。但我赶紧擦去了眼泪，生怕它们会阻碍我的视线，让那个魔鬼趁机失去踪影。但最后喷薄而出的泪水还是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索性不再压抑自己的情感，放声大哭起来。
但这可不是耽误时间的时候，我解开死狗的缰绳，让它们的同伴饱食了一顿，并不得不让它们休息了一个小时，这让我感到心急如焚。然后我便迫不及待地上路了，除了偶尔冰山上一些嶙峋的冰岩遮住了他的身影外，那架雪橇一直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很明显我们之间的距离在不断缩小，在差不多追了两天后，那个恶魔距我已经不到一英里了，我的心开始狂跳起来。
可是，就当我的敌人近在咫尺，眼看就要落入我的手心时，我的希望却突然破灭了，他彻底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找到他的踪迹。冰面下的大海不停地怒吼着，在我的身下翻腾涌动，情况越来越危险可怕。我拼命向前赶路，但已无济于事了。狂风大作，海水咆哮，就像发生了猛烈的地震一样，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整个冰层轰然断裂了，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之久。翻腾的海水挡在了我和我的仇敌之间，我在一块还在不断缩小的散冰上，随波逐流，等待可怕的死亡渐渐来临。我就这样胆战心惊地过了好几个小时，已经有几条狗相继死去了，我自己也已不堪重负，即将崩溃。但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你们停泊在海面上的船只，这让我心头又升起了一丝生机。我从没想到会在如此遥远的北方看到船只，这的确让我大吃一惊。我迅速地拆下了雪橇的一块木板做桨，使出浑身的力气，朝你们船只的方向划来。我已下定决心，如果你们的船要开往南方，那么我宁愿在海上听天由命，也不愿放弃自己的目标。我还希望能说服你们借我一条小船，这样我就可以继续追赶我的敌人了，不过还好，你们也是朝北行驶的。就在我已经筋疲力尽时，你们将我拖到了船上。如果再晚一会，我就会在历尽千辛万苦的艰难跋涉后死在大海上。可是我还不想死，因为我还没有完成自己的使命。
哦！我的守护精灵何时才能将那个魔鬼的踪迹指引给我看，让我了却心头最为迫切的愿望呢？难道要死的人是我，而他还会继续逍遥在这世上？如果我真的死去了，沃尔顿，你决不能让他逃脱。请你向我发誓，你会追寻他到天涯海角，杀了他替我报仇雪恨。难道我想让你重蹈我的覆辙，忍受我所遭受的千辛万苦吗？不，我还没有那么自私。但当我死去之后，如果复仇使者将他带到了你的面前，请你发誓你不会让他活着离开。请发誓你不会让他有机会得意扬扬地庆祝我的惨死，然后继续留在世间作恶。他能言善辩，诡计多端，一度我也曾轻信他，但请你不要相信他的话。他的灵魂和形体一样丑恶狡诈，像魔鬼一样邪恶。请不要听信于他。请你喊着威廉、贾丝汀、克莱瓦尔、伊丽莎白、我的父亲还有可怜的维克多的名字，将你的佩剑刺入他的胸膛。那时我的灵魂一定会徘徊在你左右，助你一臂之力的。
沃尔顿致萨维尔夫人（续）
17××年8月26日
玛格丽特，你已经读完了这篇离奇又恐怖的故事，难道你没有像我这样，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因为恐怖而凝固了吗？有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痛苦会让他无法继续讲下去，但更多的时候，他都用那哽咽嘶哑的声音，艰难地吐出那些饱含痛苦的话语。他那双清澈美好的双眼时而燃烧起愤怒的火花，时而又因悲伤而变得黯淡无神，流露出无尽的悲哀之情。有时他表情从容、语气平淡地讲述最为恐怖骇人的事件，没有流露出任何痛苦的痕迹；而有时他又会像火山爆发一样，面色大变，怒不可遏，厉声厉色地咒骂他的敌人。
