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蓝田和广大的知识青年一样,高中毕业后,她来到了离家说远不算远、说近不算近的枞阳县一个名叫中院的山村。这个村子有八百余人口,因为村子颇大,仅是一个村就构成了一个大队。
蓝田和来自四川的沙绵绵被安排住在大队书记周志理家隔壁临时搭建的房子里,房间里两张床,还有一间小小的厨房,显得干净紧凑,又不失温暖。
周志理家的房子很大很宽畅,是青砖大瓦房,这与附近几家土坯草顶的房子形成鲜明的对比。在她们眼里,周志理算得上一个玉树临风的男人,笔直挺拔的身材,皮肤中性色泽,胡子天天刮得干干净净,胸前的口袋里总是别着一支“英雄”钢笔。周志理的爱人左香云是村里的妇女队长,也是村里唯一的裁缝,到了年关,就被村里一家一天地请去做过年的新衣服。那是她一年当中最忙、也是最快乐的日子。她自己家老老小小的过年新装都得赶在前面完成。她不仅裁剪手艺精道,还识得几个字,算得上一个知书达理、精明能干的女人。俩口子结婚近二十年了,难得红一次脸。他们膝下有三个孩子,两儿一女,首尾是儿子,大儿子周树文,小儿子周树化,女儿周树梅排行老二。这是一个很和睦温暖的家庭,三代同堂,六十多岁的老奶奶,看上去还很健康,成天闲不住,帮着儿媳妇操持一些家务,比如做做饭、扫地、缝缝补补、纳纳鞋底什么的。人说,家家一本难念的经,此话不假,他们的小儿子周树化,先天性心脏病,嘴唇总是紫黑色,一副严重缺氧的样子,去大医院看过,没有什么好法子治,也就听之任之了。这孩子是周志理夫妻俩的一个巨大心病,尤其是左香云,在天气变化、气压低时,树化呼吸困难、上气不接下气、胸部急剧起伏的痛苦模样,总令她的心如刀绞般的痛。因为长期缺氧,树化身材矮小,胸部呈桶状,背有些佝偻,十二岁的男孩,在蓝田看来,像个幼儿园的孩子。
两个下乡的姑娘跟村子里其他孩子一样,呼周志理为“周书记”,其爱人为“大娘”,其母亲为“奶奶”。
周志理家里养了几十只鸡鸭、两头猪,还有一只对主人忠心耿耿的大黄狗,一见生人来家,必会伸直脖子“汪汪汪”地叫个不停,接到主人的指示,才会停止叫唤。蓝田刚来时,实在是怕那只“人高马大”的动物,第一次见它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吓得直往后躲。善解人意的树梅把大黄狗招到自己跟前:“来,大黄,我给你介绍一个好朋友,这是来自城里的蓝田姐姐,你看姐姐多漂亮,以后,你一定要保护好姐姐,知道吗?否则,我饶不了你。”又指了指蓝田住的屋子说:“还有那个沙绵绵大姐,她虽然不怕你,但是,你也要保护好绵绵姐姐。”说着,授意大黄去亲一下蓝田,蓝田哪里见过如此阵式,吓得一溜烟地跑进自己的屋里。时间久了,一来二往,大黄只要见了蓝田和绵绵,必会乖巧地翘起自己的尾巴,摇头摆尾地讨好半天,两个姑娘跟大黄俨然成了好朋友。蓝田住处的旁边就是中院小学,她们在屋里时,朗朗的读书声,带给蓝田亲切、陶醉的快感。唯一一点令蓝田不适应的,就是这儿属于比较偏远的山区,尚且没有通电,晚上不管是看书,还是做手艺活,只能点着煤油灯。无电的生活,绵绵没有多少感觉,她在家排行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父亲是工人,母亲没有工作,为了节省电费,他们家的灯光瓦数尽可能的低,开灯时间尽可能的短。
小蓝田四岁的树梅每天放学回家,只要看见她们在屋里,必定要来跟她们说说话。最令蓝田和绵绵开心的是,周书记有天把她们叫到自己家里,指着一只简易书架说:“这上面的书,你们喜欢看的,只管拿去看,爱惜着点就行。”她们扫视了一眼,有《高玉宝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水浒传》等等,这令她们惊奇不已,绵绵更是开心得难以自抑,嘴巴简直咧到了耳根子。所有这一切,实在出乎蓝田的意料,准备离家时,对于下乡农村的生活,她有着莫名的担心和恐惧,在工厂做收发员的妈妈,眼泪不知道流了多少,同在工厂做技术员的爸爸虽然没有表现出什么,但蓝田也分明能够感觉到他的焦虑,只有小她几岁的妹妹对于姐姐的下乡混沌茫然。
白天,两个姑娘和村里人一起做工,其实,队里的农民觉得这两个姑娘来自城里,细皮嫩肉的,也没指望她们做些什么,但她们自己倒是心性挺高,跟周书记表态说:“我们到农村来,就是接受锻炼,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们会好好干,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做好了扎根农村的准备。老师在我们来之前就教导我们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周书记,您说对吗?”
