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喧哗自过道里传来,打破这份庄重的静寂。白喜祥皱着眉转过身,只见领班黎茂财跌跌撞撞冲进扮戏房,胖得圆滚滚的脸上,一层油汗,一边抹着,一边慌里慌张地对白喜祥禀告:
“出乱子了,二爷,您知不知道,咱们社里,被清和社挖角儿了?”
白喜祥长眉一轩:“挖了谁,慌成这样。”
“吴缁尘啊!”
白喜祥也怔住了。
吴缁尘,二十八岁,喜成社当家武生。十年前他从天津来京时候,还是个寂寂无闻的少年,无亲无故,流离失所,白喜祥看好他的资质,留他在喜成社搭班,还帮忙和广盛楼经理说情,将广盛楼院子里一个旧仓库整理出来给他住。吴缁尘感激涕零,虽然未入白喜祥门下,也一直称白喜祥为师父。
白喜祥的眼光不错。这个少年,确实天赋异秉,刻苦用功,又蒙白喜祥点拨,成材飞快。他擅唱的戏中,有一出《金钱豹》,这是一出大武戏,里头的人物来自《西游记》,戏文却又不是《西游记》,讲的是妖精金钱豹强娶民女,被唐僧师徒四人降服的故事。金钱豹早前是武花脸应工,现在大多是武生应工了,勾金脸,使钢叉,威风凛凛,虽是反角儿,却十分受看。
吴缁尘的金钱豹,表现出众,白喜祥非常赞赏,特地帮他将本子增益头尾,改编成一台俏头十足的大戏,贴出之后,名动京师,成了吴缁尘的看家之作。广盛楼每贴这出戏,必定爆满,全城老少爷们儿蜂拥而来,欣赏这位大武生的飞叉绝技。白喜祥十分欣慰,一力主张将吴缁尘提升为社里三牌,仅列于挂头牌的白喜祥本人与挂二牌的当家青衣庄赤蓉之后。戏份儿呢也翻了倍,一出大戏给四十大洋,以他的年纪和资历,独占当时年轻武生的魁首。之后的日子里,白喜祥与吴缁尘,情逾父子,因彼此信任,每年的搭班契约都只是口头约定。不想如今,他连个招呼都未打,突然背班投了清和社,还把几出戏的秘本都带过去了。
清和社,一个新组的班子。北京戏曲昌荣,大小角儿云集,纵然班社极多,也能各自为战,井水不犯河水,似这等毁约背班、偷戏挖角之事,为正经班社所不齿。但是清和社唱戏的君乐戏园就在大栅栏,与肉市街近在咫尺,和广盛楼争座儿争得很厉害,若不是白喜祥一再容让,几次几乎火并。喜成社老生有白喜祥,青衣有庄赤蓉,武生有吴缁尘,其他行当也各有好角儿,连配角里子都硬,一向占着上风,不想这清和社正面应对不成,竟然做出临阵挖角这等下三滥的事来。
“怎么办,二爷?他们已经贴了戏单子,日内上演《金钱豹》!这是明摆着跟咱们打对台啊。虽然咱们戏码也硬,但是他们卖这个新鲜,看客肯定都奔他们去啊。咱们仓促之间,可拿不出什么响亮的招数来。这个风头一挫,弄不好以后都不能抬头了。”黎茂财不断地擦着油汗。
白喜祥蹙着眉:
“您帮我约缁尘,当面聊聊。”
“是是是。”
黎茂财连约数次,吴缁尘自觉理亏,避而不见。还是几日后在前门外大街迎头碰见,实在躲不过去,才不得不跟白喜祥一起进了茶楼。
“恭喜吴爷,贺喜吴爷。”就座后,茶碗一端,白喜祥开门见山,“清和社肯定是给了更高的价钱?”
“略多一点儿。”吴缁尘赔着笑,“师父莫怪,我得养家啊。两名小犬……”
“这话就不对了。喜成社可也没亏待了您。纵是您嫌戏份低了,没法养家,提出来,咱们都好商量,这样一声不响地走了,社里的乱子,不算小啊。”
“我知道,师父,我这儿对不住您。社里几个武生兄弟,老的老,小的小,最近刚残了一个,病了一个,都是您养着,您不容易。我理应跟您先说明喽,等您约了新角再走,但是,清和社这儿也是机会难得啊。他们就是想趁您最近……”吴缁尘觉出失言,连忙转弯,“人往高处走啊,师父,他们给的价码,换谁都得动心。”
白喜祥听着,心里大致已有个数。他饮了一口茶,缓缓道:
“那么高的价码,您没觉得有点儿不对味儿?”
