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一片寂静,洛姑姑的嘴唇还在微微地翕动着,她绝望地看着红豆,面如死灰尘。
车突然停了下来,赶车人在外面道:“出了帝都,前面是为公主准备的第二辆马车。请公主下车罢。”
红豆掀起车帘,向外看了一眼,但见路的尽头,是无边无际的原野,路旁停着一辆新马车,赶车的是个精壮结实的汉子。看到红豆,立即下了马车,过来行礼:“小的张三,见过小姐。”
“很好,你辛苦了,一会儿赶车往别的方向去罢。”红豆吩咐出宫这辆车的汉子。
赶车人点了点头。
红豆又转回马车内,望着洛姑姑道:“姑姑,好好保重,等毒解了,不妨带着惊澜离开,皇宫不是你呆的地方。”
洛姑姑拼命地摇着头:“你……不能走……你走了,惊澜怎么办,他怎么办……”
“你会救他的,姑姑。”红豆坚定地道:“但我,救不了他。”
“你不在,谁也救不了他。”洛姑姑疲惫地道。
红豆看了她一会儿,低叹一声:“我与惊澜,只能是朋友。”
“朋友就眼睁睁看着他死?”洛姑姑嘶声道。
红豆心头一震,失声道:“你说什么?”
洛姑姑道:“如果你走了,皇上就不会再供给药引,到时候,惊澜必死无疑。”
“什么药引?”红豆愕然。
洛姑姑道:“白色珠兰的果核。”
红豆道:“白色珠兰不是从不结果么?”
洛姑姑道:“十八株树,只结十八粒果,在树的最高枝头,每年秋季,在繁花落尽的刹那,果实成熟,剥去皮肉,只留果核,做为药引,每一粒果核,只能用一次,一次后,什么效果都没了。”
红豆道:“惊澜他得的是什么病?为什么必须用这种奇怪的药引,而白色珠兰居然会结果,我竟然从未听说。”
“白色珠兰,并不是珠兰花树的一种,只不过因为花的形状与珠兰相似,是以宫中人称之为白色珠兰。其实,它完全是另一种药树,先天生成,医书记载中,从未有它怎么培植的方法,果核埋入土中,第二年并不会发芽,只会腐烂在泥中。”洛姑姑道:“所以,大古只有兰国珠兰苑中的十八株,十二年前,我入宫盗取果粒惊动皇上,所以才有了后来与他的交易,我替他守着你,他允许我每年秋季,去珠兰苑中采摘果粒。”
“原来是这样。”红豆终于明白了,洛姑姑为李绝尘所用的原因。
自己这回若一走,李绝尘只怕再也不会允许她采摘果粒。
她喃喃道:“姑姑的武功这么高强,皇宫内院又奈你何,还不是任由你来去自如。”
“来去自如又怎样?公主。”洛姑姑痛苦地道:“若是皇上一把火烧死那十八棵白色珠兰,惊澜再难活命。”
“惊澜,他得的是什么病?”红豆再次追问。
洛姑姑紧拧双眉,心痛地道:“一种很奇怪的病,每个月都要吃一次药,否则便会咳血不止,直至血尽而死。”
“每个月都吃一种药,好奇怪,怎么我听着,像慢性毒一样。”红豆道,她又看了洛姑姑一眼,道:“其实,白色珠兰的果核埋入土中会腐烂,但也可以用别的方法试一试啊,譬如说,泡在水中,有的种籽,只有在水中才会生长发芽,姑姑,你可以试一试。”
“没有时间了。”洛姑姑也盯着红豆,道:“你若一走,我再也摘不到白色珠兰的果粒,剩下的果核最多维持到明年夏天,而惊澜的病,却愈来愈严重了。”
她犹豫挣扎了一番,终于道:“其实这次让惊澜进宫,就是因为他的病发作的愈来愈频繁,从前都是每个月吃一次药,现在却变成了半个月吃一次药,但还是常常会停止呼吸,进入假死状态,每一次他睡去,我都害怕他再也醒不过来。于神医认为果核的效果已经变弱,是以出主意让他进宫,多喝点珠兰花茶,洗澡也用珠兰花瓣水,甚至每天呼吸着珠兰吐露的香味,也对他的病情有所帮助。”
原来,惊澜是因为这样才进宫的。
红豆眼前,浮现出珠兰苑中那道雪白的身影,明明自己的生命危在旦夕,可脸上,却永远挂着宽容温和的笑,仿佛不识人生悲喜,不知世间哀愁。
“公主,你还不下来?”小绯已经下了马车,在外面叫她。
红豆深深望了洛姑姑一眼,道:“对不起,姑姑,我曾说过,我是一个自私的人,请代我向惊澜道歉。”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下马车。
马车中,传来洛姑姑绝望至极的一声嘶喊:“红豆——”
这是她第一次叫红豆的名字,叫得这般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红豆无动于衷,缓缓向新马车走过去。
她不是神,自顾尚且不暇,哪有时间去管别人的死活,哪怕,那个人,是惊澜。
短短的一段路程,她却仿若走了有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红豆,我求你——不要走——”洛姑姑终于痛哭出声,隔着车帘,她的脆弱暴露无疑,这么多年来,武功绝世的女强人,终于无奈到了极点。
红豆的脚步一滞,小绯跑到她面前,提醒她道:“公主,你好不容易才出来了。”
是啊,好不容易,多不容易。
连她自己也想不到,洛姑姑竟会喝那杯茶,并且毫无戒备,因为,那是她最亲爱的弟弟为她煮的茶。可是惊澜,惊澜你为什么要相信我?
