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草站在二姨娘堂屋的地当间儿,规规矩矩施了一礼:“回二姨娘,刚知道的。”
二姨娘正襟危坐,满脸慈祥的笑:“这么说,你哥房里的小子一起跑了,你更不知道了呗?”
“回二姨娘,不知道。”
“贴身丫环两天没着家,你当姑娘的怎么能不知道呢?”
“以为被二姨娘差去做事了,没敢多问。”
“哟,还赖到我头上了。一直拖着不回禀,难道不是为了让他俩跑远些?”
“回二姨娘,樱草不敢。”
“你不敢?”二姨娘冷笑一声,“说着也不烫嘴,你还有什么不敢呢?我问你,你箱子里那些首饰,怎么一件都不剩了?”
樱草一惊,抬头望着二姨娘。二姨娘又恢复了满脸的慈祥:“说呀。你不会连首饰丢了都不知道吧?你这两天都光着头呀。”
樱草脸色一沉:“您去我房里翻我箱子?”
“哟,这怎么不对了么?家里丢了奴才,还是你房里的,不翻你箱子翻谁的箱子?说呀,首饰都哪儿去了?”
樱草气鼓鼓地:“不喜欢,送人了。”
“出手可倒大方呀!只怕是黄莺跑的时候,卷带走了吧?”二姨娘笑着,坐直身子,“这可得报官。没准儿的,人就好找了。”
樱草咬了会儿嘴唇,说:“二姨娘,您别冤枉好人。首饰是我送给莺儿姐姐的,将来就算是抓住了过堂,我也敢去作证。”
“闲没事的送她首饰做什么呢?还是你帮她逃的,对吧?”二姨娘的笑,只剩了半边,一边嘴角向上牵着,另一边嘴角诡异地耷拉下来,“只怕玉鹞逃走,你也脱不了干系吧?二爷被人骗得,内外衣裳都给扒光了,塞在柜子里头屎尿齐流的,丢的那丑,老爷都不准人提起。谁下的手,什么来历,你知道不?”
樱草轻笑一声:“我怎么知道呢,二姨娘,您太抬举我了。这都您告诉我的。”
二姨娘俯过身子,离樱草近了些:“五姑娘,别跟我玩这个。咱家的家法,归我掌管。你知道纵容家养奴才背主私逃是什么罪名?”
樱草不搭腔。
二姨娘又坐直了,转头喊小丫环:“叫朱妈进来。”
樱草大惊:“二姨娘,您又要干什么?”
“干什么?”二姨娘笑着反问道,“你说呢,五姑娘?家里的规矩,你又忘了?”
“有事您冲我来,要打要骂随您的便,别难为朱妈妈!”
“这都什么口气啊,你以为你跑江湖的呢?亏得还是个未出闺门的姑奶奶,真少管教。”二姨娘拿手帕子掩着嘴,小姑娘一样地哧哧笑起来。
说话间,朱妈已经被小丫环带进来了,战战兢兢跪在当地:“给姨奶奶请安。”
“得,也不用废话了。你们五姑娘轻狂少礼,黄莺那贱货又背主私逃,你们房里可乱得不像样啦。朱妈,你也算是府里的老人儿了,事情做成这样,今儿个可该算算总账。”二姨娘手帕子一挥,“老谭……”
“谭爷!”
樱草尖叫一声,一个箭步蹿在朱妈身前,挡住正抬脚向前的谭五爷。那谭五魁梧异常,站在那里足比樱草高出一个半头,一条胳膊的袖子卷着,正待挥起巴掌杀向朱妈。樱草略有些哆嗦,但是仍未退缩,叫道:“您住手!”
谭五愣了一下,轻轻拨开樱草,又向朱妈扑去。樱草一步跳回来,索性整个人扑在朱妈身上。谭五进退两难,举着大巴掌,呆在了原地。
“怎么着?”二姨娘嘴角都跳动起来,“这是反了吗?老谭,连她一起打!”
“您敢动我,谭爷?”樱草扭回头,没有看二姨娘,紧紧盯着面前的谭五:
“凭良心,您知道好歹,不会滥伤好人!凭规矩,您是下人,敢打主子?”
谭五身材壮健,头脑却简单,一听这话,更犹豫了,转头望向二姨娘。二姨娘怒气填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才是主子!老谭,今儿打死这丫头,我给她偿命!”
