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站在院子里的,正是暌违已久的陈少湖。他比读书那时候黝黑了许多,不过也壮实了许多,只有脸上清秀的轮廓依然未变,鼻梁上的圆眼镜后,一双眼睛仍散发着热情的光芒:
“不知道我回来是吧?叫你不给我写信!若不是林府把我打出来,都找不着你在这儿!”
“我给你写信了,还没寄到吗?我是写得晚了点儿,这说来可就话长了……”
“噢,我先前一直在山区,可能……”
他忽然闭上了嘴。樱草背后,出现了另一个熟人,正爽朗地朝他笑着,一如在那颐和园的石舫上,坦荡、大方、清俊、英挺,只是手里,多了一副拐杖。
“少湖兄,久违了!上次的救命之恩,都没来得及答谢。”
陈少湖惊呆了。他看看天青,又看看樱草,又看回天青,看他手中的拐杖。
“靳老板……腿怎么了?”……
东厢房炕头上,三个年轻人,彼此互诉这一年多来的经历:
“……各方诊所医院,都试过了,都说真的是没辙。”天青坦然一笑,“少湖兄,你觉得呢,还有希望吗?尽管说,别在意,我已经接受最坏的结果了。”
陈少湖蹙着眉头看着他的腿。右腿裤管已经卷起,露出的小腿上,伤痕横七竖八,触目惊心,腿骨断折之处,微微隆起着,有异样的扭曲。
“情形是不大好。我建议你到协和住院,用仪器做个彻底的检查,我可以帮你安排。”说起诊疗,陈少湖不自禁地昂起头,带出了一个医生的专业风度,“骨科是我本行,我的导师霍华德先生是美国著名骨外科专家,这次我从云南回到协和来,就是应他之召,帮他筹建新科室。请他帮你诊治诊治,应当会比现在更有进境。”
天青与樱草对视一眼,喜悦溢满两个人的脸庞。樱草扶着天青肩头,激动得手都颤抖了:
“天哪,少湖,你真是我们的大福星!若是真能把他治好了,要我们怎么感谢你!”
陈少湖微笑着,视线忍不住地凝聚在樱草身上。她仍是那么娇怯细弱,却有着始终不变的一份飞扬神采,梨涡中的笑靥让人情不自禁地受到感染,打心眼儿里舒展起来。她站在炕边,一边跟陈少湖说着话,一边还不时地瞥向天青,幽深的黑眼睛里,闪动着无尽的爱与关怀。坐在她身边的天青,仰头望着她,嘴角含一丝微笑,眼中深深的全是爱惜,虽然只是默默对视,但是连旁观的陈少湖,都感觉到空气中那么多的浓情蜜意在回荡。
陈少湖低下头,摘了眼镜在手中擦着,笑道:
“我是不舍得看靳老板这样的好角儿屈才。救死扶伤,也是医者本分,要什么感谢?”
北平东单,协和医院,外观看起来不太像个医院,倒像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绿色琉璃瓦大屋顶,青砖墙面,传统朱漆大柱,汉白玉栏杆,组成一幅精美的画卷,和出出进进的白衣天使一起,构筑起这座救死扶伤的圣殿。
这天下午,陈少湖走进病房。一身雪白的医生大褂,里面一丝不苟的白衬衫、领带,黑发梳得整整齐齐,眼镜框下一双清秀的眼睛,坚定睿智,散发出让患者振奋和踏实的光芒。然而今天他脸色不大好,站在天青的病床前,紧紧蹙着眉头。天青双手握拳,坐起身子,正在一旁洗面巾的樱草也站了起来。
“靳老板,”陈少湖停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说,最后还是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对不起,检查结果,不太理想。”
天青嘴角一动,随即脸上露出一个镇定的微笑:“已经很感激你了,少湖兄。”
樱草轻声问:“怎么个情形?”
“这条腿的断骨是接上了,但是复位不佳……就是接歪了。现在是畸形愈合。骨折线基本消失,理论上确实是,无法恢复原状了。我已经和导师商议了下一步治疗方案,我想我可以帮你做好康复训练,实现弃拐行走,慢慢走的话,表面上可以看不出来。不过呢,要登台唱戏的话,那是肯定不成了。”
天青静默一会儿,开口问道:
“‘理论上’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还有一点可能,能够恢复原状,回到戏台,一点点的可能?无论多难、多苦,都没关系,我能接受。”
陈少湖的脸上,充满遗憾:
“除非断掉重接。但是现在它已经基本愈合……唉,我回来得太晚,若是刚受伤时就到协和请我的导师接骨,应该还可以恢复正常的。”
天青微一扬眉,转头对樱草笑了笑:“樱草,你先出去一下好吗,我和少湖兄有话说。”
樱草点点头,顺从地抱起脸盆走出去,天青望着她的背影消失,重又盯住陈少湖:
“断掉重接可以?”