红豆突觉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一般,每一步,都走的艰难以极。
洛姑姑还在她身后哭泣:“我求你,放过惊澜,救救惊澜,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啊红豆,这些年来,他有多苦,并不是因为身染疾病,也不是因为看不见,而是他,实在是吃过了太多的苦,从小我便带着他四处逃命,不但要治他的病,还要躲避仇人的追杀,冰冷的冬天,我把他藏在雪中,差点冻死,整整两天没有饭吃,可是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却是‘姐姐有没有受伤’……”
红豆霍地回头,那马车夫已跳上了车,准备将车赶走。
“且慢!”她大叫一声,突然冲了过去,跳上马车,然后对马车夫道:“好了,送我们回宫。”
“公主——”小绯惊叫着也想跳上来。
红豆却阻止了她,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塞到她的中,道:“小绯,你就不要回去了,这里是一些珍珠,可以卖很多钱,你走吧,走的越远越好,哪儿自由,就去哪里,哪儿快乐,就去哪里,永远也不要再回来,不要再打听我的任何消息,好好地,过你的日子吧,这也是我们主仆一场,我唯一可以替你做的事了。”
“公主,不要丢下小绯,我说过,你在哪儿,小绯就在哪儿的。”小绯惊声道。
红豆笑了:“傻丫头,将来你终归是要嫁人的,不可能呆在我身边一辈子。”
“小绯不嫁人,小绯一辈子呆在公主身边!”小绯大声道。
“算了。”红豆轻声道:“算了吧,小绯,走吧,走的远远的。总有一天,我也会离开。”
她转身钻回车中,对赶车人道:“走,回宫。”
赶车人叹了口气,挥鞭一抽,马车立即调转方向,向着来路驶去。
天色将暮,马车中昏暗一片。
洛姑姑一双泪眼感激地盯着红豆:“谢谢你,红豆。”
“不必,你累了,好好休息一下。”红豆淡淡地道。
好事做来容易,只是留给自己的难题要如何解决?回宫容易,只是以后还如何逃走?洛姑姑中了这一次毒,就决不会再中第二次。她是惊澜的姐姐,就算她这一次为了惊澜而回到宫中,下一次,她仍然不会助她逃走。
可是,怎么能让惊澜去死?
在离宫之前,在出宫的路上,她一直以为,自己可以狠得下心,不去管那个温雅亲切的人的死活。她一直以为,可以自私地去找萧焰,然后与之远走高飞。甚至在洛姑姑求她的过程中,也不曾心软。
只是为什么?她最终还是在一瞬间背叛了自己的初衷?而选择了回宫。
惊澜,唉,我究竟是怎么了,怎么可以心软呢?
她面上一派平静,心中实在绫乱的不行。
洛姑姑休息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你还不让她上马车来?”
红豆一楞,急忙大喊:“停车!”