“你算什么主子!”樱草也转头盯住她,“这么玩下去,别怪我说出不客气的来!我是老爷的嫡生女儿,你不过是个姨娘!这么多年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忍你忍够了!”
“老谭!打死她!”二姨娘颤抖着,伸手指向樱草。
“姨奶奶……”谭五手足无措。
二姨娘将手帕一摔,亲自动手,冲上来对着樱草的脸,扇了一个嘴巴。樱草闪躲不及,啪的一声,打个正着。
“你个贱……”
二姨娘得意的骂声,刚刚出口,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樱草猛跳起来,小手一扬,啪的一声脆响,扇回在她脸上。二姨娘惊得呆了,捂住脸,叫道:“你!”
“我什么,我还给你!”樱草大喝一声,回手又是一掌,“这下是替莺儿姐!”回手再一掌,“这下是替鹞子哥!”
二姨娘哪里打得过体育成绩拿满分的樱草,跌跌撞撞连退几步,被椅子绊倒,瘫在地上。一众丫环仆人,这才从惊诧中回过神来,纷纷拥上搀扶。没人敢碰樱草。她像个小狮子似的,叉着腰站在地当间儿,厉声叫骂:
“他们走了!你再也动不着他们!这些年你作下的恶,只还你两个巴掌,便宜了你!”……
“老爷,您可给我做主!”
二姨娘捂着脸,眼睛哭得桃儿似的,伏在林墨斋膝前。林墨斋皱眉打量着她,只见她两边脸颊都红肿着,虽然没有破损,可还留着清清楚楚的两排小手指印。
“樱草打的?”
“是!老爷,您这五姑娘,我管不了了!她帮她贴身丫环跑了,还卷走了家里东西,您说不该罚吗,稍稍儿的说她两句,她就动手打人!”
林墨斋不能置信:“她一小孩子,怎么敢打你?”
“她说她才是主子,我是下人,是下贱的姨娘!老爷,我这样尽心尽意服侍您,就因为没个名分,被个姑娘家欺辱!太太也没了这些日子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安身立命呢,也不负我对老爷的这片心!”
二姨娘情急之下,话可说得不太体面。林墨斋登时拉长了脸:“你这是要挟我么?”
二姨娘自知失言,连忙往回扳:“老爷,我怎么敢!您看我今儿个落到什么田地,我只是……”
林墨斋阴沉着脸,缓缓道:
“只是一直揣着这么个不安分的心,是吗?你打量自个儿是什么人?祖上贱籍,雍正朝才从良,守城旗兵的闺女,能跟着我,算你一步登天了,还想怎么着?枉我宠你这么多年,还答允你养出儿子就扶正,家里多少人不得意你,都是我弹压着……如此心怀不良,这家也不能交给你了,赶明儿把钥匙都给三房!”
二姨娘红肿的脸,一霎时变得惨白。她挪前一步,抱住林墨斋的腿:“老爷……我知错了,再也不敢了,求您看我一向苦心操持家事,饶恕我这一回……”
林墨斋一言不发,自顾自地喝茶。
一旁的颜佑甫见状,轻咳一声,和着稀泥:“老爷,姨奶奶也不容易,不如先就这么了了,过些日子再……再看看。”
林墨斋瞟了一眼哭得满脸花红柳绿的二姨娘,哼了一声:“还不快滚回去,丢人现眼!”
小丫环连忙上前,搀着二姨娘拜别了出门。呜呜咽咽的哭声,一路出了院子。
林墨斋又喝了一口茶:“老颜。”
“在,老爷。”
“五姑娘也太张狂了,坏了家门规矩。拉去省身房关几天。”
颜佑甫大惊失色:“老爷,省身房死过人的……”
林墨斋两眼一睁:“怎么,怕她寻死?我看我这闺女,性子硬得很,我寻死了她还不会寻死呢!”
“不是不是,咳,老爷,那房子阴气重,都说闹鬼呢。小姑娘家,身子弱,可待不得。”
“叫鬼杀杀她的野气!”林墨斋重重放下茶碗,嚯啷一声,“眼看着十六了,该嫁人了,这样子怎么找婆家。虽不指着她传宗接代,起码也得嫁个像样门楣。你少再葫芦搅茄子的,快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