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湖兄,少湖兄,你病了吗?”
“快喝口热茶……”
天青的扮戏房内,陈少湖一脸苍白地倚在椅上,额头全是虚汗。他喝掉崔福水奉上的一杯热茶,勉力冲着周围这群热心人笑了笑:
“我没事,头勒得久了,有些晕。这苦处,外行人真是承受不住。”他郑重举手做个四方揖,“今晚全亏各位,救命大恩,粉身难报。”
“客气什么呢,没事就好。”崔福水宽慰地搓着手,完全忘了自己被日本兵打得一边眼窝青紫,“天青的朋友,就是咱们的朋友,更别说您如此境遇,肯定是个大忠大义的人。咱们能尽一点薄力,心里舒坦!”
“就是就是!”黎茂财用手帕擦着满头油汗,“吓人是吓人了点儿,可算都过去了。哎,下次再遇着这样事儿,可得叮嘱韩师傅别把您化那么俊,好险!”
“这位爷本钱太足,没辙啊!”
一片笑声中,天青充满感激地望着身边这几位长者。算起来他们应是天青的叔爷辈,当年跟着白喜祥打天下,承祥社成立之后,又都跟着天青,尽心尽力,辅佐他将这大班社操持得风生水起。他们的资历不同,性格各异,有的老成持重,有的急躁火暴,但多少年并肩奋战下来,全然如一家人般同心同德,就算是略显势利的黎茂财,如今也忠义当先,大关节面前毫不含糊。天青对他们,一向厚待,但是经历今晚患难,仍然觉得自己难以坦然承受这份盛恩。
“崔爷,黎爷,我……”
崔福水早知他的心意,笑着一挥手:“天青,咱们自家人,更不必多言。今晚头功还是在你,胆气心计,真叫人对你这少年人又敬重三分。能跟着你做一番事业,是大伙儿的福气。你跟这位爷,还没好好叙旧吧,嘿,咱们这些老家伙,该回避了!”
陈少湖起身施礼,众人一一道安,长笑散去,房里只剩天青与陈少湖二人。这两个肝胆相照的年轻人,一般的高大俊朗,一般的英气勃勃,彼此微笑对视,热烈拥抱一下,相互拍了拍对方的肩。
“靳兄,长久不见,想不到一见面便是救命之恩!”
“说哪里话来,你救我可不止一回了。怎么样,今晚去我家,抵足而眠,讲讲你这些年的经历?樱草也念着你,我们常聊起你。她现在有了身子,就快生产了,你和雨橙呢,她还好吗?”
陈少湖眼中闪出激动的光芒,旋即又黯淡下来。他喘几口气,扶住椅背,重又坐下:
“靳兄,我不能去你家,就在这儿聊几句吧。等街上鬼子撤了,我还得赶紧离开,不然会连累你。”
天青连忙也坐下来:“怎么?鬼子为什么追你?”
陈少湖沉吟片刻。
“靳兄,你我生死之交,我不瞒你。你知道‘民先队’么?”
“‘民族解放先锋队’?听说过,好像是学校里的抗日救亡团?”
陈少湖的眼神,明亮而镇定:
“对。我奉上级指示,指导民先队筹集军用物资。我利用我的专业知识和在协和的人脉,弄出医疗用品,由民先队运出城去,送到前线打鬼子。这几天组织中出了叛徒,就是那个小胡子,带鬼子去藏身之处拿我,幸好同事拼死示警,才逃到这里……”
天青听得脑中拥塞一片,惊诧地问:“你一直在北京?从福建回来的吗?”
“这可说来话长了。福建的革命政府失败后,我护卫蔡廷锴将军退去漳州,之后蔡将军辗转经香港流亡海外,我回了广州,北上至武汉、南京、上海……”陈少湖扶扶眼镜,发出一声轻叹,“经历了这些动荡,我觉着,应该重新思考一下我的报国之路。在福建时,跟着蔡将军接触过一些共产党人,志趣十分相投,这回北上又和共产党打了一些交道,感觉终于找到了真正的理想,就正式加入了党组织。现在潜回北京,化名杨绿萍,指导民先队的抗日救亡活动。”
“啊……”天青恍然想起,“我在城门见过悬赏捉拿杨绿萍的告示,说是共产党什么华北委员会的首脑,想不到是你!”
“嗯,去年秋天被日本人查到线索,开始缉拿,这几个月来,真是险象环生。”
“一直没能逃出城吗?既然都能运货出去……”
陈少湖微微一笑:“我若离开北京,协和这条线就彻底断了,损失太大,不能走。职责所在,义不容辞,死也要死在岗位上。”
天青敬佩地点点头,又道:“我那雨橙妹子呢,没跟你在一起?”