马车堪堪停下。
红豆伸手掀开车帘,昏暗的暮色中,小绯瘦小的身影远远地缀在马车后面,正向这边追过来。
“唉,着实令人烦恼,为什么,这世上会有你们这群傻瓜,傻瓜啊。”她无限烦恼,鼻子酸涩,眼中几乎流出泪来,然后说出口的话,却冷而生硬:“过来!”她冲小绯喊。
小绯并不理会她语气中的冷硬,一听她叫自己,立即欢喜地跑上前来,叫了声:“公主。”
“上车。”红豆冷冷地道:“既然自己不知死活要跟回来,以后,休要怨我。”
“嗯。”小绯欢喜地应了一声,扶着车夫,跳上马车。
回到宫中,天色已大晚,裴怀领着一队人正准备出宫,忽见马车回来,大喜,急忙派人去禀报李绝尘,然后,自己亲自护送着马车到了圣兰殿外。
“这是干什么?”红豆见到了圣兰殿,冷冷问裴怀。
裴怀恭身答道:“这是皇上的意思,想见一见公主。”
“既然如此,把小绯和洛姑姑送回浣雪宫去。”红豆道,跳下马车,大步走进圣兰殿。
灯烛光下,坐着安逸淡定的李绝尘,在他身后,站着巫过。
巫过看到红豆时的眼中,闪过一抹担忧。
红豆故意不去看他,却望着李绝尘道:“父皇这么晚了,叫女儿来有事?”
“没事。”李绝尘淡淡地道:“只是你这一出宫,便是一整天,城东神庙中也并没有见你去,你去了哪儿?父皇很是担心。”
红豆道:“这不是已经回来了,女儿一点事也没有。”
李绝尘道:“你确实没事,不过有人却出事了。”
红豆心头一跳:“谁出事了?”
“惊澜病发,差点死去。”李绝尘忽然抬头凝望着她道:“你知不知道,朕真想杀了他,不过,算了,他年幼不珍惜自己的生命,自会有人珍惜,红豆你回来便好。”
红豆冷冷地瞪着他,咬了咬牙,突然一转身,向殿外跑去。
“公主——”巫过在身后叫了她一声,她也没有回头。
李绝尘道:“算了,由她去吧。”
巫过担心地道:“可是公主,一定会去见于公子。”
“见与不见,她都在他的心里。”李绝尘缓缓道:“朕实在想不到,那个孩子竟不在乎自己的生死,竟会如此帮她,明知她在茶叶中下了药,还装做毫不知情,将茶煮给洛华喝,哼,还敢对朕讲那等话‘若能用惊澜的命换来公主一生的幸福,惊澜也觉得很值得’值得?他们懂得什么?儿女情长,只会坏事。”
巫过没有吱声,他不知该说什么。
下午李绝尘惊觉到红豆没去神庙时,立即召见了惊澜,没想到他坦承了红豆不会回来的事实,并且还天真地劝李绝尘,女儿的幸福比什么都重要,她想嫁给什么样的人,就让她称心如意吧。
让她称心如意?他堂堂兰皇又怎么办?辛苦了十五年的忙碌,岂能因一时心软而让努力付诸东流?况且,已经快了,他的计划,已经开始启动,不达目的,就决不会停止。
洛姑姑被小绯扶着回了浣雪宫休息,用饭。
红豆一口气冲进珠兰苑,才进得院门,便听得一阵断续的笛声,夹杂着咳嗽声,还有阿哲又急又怒又担心的劝声:“公子,你在咳,不要吹了啊,不要吹了,为了一个冷漠无情的女子,你真的要折腾死自己,让阿哲和大小姐难过死吗?公子——”
他猛地住了口,一抬头,便看到红豆。
“公主居然会回来,实在令阿哲想不到。”阿哲的声音,冰冷中,带着丝感动。
不管怎么说,红豆回来了。
这足以说明了一切,在她心中,并不是真的冷漠无情。
在她心里,也是有公子的存在的啊。
“我自己也想不到。”红豆道,几步冲到惊澜面前。
他停止了吹笛子,拿一方手帕轻轻捂住了嘴,半天才从嘴角移开,刚想把手帕藏进怀里,却被红豆一把夺了过去。
就着院内灯笼的淡淡的光,红豆看到,手帕上鲜艳一片,温润潮湿,血腥扑鼻而来。
“没事的,老毛病了。”惊澜微笑着道,似一点也不为她的突然出现而感到惊奇。
你既然走了,为什么不走的远远的?
你既然决定要去见他,为什么还要回来?
这些问题,他一个也不问,就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而她,也只是像往常来看他一般。
红豆轻轻咬住了嘴唇,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待出口,却只是这么一句:“你,吃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