周书记赞许地点点头。
蓝田的住处位于村子的正中央,一口供村里人吃水的水井位于村西头,两个姑娘,每天早晨和村里人一样,一个去水井里担水回来做饭,一个去离水井不远的清澈见底的长长的干滩里洗衣服。天渐暖了,在清澈见底的溪流里洗衣服,是件非常愉快而清爽的事情,她们索性脱了鞋子,任小鱼小虾在脚边游来游去,不时的,这些小精灵们还来咬咬她们的脚,这样的时刻,她们总会忍不住窃窃地笑。
知青生活于蓝田而言是愉快的,她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她高中时的同学石良也下乡了,而且巧得很,就分在离中院村五里路处的姨家潭村。虽然各人做着各人的事,来了几个月了,难得见一次面,但一想到心上的人近在咫尺,就会感到泼天泼地的温暖和幸福,何况,他们还经常通信。石良、家里以及同学兼好朋友季红的信总是由周书记送到蓝田手里。第一次收到来自姨家潭的信时,蓝田看着周书记满是疑惑的眼神,她告诉周书记,那是她高中同学石良的信,他下乡在姨家潭村。每次从周书记手里接过石良的信时,蓝田弯月般的眼睛里总是清波荡漾,明媚动人,周书记分明能够感觉到眼前的姑娘与那个石同学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蓝田既然不道出其中的秘密,他也就不多说什么。
当年端午节的早晨,村里的广播照例准时七点扯开嗓子,挨个地播放每个人都烂熟于心的《东方红绣金匾南泥湾大海航行靠舵手》等等歌曲,当播到《大海航行靠舵手》这首歌曲时,挑水回来的蓝田跟在后面哼唱起来:“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毛泽东的思想是不落的太阳。”
“蓝田,你唱得真好听!”
一边入神哼唱、一边往水缸里倒水的蓝田冷不丁地吓了一跳,一扭头,见大娘一只手提着只小竹篮子,里面盛着红扑扑、毛茸茸的新鲜桃子,另一只手抓着一把艾叶。
大娘顺势把艾叶插在蓝田门口,说:“艾叶,避邪的。”
倒好水的蓝田吁了口气,脸上红扑扑的:“谢谢大娘,我们芜湖人家,到了端午节这天,也会在门口插上艾叶。哎呀,这桃好新鲜,我最喜欢吃了。”边说,边接过那只小竹篮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大娘,一股子清香,闻着就知道甜。”
“院子里的桃很多都熟了,昨晚树梅去摘的。绵绵呢?”
“她洗衣裳去了。”蓝田一边说着,一边搬一张小木椅递过来:“大娘,您坐。”
“不坐了,大清早的,一大堆事情。我听说你高中时的一个同学就在姨家潭村,今天端午节,你不要出工了,去叫他过来,今天你们在我家吃饭。”
“太麻烦了,大娘。”
“麻烦什么,你这丫头,我们自己家不也得过节,不也得吃饭啊,你们来吃,也就多两双筷子。大过节的,你们自己烧饭吃,我能过意吗?树梅一早就去吴桥街上称肉了,我早晨杀了只鸡,这会子奶奶正在裹粽子。”
“我妈到端午节时,也自己裹粽子。”蓝田接话时,鼻子有点酸。
“呵呵,过节就图个新鲜热闹,昨天我和奶奶起了个大早,裹了五十个粽子,我又上街称了两斤肉,去左岗看了家公家婆的节。”
“家公家婆,就是我们说的外公外婆吧?”
