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少人给报馆写信,希望举行一个‘红伶选举’,现下由《树言画刊》牵头,几家报馆参与,要搞这么个评选,凡班社里二十岁以下伶人,皆可参选,按行当打擂台,读者用报馆发放的选票投票,选出状元、榜眼、探花。”白喜祥望一眼身边三个徒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唱戏这种事,输赢本是难论,但是接受座儿上品评,与同行竞技交流,总是提高技业的好事,我赞成他们报名参加。”
“三位师哥都参加?”
“玄青过岁数了,不能参加,天青和竹青入围了。社里能不能出彩儿,主要就看他们两个的啦。”
天青和竹青神情兴奋,跃跃欲试。玄青坐在桌边一角,就像没听见一样,满脸萎靡,不住吸着鼻子。
“那就,定在十月初八?也是大吉之日。”
天青有点忸怩地说:“为什么要推后呢?既然九月十二另有安排,可以提前啊。”
白喜祥笑道:“不成!不能先成亲,后去比试。你准定连平时一半本事都拿不出来。”
“为什么呢,我会铆上的啊。”
白喜祥笑而不语,三叔三婶也都莞尔,连一直沉默的玄青都撑不住翘了翘嘴角。只有天青、竹青和樱草三个人面面相觑。天青昂起头:
“真的,师父,若能和樱草在一块儿,我更有精神去夺状元。”
白喜祥斟酌着词句:
“唱武戏呢,不光要有精神,还要有体力。”
天青怔了片刻,刹那间满脸通红。樱草瞄着他的神色,心下恍然明白,顿时也涨红了脸。满座就剩竹青一个人还在刨根问底:
“孰先孰后,有什么不一样吗?你们都笑什么?……”
“快快快,熬不住了,差不点儿被老爷子看出来。”玄青焦切地盯着殷绣帘的手,那双手掂着一块烟膏,正在烟灯上方灵巧地揉捏着,一只烟泡逐渐涨大,“弄得满脸的鼻涕眼泪,只好说是伤风。”
“你这样下去不是法子……”殷绣帘忧虑地凝视玄青,“唱戏的伶人,不该抽大烟。”
“那么多角儿都抽,也没见有谁坏了前程。”玄青依然紧盯着烟泡,“你不知道,前清时候,抽大烟那都是好角儿才有的身份。谭大爷他们,在后台摆着烟榻,候场时候,躺下来抽一筒,那叫一个风光气派。人说谭大爷那嗓儿,叫‘烟嗓儿’,就是抽大烟抽出来的,越唱越亮的‘云遮月’,前人从来没有过。咱们后人没法子逾越他,也是因为咱们没那个身家去抽……”
“哪有这样的道理?大烟或许让嗓筒儿一时痛快,但是天长日久,总归对身子不好。”
“你又不唱戏,懂什么呢。”玄青不耐烦地挥挥手,“快给我装烟,快。”
莳芳馆每间屋子都有烟具,为客人装烟本是姑娘们的分内事,但是别人怎么抽跟殷绣帘不相干,唯有玄青这样抽下去,着实令她担忧。他性子执拗,一向都不听人劝,她自知说了没用,只能尽力把那烟泡打得够滋味,够纯正,打从北平著名的烟土店“公益厚”里,为他购置品级最好的上等烟膏。
烟泡打好了,玄青赶忙操起烟枪凑上去猛吸几口,闭起双眼,舒出一口长气。殷绣帘心疼地替他擦着满头虚汗:“下次去之前先来我这儿,过了瘾再走吧。”
“老来你这儿也不是法子,我大小也是个角儿,万一被人看见,脸往哪儿搁去?师父那副老八板儿的轴脾气,一家伙把我开革出门,以后讨口饭吃都难。”
“我倒一直想着……”殷绣帘轻声道,“不若我赎身离开这儿,咱们买个小院儿,住一块儿,可好?我手里的私房,够买个不错的院子。”
玄青眉头一皱,沉吟一会儿:“那你以后,岂不是没了进项?”
“我,我这种进项,有什么好留恋的?”
玄青自知失言:“哦,我当然盼望着能和你长久在一块儿,不过这么大的事儿,还是得从长计议。”
殷绣帘脸上的光彩,渐渐黯淡:“我明白了。”
她扭身坐在烟榻边,将玄青的腿扳过来搁在自己膝上,轻轻捶着,目光在玄青脸上扫动,好似一双温柔的手,倾情抚摸着这张脸上每一个线条。不能在一块儿,就不在一块儿吧,此生薄命,已不能期求同等回报的情意,只要能一辈子看着这张脸,就知足了。他的脾气怎样、性情如何、艺业好坏、品格高低,她都不介意,她自在自己心里,永远揣着那最初的梦想,最纯真的情感,最牵挂的人。她早已倾心描画了最美的一幅图,然后把眼前的他,妥妥当当地填进那图画里去。
玄青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我说的都是实话。你相信我,等我筹划好了,替你赎身,娶你过门。”
殷绣帘幽怨地望着他:“打从我们遇见,你就这么说。”
“那还要我怎么说呢?未立业,哪能先成家。总得等我挑班了,戳住了,才能娶亲啊。”
“娶亲倒不妨搁搁……”殷绣帘垂下眼帘,“我只盼望着能只伺候你一个人。如今在这院子里,身不由己的,隔三岔五总要陪几个爷们儿,你……不在意?”