他的故事脉络清晰，联系紧密，他看起来也像是讲述一个简单的事实而已，我承认他给我看的那些费利克斯和莎菲的亲笔信，以及我们在船上亲眼看到的那个怪物——这些证据而不是他的誓言，让我对他的故事的真实性深信不疑。这么说，真的有这样一个怪物存在了！我对此深信不疑，但还是感到又惊讶又敬佩。有时我千方百计地想要从弗兰肯斯坦那儿得到他的生命配方，但关于这点他始终守口如瓶。“你疯了吗，我的朋友？”他说道，“还是你那丧失了理智的好奇心蒙蔽了你的心智？难道你也想给你自己和整个世界造出一个恶魔般的仇敌吗？平静，平静下来！从我的悲惨遭遇中吸取教训吧，不要再自找麻烦了！”弗兰肯斯坦后来发现我在记录他所讲述的故事，于是他要求亲自看看它们，并在许多地方做了更正和补充，主要是他和那个怪物之间的对话部分，在他的改动下，这些对话变得更加栩栩如生了。“既然你已经记下了我的故事，”他说道，“那么我就不想让后人只是看到一份残缺有误的记载。”
就这样一周的时间过去了，我听完了这个极为离奇曲折的故事，它将人类的想象力运用到了极致。我的整个身心都被这位客人的故事，和他自己温文尔雅的举止所吸引了。我十分希望自己能够安慰安慰他，但我又要如何去劝说一个遭受了无尽的苦难、心中最后一丁点希望都已破灭的人继续苟活于世呢？噢，不！眼下他唯一能看到的欢乐，就是长眠地下，让破碎的灵魂得到永远的安宁。不过独处时的幻想还能给他一丝安慰：他坚信自己在梦中能够和自己的亲朋好友交谈，在这些对话中，他们会安慰饱受苦难的他，并激起他复仇的意愿；他们并不是他的想象，而是从另一个世界来探望他的。这种信念让他的幻想平添了几分神圣的光环，甚至让我也觉得它们就像现实一样，严肃而又生动。
我们并不只是讲述他的过去和不幸的遭遇。他在人文社科的各个方面都显示出了其渊博的知识和透彻的领悟力。他的口才雄辩有力、感人肺腑，每当他讲述某个悲惨的事件，或是试图激起我的同情或怜爱时，我都忍不住潸然泪下。在他深陷绝境，万念俱灰时，尚且如此光芒四射，那么他在春风得意时，该有多么了不起啊！他似乎知道自己的价值所在，也了解他惨痛的失败。
“年轻时，”他说道，“我认为自己注定会成就一番大事。我虽然很重感情，但同时也拥有成就大事所必需的冷静的判断力。正因为意识到了自己这种天性的价值所在，我才能在别人会感到不堪重负的重压下挺过来，因为我认为抛弃本可以造福人类的才华，而把时间白白浪费在毫无意义的哀叹上面，简直就是一种犯罪。每当我想到我造出的那个生命，居然也是一个有着细腻情感和理性的造物，我就觉得自己绝不是一个平庸之辈。但这种在一开始支撑我坚持下去的想法，现在却只能让我更加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我所有的远大理想和对未来的期望都已成了泡影，现在的我，就好像妄图与神同等的天使长，最后身负枷锁，被打入永恒的地狱之中。我有丰富多彩的想象力，也具有缜密的分析和应用能力，正因为具有这些特质，我才能萌发出制造一个人类的想法，并最终将它付诸实践。即使现在，我回忆起工作完成前的那些奇思妙想时，仍会激动不已。那时我在自己想象的天堂里尽情遨游，时而为自己所拥有的能力狂喜不已，时而又为这个想法将带来的影响而感到激动不已。从孩提时代起，我就对自己寄予厚望，立下了远大的志向。可是现在，我却沉沦至此！噢！我的朋友，如果你在我意气风发的时候认识了我，那你一定认不出现在这个状态一落千丈的我。从前我很少尝到沮丧失望的滋味，我似乎注定是要有一番作为的；可最后我却虎落平川，一蹶不振。”
难道我不得不失去这位让我钦佩不已的朋友吗？我一直渴望拥有友情，希望能够找到一个能和我互相支持、互相关爱的朋友。看啊，就在这苍茫无际的大海上，我找到了这样的一个人，可是恐怕在我刚刚赢得了他的友情、了解了他的价值后，又不得不失去他。我劝他听天由命，好好生活下去，但他却十分排斥这个想法。