“嗯,是的。”
“我马上去菜园摘些菜回来。就这么说好了。”大娘的口气不容商量,边说边转身走了。
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石良,蓝田的心就像荷叶上的露珠,轻轻地颤动着,无边的喜悦充盈在她的胸腔里,心跳无法抑制地加速,随之,脸颊也潮红起来。对着镜子,蓝田一遍一遍地梳理来农村之前剪成的学生头,乌黑笔直光泽亮润的发丝,及眉的整齐刘海,使她看上去,精干而妩媚。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长长的瓜子脸,皮肤较以前黑了,但光泽红润,显得非常健康,脖颈修长,一双弯月似的眼睛,清波荡漾,笑意绵绵。
绵绵一回来,俩人一道往门前拉的麻绳上晒衣服时,蓝田说:“绵绵,你等会跟我一起去姨家潭村,大娘让我叫同学石良一起来过节。”
“一会就去?不出工了?”
“嗯,大娘让我们今天不要出工了。”
“太好了,我跟着你沾光。”
“我们是打伞,还是戴草帽?”
“看你娇滴滴的,不下雨,还打个伞,像什么话!又不劳动,头上戴顶草帽,我看也不合适。我是什么都不用了,你呢,我也管不着。”
“可是外面的太阳蛮大的!”蓝田看着炽热的阳光,面露怯意。
出门前,蓝田还是顺手抓起挂在墙壁上的黑色洋伞,绵绵执拗地走在伞外面,俩人一路走一路说一路笑。
绵绵打趣地说:“石良仅仅就是你的同学?我看她大概还是你的心上人吧?”
蓝田挽着绵绵的手顺势在她的臂上掐了一把:“沙绵绵同志,我们到广阔的农村大天地来,可不是谈情说爱的,而是勤恳劳动,扎根大地,把自己培养成又红又专的新青年啊!”
绵绵老大不服气地也回掐了一把蓝田:“哟,觉悟很高啊,劳动人民就不谈情说爱了,照你的逻辑,那广大的农村还没有下一代咯。”
……
一路说着,一路闹着,到了距离姨家潭村不远处的一处溪流,溪水里,长着各种杂草,大小不一的石头上布满了碧绿的青苔。太阳当空照着,她们的脸颊红扑扑的,额上渗着细小的汗珠。俩人无言的默契,一起蹲下身子,捧起溪里的水一把一把地往脸上抹,她们上身都是素色花衬衫,身材修长、肤色略白的蓝田下身一条海军蓝的裤子,身形圆润、肤色略深、剪着运动头的绵绵则是一条军装黄的裤子,脚上都是解放鞋。她们脸上的水珠在阳光的折射下,泛着七彩光芒,青春韶华的她们,活力四射。
到了姨家潭村的庄稼地,村民们正在田地里劳动,有的在锄草,有的在耕地,有的在收割小麦,还有的在拔秧田里的稗子。不远处的稻场上,很多人正在打小麦。两个姑娘痴迷地看着时,一个朝气蓬勃、欣喜激动的男声传过来:蓝田,蓝田俩人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头上戴顶草帽、脸色赤红、汗湿的衬衫紧贴身体、裤管卷着的石良,左手抓着一把黄灿灿的麦穗,右手抓着一把镰刀急急地奔过来:“你怎么来了?”
蓝田的心头突突地跳了半天,无法平息下来:“看你,不怕被麦芒刺伤啊,还卷着裤腿。”
“没什么大不了,怕,还算大男人?”石良凝视着蓝田的眼睛,觉得这样,颇为失态,赶紧转到沙绵绵那儿:“这就是和你住一起的沙绵绵吧?”
