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天的事情却有些蹊跷。王伟为什么不急着要回燕城了呢。王伟在广场上兜着圈子,拿出烟来,却点不着,广场上风大,火柴刚给点着,就又吹灭了。王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天很冷,王伟看见自己呼出的气变成了白白的一团,继而又悄悄隐灭。王伟在广场上走着,一点也没有要打电话回家的意思,他怎么就到乍圃来了呢?王伟想,因为车坏了?可他完全可以搭乘另外的车子回燕城,在路边招手栏车,或者走到一个可以转车的小站,这些在于王伟,是最拿手不过的事情。那么是为了寻找十多年前的回忆?王伟才不是个闲情逸致的诗人,这是浪漫的文人墨客们才做的事情。王伟摇摇头,然后学着蓝眼睛的样子,又耸耸肩,表示对自己的举动有着不解,王伟是八点整到蓝眼睛房间去的。他犹豫了很长时间,甚至已经睡在床上,打开了电视。但后来王伟还是爬了起来,穿上鞋,准备出去。王伟觉得应该言而有信,这是一个生意人遵循的准则。王伟拿了钥匙,关上门。忽然王伟感到最好还是先打个电话给蓝眼睛,一来显出自己的修养礼貌,二来,凭了商人的精明,王伟看出阿美与蓝眼睛的关系不太一般,为了免得大家尴尬,王伟拨通了蓝眼睛的电话。不出所料,是阿美接的,王伟顿了顿,然后报了自己的名字。那边阿美连忙说,是王先生呵,我们都等了很久了。
蓝眼睛兴冲冲的出来开门,他有点夸张的拥抱了王伟。阿美正在准备茶具,她回头对王伟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王伟在沙发上坐下,眼梢瞥见阿美手边一套宜兴紫砂陶壶,栗色,样子也古拙。王伟在社会上三教九流认识很多,他也有几个风雅的文人朋友,现在文人都兴下海了,他们伸只脚在水里戏戏水,这样也就遇上了正扎着猛子的王伟。王伟有几次和他们在一起,老见他们喝茶,喝着喝着就讲些风花雪月的事,王伟不大懂,但柃得清,只喝茶,不多说话,这样别人觉得王伟多少也是个懂得风雅的人了。王伟看见阿美那套茶具还有点正宗的味道,暗暗觉得有趣,心想这帮老外还真有闲情逸致,不但带了个中国姑娘,连带着中国的国粹也不放过。
蓝眼睛不知从什么地方搞来了烛台,还焚了香,愈发地像那么回事了。我喜欢中国,真的喜欢。蓝眼睛在王伟边上坐下,非常真诚地说。王伟点点头,表示欢迎一个外国人喜欢中国的意思。王伟的眼睛盯着正在倒茶的阿美,耳朵里听着蓝眼睛的讲话,心里却在想一些其他的不相干的事情。茶上来了,阿美说这是雁荡毛峰茶,也叫雁荡云雾,茶是好茶,但用的水不好,是洗漱室里的自来水。
茶真的很好,很香的。王伟喝了一口,说。王伟看了蓝眼睛一眼,他正在像模像样的品着茶,嘴里还啧聩有声。王伟放下茶盏,搞不清楚这个外国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种样子,好像终究有着点做作,让人心里不是太舒服的。但王伟是个很容易想得通的人,猎奇!他很快就对蓝眼睛下了定义,王伟忽然又觉得得意起来,觉得自己和蓝眼睛一下子平等了,其实自己和蓝眼睛都有着附庸风雅的嫌疑,而自己不过是蓝眼睛幼稚的猎奇行为中一个陪衬品罢了。这样一想,王伟心里轻松不少,他甚至灵感突来,王伟指了指茶盏,对蓝眼睛说,你知道这种雁荡云雾茶是谁采的?