“谢谢你，沃尔顿。”他说道，“感谢你对我这个悲惨不幸的人的好意。你说让我寻找新的朋友、培养新的感情，但请想一想，又有谁能替代那些已经逝去的人呢？对我来说不会再有第二个克莱瓦尔，也不存在另一个伊丽莎白。即使我们之间的感情并没有进一步的升华，但童年时期的玩伴对人们的内心总是有着某种特定的影响，这是后来认识的朋友所无法拥有的。儿时的朋友了解我们幼时的性情，即使这些性情在我们长大后可能会有所变化，但不可能完全消除；因为他们了解我们真实的动机，所以能够对我们的所作所为做出更加准确的判断。兄弟姐妹们从不会怀疑彼此的手足居心叵测，心怀不轨，除非这种迹象一早就暴露出来；但对于其他的朋友来说，无论你对他多么依恋喜爱，他都有可能对你心存怀疑，他唯一相信的人只是他自己。但我还是非常喜欢和朋友们在一起，并不是因为习惯了互相往来，而是因为他们的品性。无论我身在哪里，伊丽莎白那温柔的声音和克莱瓦尔生动有趣的话语总会在我的耳边响起。他们已经辞别人世，但在孤寂时只有这种情感才能让我得以存活下去。如果我所从事的是某种能够造福于同胞的高尚事业，那么我还能活着完成它。但这并不是我注定要做的事情，我必须要抓住并毁掉那个我创造的生命，到那时，当我完成了在人间的使命后，我将死而无憾。”
9月2日
我亲爱的姐姐：
我给你写信时，正身处万分危险的境地，我不知道自己此生是否还能见到我亲爱的英格兰，还有居住在那里的亲朋好友们。我们被困在了冰山之中，无法逃脱，随时都有可能粉身碎骨。那些在我的劝说下陪我出海的勇士们，此刻都希望我能想出逃生的办法，但我也一筹莫展。虽然我们的情况十分危急，但我并没有完全丧失勇气和希望。可是，一想到船上的这些人全都是因为我，才命悬一线，我就感到非常难受。如果我们就这么死去，那么我疯狂的计划就是罪魁祸首。
而玛格丽特，你的心情又会怎样呢？你不会听到我已遇难的消息，仍会焦急地盼望我的归期。年复一年，你将忍受着绝望和希望的轮番折磨。噢！我亲爱的姐姐啊，你满心期望我的归来，到头来却只是一场空，这简直比想到我即将死去更让我心痛不已。
不过你还有丈夫和可爱的孩子们，你会幸福的，愿上苍保佑你，赐予你幸福！
我那位不幸的客人给予了我无微不至的关怀：他极力为我鼓劲打气，让我内心仍充满希望，说起话的样子就好像他自己也十分珍惜生命一样。他还提醒我说，其他航海家在穿越这片海域时也会遇到这种意外发生。他的话让我又燃起了生的希望，就连水手们也被他雄辩的口才感染了，只要他一开口说话，他们就不再感到绝望。他让水手们又恢复了活力，他的话让他们相信，这些巨大的冰山就像鼹鼠堆成的小丘一样，终究会在人类的意志面前崩塌。但这些想法只是转瞬即逝，眼见每一天的情况仍不见好转，水手们的心中渐渐又充满了恐惧。我甚至有些开始担心，这种绝望有可能会导致一场暴动。
9月5日
船上刚刚发生了一件十分罕见的事情。虽然很有可能你永远也看不到这些信了，但我还是忍不住将它写了下来。
我们仍然被困在冰山之间，随时都有可能被浮动的冰山挤得粉碎，葬身在大海之中。严寒刺骨，很多不幸的伙伴都已命丧于这片苍茫寂寥的大海上了。弗兰肯斯坦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但他的眼中仍跳动着灼热的光芒。可是他已经筋疲力尽了，有时他会突然显现出回光返照的样子，之后又迅速地陷入委靡不振的情绪之中，毫无生气。
在上封信中我曾提到，担心船员们会爆发动乱。今天早上，正当我坐在那里观察我的朋友毫无血色的面容时——他的眼睛半闭着，胳膊无力地垂了下来——忽然听到一阵喧闹声：有五六个水手嚷着要进入船舱。他们走了进来，为首的人对我说，水手们推举他们为代表，前来向我提出一项要求，公平地来说，我无法拒绝这个要求。我们被困在冰上，很有可能永远无法脱身，但他们担心——而且这种担心也并不是多余的，一旦冰山融化，通出一条航道，我会鲁莽地继续前行，很有可能在他们侥幸逃脱一场厄运后，又将他们置于新的危险之中。因此他们坚持让我做出一项庄严的承诺：如果我们的船能够获得自由，就马上掉转船头，向南航行。