这倒刺到了玄青痛处。他猛吸几口烟,沉吟半晌,说:
“好吧!你赎了身,买个小院儿,咱俩好好过日子去!”
殷绣帘心花怒放:“玄青,我真没看错了你!我准定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那茜娘能放你走?你可是莳芳馆头号摇钱树。”
殷绣帘轻轻一笑:“也不过是个钱字。”
“那好,就这么定了。院子去西城找,离我那帮师父师弟的远点儿。我看着他们就烦。”
“你师弟的人品,有那么差?看报上说,都是不错的角儿。”
“你信报上还是信我?那两个小子,一个赛一个的飞扬跋扈,压根儿不把我这师哥放在眼里。眼下又是‘红伶选举’了,他俩……”
玄青不再说下去,只管吧嗒吧嗒吸着烟,从鼻孔里喷出一缕缕闷气。他竟然因为一岁之差,连参赛机会都没有,而那靳天青,好死不死地正赶上开擂当天过二十岁生日,活活挤进了年龄线!玄青不得不承认,他这师弟,艺业相当高明,一旦登台,就有可能名列三甲,到那时候,玄青更是拍马都追不上。就连竹青,拜了郝老板之后,突飞猛进,眼看着也爬到他头上了。
红伶选举过后,还有天青的亲事。刚才在师父家,天青和樱草隔桌坐着,虽然没说什么话,但彼此脸上,写满了如胶似漆,那个起腻的劲儿,真叫玄青看着心烦。虽然已经被林府赶出家门,樱草终究还是出身尊贵的侯门嫡女,一个伶人能娶到这样的媳妇,从今以后,可就更有他张狂的了!他的命怎么就那么好呢?那样炮火连天的沈阳,也居然没把他怎么样,带着那个美得像妖精一样的筱妃红,不知过了什么样风流快活的日子,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老天没眼!怎么不……”
玄青喃喃说了半句,忽然惊觉,瞟一眼正痴痴凝视他的殷绣帘,咽回了后面的话。他放下烟枪,伸手捏弄殷绣帘纤巧的下巴,那美人面露喜色,知情识趣地凑上前来,一只猫一样,温柔地偎入他的怀抱……这世上,人人都跟他过不去,唯一对他俯首帖耳的,就只有这殷绣帘。每次心中憋闷,就到莳芳馆来,殷绣帘保准能伺候得他舒舒服服。他甚至都不用掏钱,所有吃穿用度,都从殷绣帘的私房里出。
吸饱了大烟的玄青,雄风大作,整夜与殷绣帘翻云覆雨。他扳着她的脸,一遍遍地命令着:
“说,我是最强的!你永远都是我的,绝不可以给别人!”
白家小院,东厢房,樱草小时候住的南屋。炕还是原来的炕,桌子箱子椅子凳子,都跟当年一样,只是那些拨浪鼓儿、小布人、竹蜻蜓、泥饽饽,早已收走,取而代之的是一匹匹各色布料、一卷卷纹样图轴、一匣匣光珠、翠片、丝线……
樱草坐在小炕桌前,正全神贯注地摆弄着铺得满桌的盔头配件,把那一块块经过加纱、掐丝、贴里子的活儿拼成盔胎。天青坐在对面看着,顺便压腿,两腿一前一后在炕上劈得笔直,上身俯下来贴紧小腿,脸抵在脚踝上。
“这么难的活计,你也会做!”