蓝眼睛和阿美同时抬起了头。
是猴子!王伟煞有其事的说。
猴子?蓝眼睛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大为惊奇。
对,就是猴子。王伟喝了一口茶,坐坐正,又继续说道,在很久的以前,雁荡山是猿猴成群的地方。猴子们在山林间嬉戏攀援,视若无人。但山里面住着一些猎户,还住着许多茶农。猎户设了陷阱,捉住猴子,然后又把它们卖给茶农。
猴子怎么会采茶呢?蓝眼睛揺了一句。
王伟没有回答,自顾自的往下面说着。那些茶农得了猴子后,就把它们驯养起来,有的茶农,都有好几十头猴子呢。到了采茶季节,就把这些猴子带到山上去。凡猴子都有个特点,喜欢模仿人的动作。茶农把布袋挂在头颈上,猴子也乱七八糟套上,茶农攀上悬崖峭壁,堠子也紧紧跟随,茶农把茶放入袋子里面,猴子依葫戸画瓢,照学不误。这样久而久之,那些猴子也就成了训练有素的采茶人了。猴子更有猴子的好处,那些人去不得不敢去的地方,它们都能去,有些茶树,树高入云,几乎是在云雾里的,所以也就叫云雾茶。
蓝眼睛听着,觉得有趣,不由感叹起中国的奇妙来,于是又低头喝了几口茶。这时阿美在旁边问,那么这些猴子不就成了奴隶了?王伟连连摇头,说那些猴子都是自愿的,生下来就是一只猴子,又恰好长在雁荡山中,云里雾里的就被人捉了去,管吃管住,说不定吃得还不赖。又生来喜欢模仿,再说它们哪里懂得被人剥削这回事,它们还觉得这样依葫芦画瓢是件开心的事情呢。
阿美就不声响了。蓝眼睛正在看那只宜兴紫砂壶,一时也闭了嘴。屋里静悄悄的。王伟低头看了看茶盏中的茶叶,细嫩,碧绿的,就像是玉一样,而且那些茶芽都一根根竖立起来,像许多细软腰肢的害羞的小姑娘,说不出的温婉与妥帖。这时,蓝眼睛忽然叹了口气,却不说话。王伟问他怎么啦?蓝眼睛说他跑过许多国家,中国不是最美的,当然也不是最发达的,但不知怎么回事,这个国家让他有冲很奇特的感受,就比如说喝茶吧,特别是那些老人,在家里喝茶,上茶馆也是喝茶;开会时喝茶,打架讲理也是喝茶,早饭前喝早茶,午饭后也要喝茶。好像有了一壶茶,什么都会好了,这在中国叫一蓝眼睛停住了,好像正在寻找合适的词来说明。
叫随遇而安。这时,阿美接了一句。
对,对,就叫随遇而安。蓝眼睛非常激动的表示赞同,我就喜欢随遇而安,这是东方人的美德。
阿美和王伟都沉默着,没有接他的话,阿美想,蓝眼睛是客人,蓝眼睛说的随遇而安,和我们所感受的是两回事,蓝眼睛把一切都当做看戏一般的去看,戏中人的滋味他则未必知道的。王伟则很有礼貌的对蓝眼睛笑着,心里却也是大不以为然,王伟心想,你知道个屁!喝茶?随遇而安?那靠什么吃饭呢,哪像你们这些老外,带个小妞满世界乱转,我们可是要养家糊口的,出去搞推销,哪有什么闲工夫坐下来品茶,陪着那些东北人喝酒,直着脖子死灌下去几杯,回去像死猪一样躺倒,这种事情倒是有过几回。这样想着,王伟就有了话不投机的感觉,心想一边是为生存而受着委屈,一边却是不着边际的风花雪月,隔靴挠痒,这世界未免不公了些。于是,王伟沉了头,不说话了。
茶喝着喝着,就觉得淡了。阿美于是又去沏新的,三人喝茶,蓝眼睛的话最多,就像隔行看新鲜一样,蓝眼睛对于这种种的形式,既新奇,又满足,而阿美和王伟各自怀着各自的心思,特别是王伟,平曰里出差在外,多是陪着客户喝酒。大家都稀里糊涂,称兄道弟,又划酒令又指天对地,最后喝得人事不知,回到酒店大睡一场。这种酒越喝到后来,就越觉浓烈,反正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糊里糊涂,倒也爽快。但今天不同,喝的是茶,茶总是越暍越淡,人虽然不至于越来越清醒,却也总是糊淙不起来。王伟今天的心情本来就有些异样,想起些往事,想起些平曰里没有时间去想,也没有心境去想的人与物,心里感觉烦闷,这杯里的茶,这干干净净的茶忽然让他有冲无处藏身的感觉。于是王伟很想找点事情做,或者找些话说说,以驱除心中越来越浓的惶恐。王伟开始主动的和蓝眼睛攀谈起来,问他来中国几年了,去过哪些城市,会一点方言吗,诸如此类。蓝眼睛非常愉快的一一作答。后来蓝眼睛就问王伟是做什么的。王伟说,是商人。那么是做什么生意的呢?蓝眼睛又间道。王伟回答,是一个翻录老唱片的公司。
老唱片?蓝眼睛大戚兴趣,就是以前年代那种旧的唱片吗?