这番言论让我感到十分为难。我并没有完全失去信心，也根本没想过掉头返航。但于情于理我都无法拒绝他们的要求。我犹豫着不知如何作答，但之前一直十分安静、且看起来根本没有力气说话的弗兰肯斯坦，却一下子站了起来。他的双眼发出炯炯的光芒，脸颊在一瞬间也泛起了充满活力的红晕。他转向了那些水手，开口说道：“你们是什么意思？你们要求你们的队长做什么？难道你们这么轻易地就放弃了这个计划吗？难道你们不曾称它为光荣伟大的探险吗？”
“可是它为什么光荣伟大呢？当然不是因为这里的海面像南方一样风平浪静，而正是因为它充满艰难险阻；因为每个意外事件都能让你们拿出不屈不挠的勇气；因为这次航行途中处处潜伏着危险和死亡的威胁，而你们必须要拿出勇气，勇敢地克服这些困难。正因如此，它才是一个光荣伟大的探险，才配被称为被人类尊敬的高尚事业。从此以后，那些受益于你们的人才会向你们欢呼致意，你们的名字才会被后代铭记，你们也将成为为人类的利益和荣誉而视死如归的勇士。可是现在，瞧啊，想象中的危险才首次降临，或者说，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对你们勇气的第一次严酷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可是看看你们，一个个都已经退缩了，甘愿被人看成是无法忍受严寒艰险的孬种；你们可怜的灵魂已经被吓得瑟瑟发抖，恨不得立刻返回到温暖的炉火旁边去了。要是这样的话，你们当初根本就不该做什么航行的准备，也根本没必要大老远地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证明你们只不过是一群胆小的懦夫，还把你们的队长也拖下了水，让他蒙受了失败的耻辱。噢！像个男人的样子吧，或拿出更男人的勇气来吧。矢志不渝，坚如磐石吧，这些冰山并没有你们的意志坚强，它们是可以改变的。只要你们意志坚定，那么冰川也无法奈何你们。别让你们的眉宇之间刻着屈辱的印记，返回亲人的身旁。你们要像英雄一样，勇敢战胜困难、击退敌人，然后再凯旋而归。”
他慷慨激昂地说了这样一番话，眼中闪着崇高的远大理想及英雄主义的光芒。这些水手怎么能不为之感动呢？他们面面相觑，哑口无言。于是我把话接了过来，让他们回去再好好想想自己说过的话，如果他们还是执意返回的话，那我也不会逼迫他们继续向北方前进；但我希望他们能够再好好考虑一下，重新再鼓起勇气。他们退了出去，这个时候我回头再看看我的朋友，他已经瘫倒在椅子上，奄奄一息了。
我不知道这一切最后会以怎样的方式了结，但我宁愿死也不愿半途而废，充满耻辱地返航。但恐怕这就是我的命运了，这些水手们的心中，并没有光荣和荣耀的念头做支撑，所以他们肯定不会心甘情愿地忍受眼下种种的艰难险阻。
9月7日
木已成舟，我已经同意如果可以脱险，就立刻返航。我的远大抱负就这样断送在了懦弱和优柔寡断上面，我就这样两手空空、心灰意冷地回来了，这让我根本就无法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不公平的事实。
9月12日
一切都已过去了，我已经在返回英格兰的途中了。我已失去了造福人类和获得荣耀的希望；同时我也失去了我的朋友。但我还是会尽全力地将这段痛苦的经历详细地告诉你，我亲爱的姐姐。既然我正在朝着英格兰，朝着你进发，那我也没什么好失望的。
9月9日，冰山开始移动了，隔着很远的距离就能听到它们发出雷鸣般的轰隆声，互相撞击，四分五裂。我们此时正处于极为危险的时刻，但却束手无策。我最担心的是我那位不幸的客人，他的病情急剧加重，甚至于完全卧床不起了。冰山就在我们身后崩裂，并朝着北方涌动，西面有一股微风徐徐吹来。11号的时候，朝南的水路终于畅通无阻了。