“跟金爷学的。他夸我有天分,一上手就像老师傅,哈哈,其实呢,是他教得好。这活儿的角度、尺寸、火候,全有窍门儿,他一点不藏私,全传我了。来,看看尺寸合适不。”樱草把大额子和盔胎拧在一起,端在手里,纵身下炕,绕到天青面前。天青连忙坐直,让樱草帮他勒在头顶。
“正好,量得多准。”樱草站在他身前端详着,嘴角又泛起了梨涡。她摘下盔头,珍惜地抚摸着大额子的耳扇:“这个大额子,做了有半年多了,一直都没配上后身。我原以为,再没机会为你量尺寸了呢。”
天青抬起头,仰望着樱草。她穿着一件家常短袄,刚洗过的长发,黑缎一样,闪着亮泽的光芒披落肩头,颈上领间,露出一条红绳,他知道那是他与她的信物。灯光照耀下,甚至能清楚看见她脸颊上细细的绒毛,还有一点点的汗,雪白的肌肤,略泛一点红晕,眼睛底下投着长长的睫毛阴影……他早就发现,她的眼睛异常的水亮,仿佛总是罩着一层泪膜似的,纵是在这样的昏暗里,也闪闪地泛着一点光。她也正在望着他,眼神中充满深深的眷恋。
“樱草……”他接过盔头,放在桌前,抬手捉住她的双手,按在自己脸颊上,“成亲之前,我们不能再见面了吗?”
“现在就不应见面啦!是为了量尺寸才叫你来。”樱草笑嘻嘻地皱着鼻子,“没辙,得在你比试之前做好呀。”
“戴着你亲手做的太子盔,亲手绣的白龙靠,若不拿个好成绩,真对不住您老的辛苦。”
樱草噗嗤笑了:“你怎么也跟竹青似的,开始会说俏皮话儿了。”
天青正色道:“是实话呢。真的,什么状元榜眼探花,什么观众投票选举,我倒不是很看重,我就想着能把戏唱好、唱明白,对得起师父的栽培,对得起大家的爱护,对得起你的辛苦。樱草,你会去看我比试的,会吧?”
“按说放了大定就不应该再出门了……”樱草促狭地笑着。
“不是,是起了婚书才不出门。咱们还没起呢。”天青认真地动起脑筋,“要不咱们晚点起,成亲前一天再起,我就还能经常见着你。”
“哪有那时候才起婚书的?”樱草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不差这几天了,我们很快就能永远在一起,我天天都陪着你。”
天青伸手揽住她的腰,仰头向她,她两腮飞红,禁不住捧着他的脸颊,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那么光洁,那么明朗,带着一点火热的温度,像他的眼神一样,清澈、透亮,却又有深处的暗焰燃烧。他也吻向她的脸,她黑亮的眼睛,细巧的鼻梁,柔软的樱唇……双唇接触的一刹,天青只觉脑海中嗡的一响,仿佛被一道暴雷劈中一般,整个身心燃烧成纷乱的碎片,飞散四面八方。他双臂猛地抽紧,不容分说地将樱草揽近,深深箍进自己怀抱里,如饥似渴地吻入她的唇间,樱草也微微颤抖着,俯下身来,贴紧他的脸……
时间失去了意义,是倏忽一瞬,或是很久很久。天青用尽全身之力,才从这甜蜜的烈焰中挣扎出来。他揽着樱草的纤腰,头抵在她身前:
“樱草,这些天我不来了,依礼在家等你,二十八天后,给你掀盖头。”
樱草双颊火热,爱惜地磨蹭着他的头顶,隔着那刚刚剃过的浓密发楂,也仍然感受到他皮肤的温度。她轻声道:
“‘红伶选举’的比试我会去。不让你看到我,就不算违礼,对吧?”
“知道你在,就成了。我会铆上,不让你失望。”
“天青哥,”樱草的目光,温柔无限,“你从来没让我失望过。”
北平第一舞台大戏院,真是名副其实的“第一舞台”。它位于前门外珠市口西柳树井,规模极大,格局也和传统戏园不同:楼上楼下共设三层观众席,舒适的池座、花楼、包厢,足能容纳三千观众,舞台也不是广盛楼那样四角立柱的戏台,而是拉幕式的现代舞台,上头装了转台、机关布景,能演各种时髦新戏。喜成社年轻弟兄们到剧场走台时,面对这么宏伟的剧院,禁不住有点看傻了眼。
“别那么一副没出息的样儿,”白喜祥不以为然,“小有小的好处,大有大的不足。这园子其实不适合唱戏,太大,太空,听不明,看不清,再好的玩意儿也打折扣。历来名角都不乐意在这儿唱。开台第一天,还燃了把大火,都说是冲撞了火神爷,‘通天教主’王大爷那样的角儿也没能压住,戏没唱完就散了。不是个吉地呀。”他背着手,在舞台上四下踱着,“咱们不熟这个场子,唱来难免吃亏,天青,长点精神,多走几遍。”
“是,师父。”天青掂着手中的枪。
这次“红伶选举”的戏码,用的是抽签的法子,天青抽到《伐子都》,身段技巧特别繁重的一出大武生戏。好在他早得白喜祥悉心传授,本子精熟,功底扎实,已经在广盛楼贴过多次,算是他拿手戏码。俗话说得好:艺高人胆大,能上这么显身手的活儿,不但未生怯意,反而信心倍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