“嘿嘿,师父,现大洋能拿到手,就是真的。”
“缁尘,你这么年轻,将来的路还长。为师诚心奉劝一句:‘仁义礼智信为高’,这戏文你也常唱的。梨园行是个讲规矩的地界儿,毁了声名,比毁了技艺更糟。若仗着一时本钱足,行这等背信弃义之事,被人戳脊梁骨,堵的是自己的路。将来成不了大器,后悔晚矣。现在回头,喜成社还是以贵客相待。戏份的事,我们也给你涨。”
“师父,怎么就算是背信弃义了?”吴缁尘脸上挂不住,皮笑肉不笑起来,“你我之间,并没有什么文书契约。”
白喜祥双眼一睁,目光如电,在他脸上扫了一扫,吴缁尘再硬的头皮,也禁不住脸红了。白喜祥没再说什么,又饮了一口茶,翩然起身:
“话已至此,各自珍重。”
吴缁尘还未想好应对之辞,白喜祥已经径自向外走去,黎茂财小跑着在后头跟着。走到门口,白喜祥又站了站,没有回头,说:
“吴爷,这‘师父’二字,以后休要再提了。”
他撩起长衫,快步出门。
“怎么办呢,二爷?他们已经贴了《金钱豹》,这卖得个好座儿!咱广盛楼这边,都快空了。行内虽然对他们有些微词,但是背地里也没少了幸灾乐祸的话儿。”
白家堂屋里,黎茂财抓耳挠腮地坐也坐不住,不断在地上走溜儿。崔福水一边喝茶一边叹气。白喜祥双眼微闭,摇着手中折扇,沉吟不语。他的背后,玄青、天青和竹青垂手侍立,随时端茶倒水递手巾。
“怪我未做防范。”白喜祥开口道,“早该签个契约的。这孩子,看着也挺忠厚,谁知道是这样的人。”
“根本就是个白眼狼!”黎茂财气愤愤地,“他忘了他在别的班里跑龙套、当筋斗虫的事儿了!要不是您给他踏台毯的机会,他能有今天?他的戏全都是您给归置的,如今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拿走!”
“且不说那个了。当前的事,实得想个办法。我来贴几出平常不露的拿手戏,挡一挡吧。”
“二爷,”崔福水道,“莫怪我直言,您一梨园前辈,这样直接站出来跟一个后生小子打对台,太失身份。就算争回座来,咱们也输了这局。”
一阵沉默。帘外丁香花正在盛开,香气弥漫整个院子,和那嗡嗡蜂鸣混杂在一起,简直有点儿闷人。白喜祥放下折扇,皱起眉头,伸手轻轻揉按左边胸膛。
“师父,徒儿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背后的天青,担忧地望着神色痛楚的师父,犹豫了又犹豫,终于开腔。
白喜祥依然双眼微闭:“讲。”
“若说长辈不方便出面,让我们晚辈来好了。”
“晚辈?咱们年轻一辈里,没有能跟他《金钱豹》对抗的戏。”
“他们不就是要打对台么,咱们……咱们奉陪,也贴《金钱豹》,成不?”
“谁的《金钱豹》,咱们谁还能贴《金钱豹》?”白喜祥惊讶地转头看他,“你周师哥伤了脊梁,现在炕都不能下了……”
“我……我能。”天青微微红了脸,但仍然昂首回答。
黎茂财也停止了走溜儿,站在地当间儿,呆呆地看着天青:
“你?金钱豹?你是孙悟空啊!”
“我会这个活儿。”天青深吸一口气,“这出戏我不光会孙悟空,所有人的唱念做打,我都记得。金钱豹也是我的本工,每次吴师哥唱的时候,我仔细跟着他学,他的一招一式,每个身段,我都能做出来。如果社里实在没别的办法……”
“天青,话可不能说大了。”白喜祥凝视他,“孙悟空当然也要一等一的功夫,咱们最近贴《金钱豹》都是你来这个活儿,出色当行,没什么讲的。但是金钱豹的要求更高,那是大武生,讲的是工架、气魄,可不是会开打就成。你年纪不到,气度不够,招式身段做得再好,也及不上他。”
黎茂财忽然插言道:“二爷,这倒是个主意!天青是年纪轻点儿,不过,刚才崔爷说的是,打对台也是拼辈分,咱们就打童伶名号,让座儿上看看,喜成社初出山门的小子能唱到什么样儿!”
“着啊,”崔福水一拍大腿,“这是个法子!”
白喜祥看看他俩,又看看天青,仍有些不敢置信:
“天青,金钱豹你真能拿下来?飞叉你也会?缁尘教你了?”
“没有,我跟他请教过,他不肯讲。但是我自己个儿咂摸出来了。”
白喜祥霍然起身:
“你演给我看!”
一班人拥出堂屋,来到院中。天青宽了长衫,就手儿从把子架上掂了一杆荷包枪当作钢叉,从容不迫地演将起来。只见这柄“钢叉”,在他手中上下翻滚,“筛糠”“抱月”“纺线”“云翻”……一招一式让人眼花缭乱,时而滚背过肩,像粘在身上一样;时而高抛出手,活龙一般准确地蹿出去又蹿回手中。至于旋子、前扑、锞子这些身段技巧,一向就是天青的长项,走得又高又飘,挥洒自如,最后一记出手,接住飞回的“钢叉”,左腿弓右腿箭,气势雄浑地亮相。
院子里一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呆看着。天青收回荷包枪,有几分不好意思地走到白喜祥身前,叫了声“师父”,大伙儿才从惊讶中缓过神来。竹青最是欢喜,鼓掌大叫道:“师哥,你真行!太有相了,这叉简直神了,我觉着你比吴师哥强!”玄青抿紧嘴唇,一脸的艳羡。黎茂财和崔福水相互点着头说:“工架上还弱点儿,但是活儿是真不错呀!”
白喜祥盯着天青,却不住摇头。天青紧张地望着他,半晌,白喜祥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