水手们看到返乡已经没有问题，立刻爆发出了一阵欣喜若狂的呼声，这股经久不息、响彻云霄的呼声吵醒了正在打盹的弗兰肯斯坦，他睁开双眼，问我大家为何这么吵闹。“他们之所以大喊大叫，”我说道，“是因为他们很快就能返回英格兰了。”
“这么说，你们真的要回去了？”
“唉！是啊，我没法拒绝他们的请求，我没法逼着他们去冒险，只能返航。”
“如果你想返航，那就这么做吧，但是我是不会回去的。你可以放弃你的目标，但我的任务是上天派给我的，我不敢违抗。我很虚弱，但那些帮助我复仇的神灵们一定会赐予我足够的力量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挣扎着想要下床，但他的身体无法承受这种剧烈的活动，他一下倒在床上，晕了过去。
他昏迷了很久才醒了过来，有好几次我都觉得他已经挺不住了。最后他睁开了双眼，呼吸困难，根本没法开口说话。医生给他服了一些镇静剂，并叮嘱我们别去打扰他。然后他对我说，我的朋友显然没几个小时可活了。
他已经被宣判了死刑，我只能悲伤耐心地等待这一刻的到来。我坐在他的床边看着他，他双眼紧闭，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但这时他却用十分微弱的声音喊着我的名字，让我靠近一些。他在我耳边说道：“唉！我一直赖以维生的力量都已经耗尽了，我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死了，但他，我的敌人和迫害者，却可能还活在这个世上。沃尔顿，在这最后的时刻里，请不要认为我的内心还像过去那样，充满着仇恨之火，迫切地想要报仇雪恨。但是我觉得想要杀死自己仇敌的想法，仍然是合情合理的。”
“在过去的几天里，我一直在检讨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并且觉得它们都是无可指摘的。我在一股疯狂的激情推动下，冲动地造出了一个有头脑的生物，那么我就该对他负起责任，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保证他的幸福快乐。”
“没错，这的确是我的义务，但除此之外，我还肩负着另外一个最为重要的职责，那就是关注自己对我的同胞们所担负的责任。因为这关系到更多人的幸福或痛苦。正因如此，我才拒绝为我造出的第一个生命再造一个同伴，而我这么做是绝对正确的。他已经表现出了无与伦比的狠毒和自私的天性，杀死了我的家人和朋友，他们都那么感性、幸福并且睿智，但却惨遭毒手。我不知道他这股复仇的狂热要何时才能冷却完结，虽然他也十分不幸悲惨，但他也不该给别人带来痛苦，所以他只能死。杀死他本是我的任务，但我现在失败了。我曾自私卑鄙地要求你继续我这未完成的工作，但现在我完全怀着理性和善意的心情，再次向你提出这个要求。”
“但我不会要求你放弃自己的国家和亲朋好友，背井离乡地去完成这个任务。现在既然你们已经朝着英国返航，那么你也没什么机会再见到他了。但我请求你考虑这些问题，对你自己的职责做出权衡。我将这个问题留给你自己考虑，因为越来越近的死亡已经影响了我判断和思考的能力。我不敢要求你去做我认为是对的事情，因为我可能会受到冲动的误导。但让我不安的是，他还活在世上，仍会危害人类。除此以外，此时此刻，我等待着随时会得到解脱的时刻来临的时候，是我这么多年来唯一享受到的幸福时光。我深爱的那些已故亲友的身影就在我的眼前飘舞，我马上就要投入到他们的怀抱中了。永别了，沃尔顿！在平静的生活中寻求幸福吧，即使你的雄心壮志看起来没有任何害处，只是想要在科学和发明创造中展现自己，那也请你放弃它。可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呢？我自己就是毁在这些远大抱负手中的，但可能还会有人步我的后尘啊。”