是的。王伟不动声色的回答,他感到有些奇怪,不明白蓝眼睛为什么这样大惊小怪。要知道,王伟就职的那个公司生意并不好,市场对他们的产品反应平平,靠着王伟他们几个推销员东奔西跑、喝酒划拳才算杀出一条血路。
王先生身边有样品吗?蓝眼睛显得非常激动,声音都有着异样了。
这种情景有点出乎王伟的意料,他一副反应不过来的样子,懵懵懂懂地望着阿美。阿美笑了,说王先生你不要在意,这是他的一个嗜好,上个月,他为了一张梅兰芳的老唱片,专程乘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到西北的小镇上去,结果还是空着手回来的。
是嘛!王伟又看了看蓝眼睛,有冲肃然起敬的感觉。然后他告诉蓝眼睛,唱片倒是有一张,是二十年代歌仙陈歌辛与周璇的合集。
哇!周璇!我爱她,我爱她!蓝眼睛的表情令人忍俊不禁。王伟忍着笑对他说,唱片倒是在,但没有唱机,还是没有什么用的。这样一讲,蓝限睛发愁了,一副愁死人的样子。王伟这时看着他,倒有点喜欢上这个老外了,好像有点可爱与率真的意思。王伟就说,这样吧,我先去拿唱片,然后再去问问,说不定凑了巧,能遇上个有唱机的人。
这样说着,王伟就下楼回自己房里去了,隐约的心里有点兴奋,王伟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打开门,从自己的出差旅行包里拿出唱片。上什么地方去搞唱机呢。王伟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点了一根烟。烟雾升腾,王伟又有点恍然了,觉得自己怎么跟了个老外,弄得有点神经兮兮的,还听什么老唱片。但不管怎样,王伟还是觉得心里隠隐有了些快意,至于这快意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暂且就不管它了。
王伟关上门,在走廊里走动着,不知不觉地就下了楼,走出乍圃饭店的大堂,来到了外面的广场上。王伟想起了一件事。十多年前,他和初恋女友一起来乍圃时,这地方静悄悄的,晚上他们在小旅店的食堂里吃饭,老板娘坐在一边织毛衣,桌上有只旧的唱机,叽肌嘎嘎的放些音乐。老板娘的儿子,大约七八岁的模样,和一个伙计在旁边用一根扎鞋底的线挑绷绷,老板娘的儿子总是输,输了不服气,于是再来,但轮到他挑的时候,线不是绕在了一起,就是散成了直的。那儿子就开始赖皮起来,打那个伙计,伙计绕着店堂假装逃,老板娘也不管,笑眯眯的看着。这一切,王伟原本早就忘记了,现在由于老唱机的缘故,忽然都变得清晰了起来。但那个老板娘在哪里呢,王伟记不起来,就连那家旅社叫什么,他也完全忘记了。
又在下雨了,有冷的感觉,雨掉在地上的声音轻极了,但王伟的衣服领子竖着,他听不见雨声。王伟在广场上站了会儿,他还回头望了望,饭店好几个房间亮着灯,搞不清哪个是蓝眼睛的房间,哪个又是自己的。王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唱机,他在广场上绕上两圈,觉得自己有些奇怪,王伟想,这可能是无所事事引起的,平时王伟忙得要命,就像只上了发条的闹钟,但那冲时候,快乐与悲哀都是清清楚楚的,有根有据,什么事情都有个来龙去脉,一点也不像今天,推销员王伟竟然为了一只旧唱机,在一个下着雨的广场上走来走去,借到了唱机又怎么样呢?王伟停住了脚步,但没想到这样一走,前面已经是那个燕城酒家了。
王伟终于没有借到唱机。他手里拿了张唱片,又回到蓝眼睛的房间。时间已经不早了,茶也喝得差不多,王伟就想着要告辞。但蓝眼睛还是执意不放他走,王伟只能又坐下来,蓝眼睛说,王先生,你知道我怎么会到中国来的吗?王伟一愣,觉得这个间题问得有点蹊跷,不是太好回答的,于是不响,等着蓝眼睛往下面说。蓝眼睛站了起来,走到屋子当中,忽然做了个京戏里亮相的动作,然后又模似着甩了甩袖子。有一次呵,蓝眼睛笑眯眯的又坐下,说,有一次呵,中国有个艺术代表团到丹麦来演出,我们全城的人都轰动了,街上纷纷传说着来自中国的奇妙的艺术。那些天正下着雪,大家在剧院门口排着长队买票。好不容易我买到了一张。哇,那才叫艺术呢,虽然他们从头到尾唱的演的,我都不大懂,但只觉得奇妙,觉得神奇的东方整个的搬过来了。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场猴子戏,十几个演员,在台上蹦呵跳呵,眼睛骨碌碌的直转,整个剧场都沸腾了。我一连看了三场,但他们不让去后台,说是外事纪律。我就在场外等那些演员,哪知他们还真有点来无踪去无影,等了半天也等不到。王伟听得有点出神,傻乎乎的耵着蓝眼睛。
谁知,有一天,我见到他们了。十几个,全在!他们在美人鱼铜像前面拍照,还做着猴子的动作。我非常兴奋,走上去告诉他们我喜欢他们的表演,但他们一个个愣愣地盯着我看,他们听不懂我说的话,现场又没有翻译。但不管怎样,他们还是有点明白我的意思,我喜欢他们。他们走后的第二年,我就到中国来了。
王伟点点头,还伸出手拍拍蓝眼睛的肩。
唉,王先生呵,我一直有个愿望。你珂不要笑话我呵,我想演一次猴子戏,就扮那个猴子。蓝眼睛非常真诚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