陈少湖有些动容,摘下眼镜擦了擦:
“雨橙她……真是个奇女子。当年义无反顾跟我去南方,在蔡将军麾下做了翻译情报的文职,枪林弹雨之中,始终与我形影不离。我对她当然心仪,唉,自问年长她太多,处境又太危险,朝不保夕的,实非佳偶,本来一再推却,但她坚持不渝,一路痴心追随……后来,在蔡将军主持下,我二人……终成眷属。”
“呀,恭喜恭喜!怎能说不是佳偶,你们是天赐良缘!”
陈少湖难为情地笑笑:“她跟着我,吃了太多苦啊。蔡将军失势后避往香港,我夫妻随行,雨橙在香港有了身子,不方便继续流亡,不得不留在那儿了。这一分别,就是四年,小女已经三岁了,我还未有机会见上一面呢。”
天青怔了良久,叹道:“真叫人景仰!为了国家前程,掏出来的不仅是个人身心,还有合家幸福。少湖兄,我们在北京虽然也不易居,但跟你们相比,还是过着安宁平庸的日子罢了,像我堂堂七尺男儿,只能在戏台上耍刀弄枪,实在惭愧。”
“靳兄,您所做的一切,我也有听闻,另有一番意义,绝不是无为之举。”陈少湖的眼睛,在镜片后闪闪发光,“国难当头,那些身处社会上层的所谓鸿儒政客,早就抛下常挂嘴边的仁义道德,不知廉耻地投敌卖国,沦为日本侵略者的帮凶走狗,而社会地位低下,一向被人所轻贱的伶人,却能做到金银不动其心,威逼难移其志,这份骨气和尊严,对民心极有振奋作用,也是宣扬抗日、救亡图存的正道。靳兄,这些年来,你我虽然各行其是,却是殊途同归呢!”
“谢谢,少湖兄,我必当不辜负你这份抬举。你在北京这些日子,如果我还能为你们做些什么,随时找我,万死不辞。”
“靳兄,你已经帮了我大忙,今晚你是舍命全交,若没有你仗义出手,我此时不知在哪里飘魂呢。”陈少湖摸出怀表看了看,“时候不早,咱们就此分别吧。”
“你往哪里去?藏身之处已经暴露,这些日子怎么过来的?”
“居无定所,四处迁移呗,好在每次都能渡过难关。”陈少湖撑着身子站起来,忽然一阵眩晕,脚步踉跄,几乎跌在桌前。天青急忙扶住:“少湖兄,你病了!”
陈少湖喘息良久,不得不重又坐下:“不瞒你说,已经连续数周没能睡个整觉了,这几天被鬼子加紧缉拿,饭都没吃上一顿……”他望着天青的神色,停住口,笑了笑:“别担心,我扛得住。别看长得单薄点儿,其实还挺结实的。”
“结实什么啊,瞧你这脸色,病得已然不轻。”天青蹙了蹙眉,霍然起身,“走,去我家藏几天,好好给你调养调养。”
“不成,我是全城通缉的要犯,一旦走漏风声,你一家人性命难保。”
“什么要犯不要犯的?你是我过命的弟兄,不要见外!安心歇息几天,养好身子,才能继续做你的大事业。不是我说,你这样出门去,不等鬼子抓着,自己随时就‘倒卧’了!”
“我不能连累你!”陈少湖勉力起身,昂首向门外走去,“我没事儿,这些年什么都经历过了,这点小病,撂不倒我!”
他的手伸向门把,却没能握住,身子摇了一摇,一头栽倒在地上。
“当初暴露时,就该来找我们!”樱草从黄莺手中接过汤碗,小心地端给陈少湖,“这几个月要是给拿住,叫我们知道了,心里怎么过得去?”