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了。最后，他终于用完了所有的力气，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后，他挣扎着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已经无能为力了。他无力地握住我的手，嘴角闪过一丝温柔的笑意，然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玛格丽特，对于这个过早陨落的伟大生命，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要说些什么，才能让你感受到我内心深深的悲痛呢？所有的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我的眼泪不停地流淌，失望的阴云笼罩在我的心头。但还好我此刻正驶向英格兰，所以还能感到些许安慰。
我被一阵声响打断了，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已是午夜，凉风习习，连甲板上守望的水手也昏昏欲睡。又有一阵声音传了过来，好像是有人在说话的声音，不过却十分沙哑。声音是从安放弗兰肯斯坦遗体的房间传来的，我现在得起身去查看一下。晚安，亲爱的姐姐。
万能的上帝啊！刚才发生了怎样的一幕啊！我现在回想起来，仍感到头晕目眩，不敢相信，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原原本本地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记下来。但如果不将这个悲怆的结局写下来，那么之前我所记录的故事就是不完整的。我走进了那个房间，我那命运坎坷、令人敬佩的朋友正静静地躺在那里。但有一个我用言语无法描述出的身影，正伏在我朋友的身体上。他身材硕大，但十分粗笨，并且身体的各部分不成比例。他伏在灵柩上，乱蓬蓬的长发遮住了他的脸，但我仍能看到他伸出的一只巨大的手掌，皮肤的颜色和肤质都像干尸一样可怕。他一听到我的脚步声走近，立刻停止了那恐怖的哀嚎，立刻向窗户奔去。我从没见过像他那样丑陋扭曲的嘴脸，如此狰狞、丑陋、让人心生厌恶。我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努力思考自己该对这个毁灭者做些什么。于是我叫住了他。
他停下了脚步，吃惊地看着我，然后又转过去看着他那创造者毫无生气的身体。他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举手投足之间都流露出一种无法控制的最为暴躁的狂怒，一发不可收拾。
“他也是被我害死的！”他大喊道，“他的死让我的罪行也彻底结束了，我悲惨的一生也该走到尽头了！噢！弗兰肯斯坦！慷慨大方、舍己为人的好人！我现在再请求得到你的宽恕又有什么用呢？我已经无可挽回地杀死了你所爱的人，最后也毁了你。天啊！他已经浑身冰冷，再也无法回答我了。”他似乎哽咽了，而我刚见到他的第一个冲动就是要完成朋友临终前的嘱托，杀死他的敌人；但现在我的心中混杂着强烈的好奇心和怜悯之情，于是我暂时把这个念头搁置了起来。我走近这个巨大的怪物，但还是不敢抬眼看他的脸，那张脸有种说不出的丑陋，让人感到无比的惊骇和厌恶。我想要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却没说出口，那个怪物还在语无伦次地疯狂自责。最后，当他狂躁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些时，我终于下定决心，鼓起勇气对他说道：