“理论上有可能。但是,现在它已经长上了,断掉重接的话,遭受的痛苦和风险,都太大,我担心你……”
陈少湖没能继续说下去。他眼看着天青伸手扳起自己那条受伤的腿,扳到一个常人做不到的高度,将断骨处对准床头铁栏,狠狠砸了下去。“喀”的一声,声音闷钝,却响彻整个病房。陈少湖惊得一跳,接连后退两步,贴在了墙上。
“你不用担心,少湖兄,”天青一字一字地说,“现在它断了,请你帮我重接。接不好也没关系,我只是不希望错过那一点可能。”
陈少湖彻底僵住了。他从医十年,见过太多血肉模糊的情景,早已不为所动,但是如今这个场面,还是把他结结实实地冻在那里。眼前的天青,坐在床上,汗水自脸上涔涔而下,但是神情镇定如一块铁,宁静如一片冰,完全不顾鲜血正从他那亲手砸断的腿上,四面八方地渗出来。
陈少湖终于走向前,颤抖着抓住床头铁栏:
“兄弟!你,是条汉子!我马上安排手术!”
如果人生是一台戏,天青曾经以为,自己这台戏已经唱完了。终场曲牌已经奏响,最后一个亮相已经亮住……不,他没亮住,他晃了范儿,唱砸了,他一步三回头地进了下场门,没人能容他返场重来。戏就是这样,和人生一样,开弓没有回头箭,完戏就是完戏,终场就是终场。
但是,人生是一台多么庞大多么复杂的戏,谁知道,谁能预料?原来他只是刚刚唱了开场,后头还有第二出,第三出……还有压轴,还有繁华尽放的大轴,都热烈地等着他重新登台。上场门台帘一掀,满座又是一个碰头好儿,他换一身全新行头,踏着四击头,迈向九龙口,敛气凝神,绽放一个最精彩的亮相,从容不迫地,整冠、理袖、开腔……
他已经在梦里,将这一幕梦见了多少遍,急不可耐地,等着重新登台那一天。陈少湖不得不一再叮嘱他:
“虽然复原得不错,不说明伤势已经全好,骨头现在还承受不了过分的压力,不能急着练功。千万记着!我叫樱草看着你!”
“放心吧,我等!”
他等得起!经历过最惨痛的绝望,如今所有的一切,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希望,都散发着万丈光芒。
经此一役,天青和陈少湖,彼此佩服得五体投地。陈少湖佩服他刚猛过人的勇气,天青佩服他妙手回春的功力。尽管陈少湖反复解释说:手术成功,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他的美国导师,给予他很大帮助,但是天青哪管他的美国导师,在天青眼里,就是这个看起来清秀文弱的陈少湖,重塑了他的腿,再造了他的生命。
“您这已经是第二次救我了,”天青的感激发乎内心,“上次被陷入狱,也要多谢您仗义出手,还劳动了陈老太爷去联系公安局。”
“我没做什么,全凭樱草够胆色。就像这次治腿,是全凭您自个儿够胆色。”陈少湖笑了笑,又长叹一声:“社会黑暗至此,也真是教人愤慨,靳兄这样一个出色的人,竟然被恶势力陷害,险些被押上刑场,我要不是亲身遇着,还以为只有戏里有这样的情形呢。说起来学医也没有什么大用场,医来医去,医不了世道人心。”他郁愤地摇着头,“您呢,您怎么想,那件事对您,打击不小吧?”
“我?我不太懂……”天青想了想,“我以后就算再遇上同样的事,还是会按照自己的心去做。别人的好坏,我理不了那么多。师父教我:踏踏实实唱戏,清清白白做人。我就信这句。”
“唉,如果世人都如靳兄一般心怀古风,就万事大吉了。可惜,世道不是这样。‘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我们需要一个全新的世界,公平和正义的世界。也许有一天,我会放下这把手术刀,投身到真正有益于新世界的事业中去……”陈少湖又叹了口气,转向天青,“靳兄,手术虽然成功,也还是不能大意。我估计,两个月可以下地;三个月后,不用双拐,只拄手杖,可以缓步而行;五个月后,才可以开始练功;要重新踏上台毯,至少得在明年秋天。工老生的话,这条腿应当应付有余;至于能不能工回武生呢,那就要看靳兄自身的修为了。”
“我准定稳住。”天青笑了,“少湖兄很懂戏啊?”
“懂倒谈不上,不过我小时候也算票友,扮起来彩唱过呢。”
“工什么行当,老生,武生,小生?”
陈少湖微微有些脸红:“青衣。”
“嚯,”天青兴致勃勃,“等我好了,傍着您唱一出!”
“别拿我开涮啦,就学过那么几天!”……
再回到广盛楼小屋,听着那后台传来的熟悉锣鼓,天青禁不住热泪盈眶。终于又找回了腿,终于又找回了戏!他现在拥有的,不仅仅是一条全新的腿,更拥有了一个全新的胸怀。他开始认真地想:这久别重逢的戏,对他来说,究竟是什么样的意义?他为的不是台下倾慕的目光,不是座上热烈的喝彩,戏,对他来说,是一种至美,融入心底的、骨髓中的,通天彻地的美,他的宿命,就是将这份美,演出来,化出来,释放出来,让一句句唱腔,一个个台步,贯注了生命,变作了活物,成为千古不息的传承,万年不断的存在。
踏踏实实唱戏,清清白白做人,一个伶人的一生根本。说起来简单、容易,真正做起来,多少酸辛,多少无奈。他都曾接受过最坏的现实:就算将来不能再唱戏,也要想办法守住戏,不离开戏;但是现在,终于,他又回来了,他能把戏唱得更好,能把以前没有领会到的精髓,没有散发出的精魂,都气韵万千地挥洒出来。
他会比从前,更加珍惜他心中所拥有的,那些美,那些真,那些善,那些……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