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闭紧了嘴巴。这位筱师姐,最近来他的扮戏房,未免太频了些。虽说她一向举止风流,平日里跟社里其他样貌英俊的爷们儿也常常你一言我一语地调笑,还颇有些人以此为荣,但是天青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女人的身上,似乎散发着一种强劲的逼迫力,每次略一欺近,他就想逃跑,更别提这样咄咄逼人地凑上身来……他咳了一声,推开椅子站起身,到衣架前取过夹袄穿上,快手快脚地扣起纽子。
“你要……做什么?”妃红轻笑道。
“出去透口气。”天青匆匆点点头,推门走了。
他是真的需要透口气。不知为什么,今天心里乱得很。台前台后,一切都很正常呀,戏台上正唱着的是《鸿门宴》,玄青去范增,一边唱一边自得地捋着髯口,举手投足全是神采。师父说得没错,玄青师哥有他更适合的路子,这种重唱重做的戏,更能发挥所长,尤其老成持重、心机深沉的角色,他演起来那是入木三分。
……似这等壁垒森严,亚似个天罗网,
那刘邦到此一定丧无常。
只要他鱼儿入了千层网,
哪怕他神机妙算的张子房,怎逃这祸起萧墙。
戏是好戏,唱得也好,但是台侧的天青,越看越是心浮气躁。他离开戏楼,来到后院,抬头望着黑云高耸的天空。盛夏的天,说变就变,上午还响晴白日的,到了下午,涌来满天的云,现在四面黑沉沉如大军压境,眼看着就是一场暴雨。城外隐隐传来的雷声,几乎把戏园子的锣鼓响都压过去了,天青站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感觉从未有过的心慌。
这是怎么了,是天气的缘故吗?
“靳,靳老板!”
一个比他更心慌的人在院外出现了,跑得跌跌撞撞的,老远就喊他。
天青转过身,疑惑地迎上去,黑暗中瞧了又瞧,勉强认出是樱草的同学程黛螺。她的头发被大风吹得混乱一团,边说话边拼命地用手拢着:
“靳老板,您去接一下樱草吧!”
天青悚然一惊:
“怎么?”
黛螺脸上,说不出是痛苦是惊恐是激动还是哀恸的神情。
谁能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样的煎熬啊。自打告别了樱草和焦德利,一个人回到酒吧,她的手就一直颤抖着,停也停不下来。她当然没有什么许伯父要叙话,只是按焦德利说的,让樱草一个人跟他上楼而已,她深知这两个人上楼后会发生什么,在酒吧里悄悄觑着他们说说笑笑地朝楼上走,觑着樱草天真烂漫的笑脸,觑着焦德利那一副即将得手的得意神情,黛螺心里,全是狂乱的挣扎……
她是被逼的,她没法子,她不想这样!虽然憎恶樱草,恨她抢走了她的靳天青,但是,就这样把这傻丫头送入焦德利的魔掌,她,也过不了自己这关……但是,还能怎么做呢?眼前不断晃动着焦德利阴白的脸,让她又是恐惧又是迷恋,爱恨交缠的脸……她哪里敢违抗他,而且,早已经离不开他,纵使他这样粗暴冷酷地对待她,也仍然不想失去他,她已经是他的人了,今生的第一个男人,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已经不由自主地被他控制着,甘心付出一切去屈服去顺从去追随……啊,再卖命地追随,也仍然时时面临着失去的危险啊,那焦德利得了樱草,今夜之后,眼中哪里还有她程黛螺?以后他必将弃她如敝屣,她怎么办,以后的人生,还有路可走吗?
得做些事情啊,不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发生。黛螺飞快地思忖一下,立即出门叫了车子奔向广盛楼。
祈祷上苍,让靳天青在那里!
她一定得找到靳天青!