“你的忏悔，现在已经毫无用处了。如果你在实施疯狂的报复之前，能够听听你良心的呼唤，想想后悔莫及时的痛楚，那么弗兰肯斯坦也不会死。”
“你是在说梦话吗？”那个魔鬼说道，“难道你觉得我当初就没有痛苦、毫不悔恨吗？”他指了指那具尸体，又继续说道，“他在临死之前并没有遭受任何痛苦，噢！他所承受的痛苦和我在报复时所忍受的痛苦相比，根本不及千分之一。我被一种极端恐怖的自私操纵着，可是我的内心却不断遭受着悔恨的谴责。难道你以为克莱瓦尔痛苦的呻吟声在我听来是美妙的音乐吗？我的天性本来充满了慈悲和爱心，但苦难和不幸却扭曲了我的心灵，让它充满了邪恶和仇恨，但我的良心在改变时却遭受了无与伦比的折磨，这些你是无法想象的。”
“在杀死了克莱瓦尔后，我心碎地回到了瑞士，十分痛苦。我同情弗兰肯斯坦，我的同情又转变成了厌恶，我甚至也痛恨自己。但这时我发现他——这个创造了我，又给予我无法言说的痛苦折磨的人，居然还胆敢期盼幸福。他不断地在我身上堆积不幸和绝望，而自己却想去寻求我永远无法得到的情感和激情上的愉悦。这让我的心中充满了嫉妒和愤慨之情，以及无法扑灭的复仇之火。我又想起了自己所说过的恐吓之词，于是下定决心要将之付诸行动。我知道自己这样做无异于作茧自缚，自寻死路，但我已成为了复仇这股冲动的奴隶，无法控制自己，我也痛恨这样，可是却只能按照它的意愿行事。可是在她死去的时候！不！那时我并没有感到痛苦，我已摒弃了一切情感，压抑住了所有的痛苦，让绝望占据了我的身心。对我来说，从那时开始，恶就是善。我已无法回头，别无选择，只能让我的本性顺从自己自愿选择的道路，不停地在这股冲动的驱使下疯狂地进行我复仇的计划。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这就是我最后一个受害者！”
我起初也被他那番痛苦的表白打动了，但这时我突然想起，弗兰肯斯坦曾经说过，这个怪物能言善辩，巧舌如簧。当我再次看到朋友毫无生气的冰冷身体时，不由得再次怒火中烧。“你这无耻之徒！”我说道，“你现在倒跑到这儿来哀叹你所造成的一切不幸了。你点燃了房子，然后坐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它烧成废墟，等房子烧光了，你又开始为之恸哭了。你这个虚伪的魔鬼！如果你所哀悼的这个人还活着，那么他仍然是你的敌人，还会受到你的折磨迫害，成为你那该死的报复计划的对象。你现在所感受到的并不是怜悯之心，你之所以哀叹，只不过是因为受到你百般折磨的受害者，现在摆脱了你的魔掌而已。”
“噢，不是这样的——不是的，”那个魔鬼打断了我，“正是我过去的所作所为，才给你留下了这样的印象，但我并不想寻求别人的理解，也无法获得别人的同情。起初我曾追求过这种情感，因为它是一种爱的美德，一种让我的全身心充满幸福和深情的感觉；但现在这种美德对我来说已经成为了泡影，幸福和深情也已化为痛苦和可憎的绝望，我又凭什么让别人来同情我呢？我情愿一个人默默承受孤独寂寞，当死去之时，我也会很高兴自己的记忆中满载的都是憎恶和轻蔑。曾有一度，我也憧憬过美德、名望以及欢乐；曾有一度，我也异想天开地期待能遇到一个能不计较我的外在，而会因为我优秀的内在品质爱我的人；曾有一度，我的心中还充满着崇高的荣誉感和奉献精神。但是现在，滔天的罪恶已经让我沦为了连最低贱的畜生都不如的东西。我所犯下的滔天罪行、我狠毒的心肠、我所遭遇的苦难都无人能及。当回顾自己所犯下的那一件件骇人听闻的罪孽时，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曾经也是个对美好和崇高的善良，有着追求向往的人。但事实就是如此，堕落的天使最后成为邪恶的魔鬼，但即使是上帝和人类的敌人，在孤苦伶仃时，也有朋友相伴左右，而我却形影相吊，孤身一人。”