陈少湖自炕上撑起身子,将汤药一饮而尽,满怀歉意地望着樱草。
几个月的水深火热,身心煎熬,全凭一股刚劲儿硬撑到现在,那晚广盛楼逃过一劫,这口气力一松,几乎没当场晕死过去,多亏天青甘冒大险,坚决把他藏到自己家中。经过几天调养将息,如今状况已经大好,面色恢复红润,双眼更添神采,行动也有力得多了。只是,每日教一个临盆在即的孕妇来伺候自己,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给你们添风险也就罢了,还带累你这样辛劳……”
“别再说这个,你是我们的朋友,还记得吗,永远都做常来的‘今雨’?”樱草笑起来,晶亮的眼中反射着窗外阳光的异彩。她与多年前陈少湖临别时看到的那个昏迷不醒的病人,简直是天差地别了:一头乌发全部挽向脑后,盘成整齐的圆髻,露出整张莹白的小脸,脸颊丰满圆润,神情仍带着少女般的热情纯真,又多了一份成熟的果敢坚决。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深深凝视着他,嘴角弯弯翘起,带着俏皮的笑意:
“少湖,你自学生时代就志存高远,为苍生立命,如今弃医从戎走上革命道路,实在也在我意料之中。不过,革命者也一样有家人有朋友的啊,你可不能六亲不认。”
陈少湖微笑一下,心中却是一阵剧烈的刺痛。他的眼前浮现出另一张脸,也是一样的热情纯真,一样的果敢坚决,那矢志不渝追随千里的爱人,如今带着他们的小女儿,远在天涯尽头的香港,不知怎样地期盼着未来的团圆……他何尝不记得,革命者也有家人和朋友,但是这血雨腥风的世道,永远在头顶悬着死亡利剑的事业,却不容他们守护自己心爱的人。他们注定孤独,凭着心底那团热火,只身奔行在无边黑暗里,也许永远被吞噬在这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他痛苦,却从不后悔,雨橙也不后悔,他们共同守护着一份跨越千里的期待,为的是一个更美好更灿烂的明天……
“想你的媳妇和女儿了,是吗?”樱草温柔地替他掖掖被子,“我听天青哥说起过雨橙妹子,好姑娘,真跟你是天生一对儿。你好好保重,养好身子,天佑忠良,早日合家团圆。”
“谢谢你,樱草,我会努力。在你家这几天,蓄足了好几年的能量,我现在觉得全身都是劲儿,能出去好好地打几场硬仗,百战百胜,水火不侵。”
樱草笑不可抑,不得不用手按住高高隆起的肚子:“我家有那么神?那你再多住几个月,养成齐天大圣孙悟空。”
陈少湖也笑了:“不成,我明天必须走了。有一批重要的药品出城,很多事需要我去安排。”
“啊,这么急?那以后什么时候再来呢?”
“不能再来了。来一次,就把你们全家往火坑里推一次。”
“怎么,再不见面了吗?”
那张原本喜气洋洋的小脸上,霎时间写满了黯然,紧抿的嘴角有强忍的悲伤,也有坚定和理解。陈少湖熟悉她这个神情,虽然已为人妇,还即将为人母,但是在他心里,她永远是当年那个明朗、果敢,又带点倔强的小姑娘,永远能带给你希望和勇气,喜悦与阳光。他的眼前,恍然又出现了那个梳两条小辫子,穿一身制服袄裙的身影,在石舫船头,湖光山色之间,青春飞扬,曼声吟唱: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惊讶,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久违的少年惆怅,轻轻掠过脑海,随即被静静涌起的温情取代,那是历经岁月辗转酝酿,历经心与心的交碰而酝酿出的,更加纯粹、更加深厚的温暖。他温和地笑了:
“樱草,别太挂怀。就算再也不能见面,但是同在这北京城里,志同道合,共此前途命运,也仿如当年常相聚首,时时临风明志,促膝畅谈一般。”他望望窗外,冬日暖阳高挂,映得室内一切都发着微光,他微笑着凝视樱草,她也正凝视着他,眼中温柔的关怀,比阳光还要明净坦荡。
“你和靳兄,不必惦记我。我是随时准备赴死的人,对个人的未来,并没有太多企愿,如能在牺牲前见到胜利的曙光,这一生就算圆满。很庆幸还能够遇到你们,让我在接下来的时光里,永远有用不完的力量。”
“他睡了?”
“嗯。”天青走到樱草身边坐下,“最后一晚了,希望他能睡个好觉。不知道他的日子都是怎么过的,总是睡到一半惊跳起来,随时从枕头底下拔枪。你是没看见,他身上到处是伤疤,有块特别吓人的,他说是在战场上自己开刀取弹片挖的。做他们这个事业,真是太不容易了,满心里想帮他的忙,都不知道从何帮起。”
“是啊。这几天我总是想,要从当年那个满口浪漫诗歌的文学青年变成这样一个钢铁战士,是什么样的力量。”樱草手里拿着做了一半的虎头小鞋,一时忘记继续缝下去,“想必是理想的力量,信念的力量。多亏了他们这些有志之士,才保得我中华纵然山河沦陷也始终奋战不屈,未至于亡国灭种。”
天青点点头,凝思半晌,才道:“和他相比,我真是惭愧,唱了这么多年的忠孝仁义,其实并不真正懂得国家大义,只是勉强地有点忠奸之分罢了。没有他那样改天换地的气魄,也做不出他那样轰轰烈烈的大事,我能做的,就是一些我自个儿觉得对的小事,我的理想信念,就是……保我身边人平安。”
樱草笑了,放下针线,轻轻合握住他的手:“天青哥,所谓国家大义,我觉得,无非就是一个忠奸之分,心里头守定这个界限,无论大事小节,都能立定存身的根本。当今乱世,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十分不易了,你唱了半生的戏,唱得最好的,就是你自己这一出。”她俏皮地拍拍他的手,“也许世人不知道,但是为妻我看得分明,容我好好地为你喝个全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