心绪渐渐平静下来的蓝田这才说明了来意。
“你们等我一下,我去跟带我的师傅请个假,看行不行。”石良乐不可支地边说,边向地里奔去。
返身回来的石良对着她们说:“走吧,到我住的地方,我去换一下衣服。”
石良的住处相对蓝田的住处,显得逼仄而纷乱,四张大床,两两相对摆放,被单有的叠了,有的没叠,虽然蚊帐没有撩起来,但还是可以清晰地看见床铺上的杂乱无章。
“你们坐,喝点水。”石良从暖瓶里倒两杯白开水递过来。
“哪张是你的床铺?”蓝田好奇地问。
“喏,就是靠窗的那张。”
也就那张床铺最为整洁干净了,蓝田心下颇为满意:“我和绵绵出去一下,你换衣服吧。”说着,俩人迈步出门。
他们赶到周书记家时,中餐已经摆放好了。
石良第一次踏进周书记的家门,他好奇地打量着高大明亮的堂屋,只见:迎面的墙壁正上方,端正肃穆地依次挂着周恩来、毛泽东、朱德的巨幅画像,往下是一幅巨型的老虎图,那只老虎腾空而起、强大凶悍、威猛无比、一副随时可能跳出画外的气势,给人的感官以强烈的冲击,两边的楹联上写着: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再下方便是落地的条形几,上面供着香案,宽大的餐桌紧挨着条形几。
在几个知青眼里,那餐饭丰盛得一塌糊涂:红烧鸡、渣肉、土豆烧肉、炒窝笋丝、炒洋葱、清蒸茄子、炒苋菜、咸萝卜干、豆腐乳、海带蛋汤,旁边凳子上的一只钢筋锅里堆着如山的粽子。
大娘站在饭桌边,忙着往奶奶和几个孩子碗里夹菜,生怕他们吃少了:“你们都多吃些,这些菜趁着新鲜吃,晚上,我再炒两个素菜。”她还没吃几口饭,又忙着去喂猪、喂鸡鸭去了。
几个知青叫大娘一起吃饭,周书记说:“我们吃,她每次都最后一个吃饭,早习惯了,改不掉啦。”
“大娘,我们晚饭不在这儿吃了。”说这话时,蓝田、绵绵、石良看着大娘正在吃他们剩下的饭菜,非常的不好意思。
“那怎么行,晚饭还在这吃,我再炒两个素菜。”大娘说。
“大娘,我真的不在这儿吃了,我得赶回去,还有很多事,我可不能跑来解了馋,又躲懒。”石良言辞恳切地说。
大娘用一只尼龙网兜装了十来只粽子塞进石良手里,让他带着。
石良拗不过大娘的热情,乖乖接受,嘴里说:“大娘,裹这么多粽子,多费事啊!”
“费什么事,这孩子。过节,不就是图个喜气,图个热闹。农村里,没什么好吃的,但样样都是自家做的,新鲜。”
蓝田送石良回姨家潭的路上,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一尺的距离,怕让人看见,说闲话,不敢轻举妄动。走了一段路,石良环顾四下无人时,惴惴不安地想拉蓝田的手:田田,我蓝田怯怯地躲开了,“别,别,让人看见了不好。”
“你四下看看,哪儿有人?”
“你说没人,我倒想起一件好笑的事。有天傍晚,我和绵绵随手抓了本书,坐在高粱埂上带看带不看的,过了一会,对面田埂上一对男女手牵着手下了高粱地,一直往深处走,我心里纳闷这俩人做什么呢?他们走到高粱地中央,停了下来。”
“然后呢?”
“哪有然后?”蓝田的脸红了。想到那天的情景,她就脸红心跳,她和绵绵一动也不敢动,好像是她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似的,难受死了。以后见着那一对野鸳鸯,她和绵绵就感到浑身不自在。
“好了,我不问了,其实我能猜到。田田,你觉得不好,我依你。我们还年轻,来日方长,我们会过上相亲相爱永不分离的日子。”
蓝田的心跳加速,脸颊滚烫,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做什么好,只是一味地揪着自己的衬衫下摆。
“田田,你回去吧,我有空时去看你。”石良一边说,一边停止了前进的脚步,“你转过身去,我看着你走。”
“好的,你保重身体。”说着,蓝田恋恋不舍地转过身迈开碎碎的步子,田埂上的小草挠着她的双脚裸露出来的部位,痒酥酥的。
田田,田田石良紧走了几步,追了上来。
“还有事吗?”
“没事,没事。”石良脸上浅浅的笑容定格着:“我天天写日记,日记里全是你。你不知道我每天多么多么的想你!我多么希望我们能够天天在一起,永远不要分离。”
蓝田没有言语,心里却在说:我虽然不是天天写日记,但我为数不多的日记,也都是为你而写的。“石良,你赶紧回去吧,再跟着我走,又变成你送我了。”
俩人终于分开,各自朝着自己的目的地,大步走去。远处山峦苍翠,近处田地纵横,栀子花的芳香缭绕着,金黄色的麦浪翻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