“你既然自称为弗兰肯斯坦的朋友，那么你对我犯下的罪行，和他的不幸遭遇应该也有所了解。但在他跟你讲述的细节中，一定没有提到我在备受情感折磨时，所虚度的那些悲惨的日日夜夜。我毁了他的希望，但还是没有实现自己一直急切渴望满足的愿望，那就是爱和友谊。但我总是被人们一脚踢开，难道这就公平吗？难道我就应该是人类的公敌，被全天下人所痛恨吗？当费利克斯拳脚相加地把自己的朋友赶出他的家门时，你们为什么不恨他呢？当那个粗野的农夫差点杀死了那个他自己孩子的救命恩人时，你们为什么不痛骂他呢？不，你们是不会这样做的，因为他们都是高尚纯洁的人！只有我，这个惨遭抛弃的倒霉鬼，才是那个活该被人歧视、打骂和践踏的人。直到现在，一想起这些不公平的待遇，我仍然会热血沸腾。”
“没错，我是个恶棍，我杀死的都是美好和无辜的弱者，他们从没有伤害过我，也没有伤害过任何生命，但我却在他们熟睡的时候，扼住了他们的脖子，将他们活活掐死。我不断地在我的创造者身边制造惨剧，让这个世间的精英、值得人们爱戴和敬仰的人，最后陷入了无尽的苦海，家破人亡。”
“他现在就躺在那里，浑身冰冷苍白，毫无生气。你虽然十分恨我，但你的恨意却根本比不上我对自己的憎恶之情。我看着自己这双作恶多端的手，想着这颗总是浮现出邪恶念头的心，期盼我的眼睛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双手、我的心中再也不会冒出邪恶念头的那一刻，尽快到来。”
“你不用担心我之后还会作恶多端，我的使命几乎已经完成了。我并不需要终结你的或是任何其他人的生命，来结束自己的一生，我所需要的只是完结自己的生命。你别以为我会犹豫不决，拖拖拉拉地不敢自我毁灭。我将离开你的船，乘坐冰筏，奔向地球最北面的地方，然后用我自己堆起的柴火，点燃自己的葬礼之火，将这具丑恶的躯体化成灰烬，以免我的躯体会让其他好奇、污秽的恶棍豁然开朗，再造出另外一个像我这样的生命。我即将死去，那些一直在我心中噬咬着我的痛苦，或是永远无法满足、也不会熄灭的情感，再也不会困扰我了。将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已经死了，我也不应该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关于我们俩的记忆将很快被世人遗忘，而我也再不会见到太阳星辰，也无法体会到微风拂面的感觉了。”
“视觉、触觉以及所有的感觉都将消失，而只有这样，我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许多年前，当世界这幅画卷第一次在我眼前展开时，我感受到了夏日让人愉悦的融融暖意，听到了树叶沙沙作响，还有小鸟雀跃歌唱的声音，那时，这些在我的眼中就是整个世界。我本该为了即将死去而痛哭流涕，但现在只有死亡才是我唯一的安慰。我恶贯满盈，最痛苦的悔恨无时无刻不在噬咬着我的灵魂，除了一死，我还能在哪里找到安宁呢？”
“永别了！我即将离开你了，你是我所见到的最后一个人类。永别了，弗兰肯斯坦！如果你还活着，仍然对我满怀仇恨，那么我活着要比死了更能满足你复仇的快感。但事与愿违，你一直想要将我毁灭，以免我再制造更大的悲剧，但是，如果你在那个我所不了解的世界里，仍能思考感受的话，你一定不会再想向我报复了，因为现在我已生不如死。尽管你的生命已经结束，可我的痛苦却仍然深深地刻在心中，因为悔恨将永远刺痛我的伤口，只有死亡才能让它们永远愈合。”
“不过很快，”他悲怆地大声喊道，“我就要死了，我再也不会感受到现在所承受的痛苦了。很快这些炙烤折磨我的不幸将不复存在，我将以胜利者的姿态登上葬礼的柴堆，沉浸在无情的烈焰所带来的痛苦之中。这熊熊的大火终将慢慢熄灭，我的骨灰也将被狂风吹入到大海之中，我的灵魂将会安息，即使到那时它还会思考，一定也不会再感到痛苦了。永别了。”
说完，他纵身跃出窗外，跳上了一艘船旁的冰筏。转眼之间，他就在海浪中远去，消失在茫茫无边的黑夜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