只有靳天青,能破解这个迷局。他那个人,毫无疑问,会不顾一切去接他的师妹,若能顺利地将樱草接走,可能从此就断了焦德利的念想儿……焦德利呢,他不会知道靳天青是怎么出现的,以后的他,仍然好端端是她的男人,谁也别想抢走他!樱草和靳天青,都会感激她程黛螺关键时刻仗义报讯,不是吗?纵然无法得到靳天青的爱,起码也让他,多念着一点儿自己的好……
坐在车子上的黛螺,恨不得一步就飞到天青身边。
“靳老板,可找到您了!”黛螺在风中气喘吁吁地说着,“樱草去六国饭店跟一位公子吃饭,吃完了饭他俩一起上了楼,就没影儿了,怎么也找不到他们。那位公子,不是什么靠谱的人,我担心樱草出事!您要不要去接她一下?……”
她料得一点儿都没差儿。话音未落,天青脸色已变,一句话都未说,只点了点头,就箭一般地冲出了院门。
一道道电光,雪白如练,劈向空无一人的街道。大雨已经来临,周围一片劈劈啪啪的巨响,大水点子几乎能把街上铺的石板都砸出小坑。拉洋车的车夫们都早已躲起来避雨,天青也根本不打算叫车子,直接从肉市街奔向东交民巷。他这一生都没跑得这么快过,没几分钟就已奔到六国饭店楼下,对他而言,却像过了几百年那么长。
樱草还在这里吗,在哪个房间?大雨倾盆而下,浇得天青全身透湿,眼前一片模糊,只能看见六国饭店楼上,密密层层全是闪亮的灯光。天青奔进前厅,里面人声鼎沸,除了尚在玩乐的顾客,还有不少挤在门口避雨的客人。他按照黛螺说的,上楼去找,楼上倒是幽静,两边走廊延伸出去,都是紧闭门户的客房,一个人影都没有。
“樱草!”人当此际,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规范,天青拉开嗓子吼了一声。
立刻就有侍应生出来了。
“先生,您找人?哪个房间的客人?”
“我不知道是哪个房间,请您帮忙找找……”
侍应生客气而冷淡地答道:“对不住,这里是高尚场所,不能随意骚扰客人。”他打量着天青:一身湿透的衣衫,从头到脚都在滴水,华丽的地毯上,被他踩得又是水印又是泥印。
“先生,很抱歉我得请您出去。”
天青急切地望望两边,仍是门户紧闭,整个走廊寂无声息。每个房间都是深棕色的橡木门,沉实、厚重,只怕是喊破嗓子,里外也不能传声吧?两个保安从楼下赶上来了,警惕地望着他。天青一咬牙,转身下楼。
“樱草,樱草!”
天青顶着茫茫暴雨,在六国饭店楼下转着圈子呼喊。他知道这样喊下去可能不但招来保安,还会招来巡警,但是没别的办法了。哗哗雨声,盖不住他的呼唤,大武生的嗓子,嘹亮、响脆、冲劲儿十足,然而声音已经越来越多地带着绝望。她到底在哪个房间,能听见吗?有没有出事,会不会已经……
“天青哥!”
天青猛地转身,望向大楼东侧尽头。那里二楼的一个窗口,窗户开着,大雨中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他切切实实地听到了樱草的声音。他顾不上抹一抹满头满脸的雨水,拔脚向那个窗口狂奔而去。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眼看着一个人影从里面跳出来,跌倒在楼下的花坛。
“樱草!”
天青扑到樱草身边,将她抱在怀里。一道闪电几乎就劈在他的头顶,照得樱草的小脸雪白一片。她的衣襟都被撕破了,辫子也散开着,嘴角有血,一双眼睛在雨水中努力睁大,两手护在身前,惊恐地望向天青。
“樱草,是我!”天青肝胆俱碎,一把抱紧她,伸手拂开她额前乱发,“是师哥!你怎样?”
“天青哥……”樱草的泪水奔涌而出,和雨水混在一起,在脸上流成一片,“我的脚,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