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元宵。
过了元宵，这年才算过完。那些在外乡谋生的，过了今夜，便将重新离家，为生计奔忙。因此元宵夜这一夜的欢庆，必须热闹团圆，因要让人将这欢愉留在心底，温存整年。
小小江城处处彩灯高挂，热闹异常。
加之过年前县令大人便已满城宣告，今年的灯节会办得格外隆重。
他说，这是为了欢迎爵爷。
爵爷听了只是轻轻撇了下嘴角，在听到这种消息时，他一向不予置评。
先生却笑，调侃似对爵爷说：“也难怪那么多人追求功名利禄，你瞧你这个光景，也算是扬眉吐气，衣锦还乡了。”
爵爷微笑，伸手捶了先生一记，也不见先生怎么动作，却偏让爵爷的拳头落了空。我抿着嘴笑，爵爷与先生的脸上，那种久违的愉悦的神情，如艳阳，照进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只有孟广当了真，过了破五做灯的作坊一重开便兴致勃勃日日往那里跑，又每日回来同我们说，工匠们又做了什么精致花灯，有多少繁复机关。
又催着先生作灯谜，直至先生不得不替他作了数个，却又嫌出题太深，抱怨说他苦思三夜还是不知何解。
那一脸悻悻然的样子，逗得我在旁边笑个不休。
既是要庆祝爵爷还乡，彭县令自然早早便下了请柬，请爵爷与先生赴灯会。而这一次，与往日不同，爵爷与先生没有斩钉截铁回绝了他，却也没有答应。
但孟广却来约我同去观灯，神神秘秘对我说：“今年灯节还有比花灯更好更稀罕的玩意儿，比什么都强，你若不来看，管你一辈子都后悔。”
我本不想与他出去闲逛，虽然身体基本上恢复了，但毕竟有些虚弱，不是很能经得住长久走路。
但孟广那样笑着求我，细长的凤眼眯成一条线，我的心，却软了。
我听得他说：“这也许是我离开前最后一次这么无忧无虑地放开了玩了。也许，这也是我一辈子最后一次。”
那些被过年的欢喜暂时遮住的乌云渐渐露出狰狞的灰，我定定问孟广：“你，真的要走？”
孟广点头，他的俊脸难得正经，他正经起来，那细长的眼里，满是沧桑。
“可是爵爷会伤心的。”
孟广没有回答我。
他的嘴角扯起了一个苦笑，他说：“他会懂的。”
我说：“他越是懂，就越伤心。”
我真不忍他伤心。
可孟广已下定决心，不理他的伤心。
而我呢？我至今仍未向爵爷说起此事，我一直都在犹豫，只怕爵爷会强行阻止，彻底将孟广的美梦彻底戳破，将一个男人的志向，变成可笑的梦想。
即便他的理由，在我看来，正是出于爱护他的本意。
至少，先让这绚烂的花灯节，能在他心中留下个最美的回忆吧？
我踌躇着，跟着他去了灯会。
他带着我，尽情徜徉在灯市街头，那热闹非凡的人间极乐之处，寻他的最后一次无忧的开心。
路边各色商铺早早将各类货品堆满，我很少吃零嘴，此刻也不由得左手举着糖人右手捏着桂花糕，嘴里塞满了糖炒栗子。
孟广一路指指点点，品评那些花灯。我强打精神，陪他一一玩赏。就这样且玩且行，竟足足逛了一个时辰。
终于走到河边，隔岸便见搭起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大牌楼，牌楼下有一张高台，想必是县太爷与民同乐的所在。
我是未曾吃晚餐便随着孟广出来。并不知道爵爷与先生的打算，因此心中惦记，想看看爵爷与先生可曾与会，但如潮人流冲挤过来，我竟有些立足不稳。
孟广连忙一把抓牢我，牵住我的手，排开人流，带我走到临河的酒楼。他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我忽然惊觉，这个在我眼中的少年，其实是何等孔武强壮。这个我将他看成弟弟的男人，其实也可以，成为我的兄长。
一进酒楼就有小二带着笑过来，将我们请上了二楼，我才发现孟广早已定下了一个小小的包间，他向我挤挤眼，自夸似说：“我要请你过一个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灯节。”
我看着他的得意的脸，忍不住微笑。
又调侃他用错了心思，若他请了别家姑娘观灯，只怕此时，亲事已成。他大笑，向我促狭挤眼：“你不是姑娘不成？”
我好笑起来，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却见伙计进来回说酒楼中有与他相熟的客人见他过来，请他过去一叙。于是他让我先坐着，自己去了那人处应酬。
他一走，这小小包间便静了下来。我环顾四周，不想枯坐，便推开窗，趴在窗沿上，两手托腮，看那满眼的景致。
湖水平静，映着对岸的大牌楼，将牌楼上的灯火在水面上染了一层琉璃般清亮的光，更显光彩动人。
我看了会儿河边人丛，气派的牌楼，又抬头看天上的明月。
正月十五的月色，迷人而神秘。银盘似的月，隐约被几朵阴云笼去小半，但，那样的点缀并未掩去它的光华，反而更令人神往。
我看了半日，听见背后有开门声音，刚要回头，却听身后有人轻声说：“留神，这就要放烟火了。”
我以为是送茶水来的小二，说声多谢。便又定下心，留意那如星空一般晶莹透亮的灯市夜色。
忽然便有锣鼓声，密集而激昂，铿锵有力，让人忍不住精神大振。
凝神去看，牌楼下清出了好大一片空场，有丝竹班子，也有鼓点家伙。场地上还放着许多巨型的烟火，有精壮汉子正拿着火信过去。
很快，天上便绽放出绚丽烟花。
我终于明白，孟广为了今夜果然极下功夫。原来所选的这个酒楼包间的位置，乃是看烟火的好地方。坐在窗口，能将整幅烟花的美景尽收眼底。
往年我也曾在京城见过烟花盛会，但居然都比不上小小的江城的烟火这般，让人震撼。
更绝妙处，那烟花在半空中绽放，五彩纷呈，层层叠幻，先是银色火花，渐渐，流光溢彩，竟会慢慢演化成为姿态优雅的彩凤。
绝妙的是，河面波光亦映照着空中的美丽孤傲的彩凤。更有星光，水光，借着婉转琴声，倍添瑰丽。
那凤在空中飞舞，竟似带着灵性，随着乐声翩跹，舞姿空灵美妙之极。我看得呆了，竟是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琴声中彩凤上下盘旋，似在感叹如此良辰缘何孤单索然？
渐渐悲伤的琴音中，忽然一声鼓响，只见有一道烟火飞入云霄，在半空中一个硕大火球忽然爆裂开来，鼓声大作，弦乐齐鸣，只见一只耀眼夺目的凰鸟金光熠熠，横空飞出，傲立于天穹之中，展开双翅，栩栩如生。
琴瑟声中，凤与凰上下翻飞，终于相遇，双翼同时挥洒，美轮美奂，光彩大盛。霎时间，又是一阵鞭炮锣鼓声大作，又一道烟火划入天际，这一次，银光闪烁，竟是百鸟飞扑。
于是乐声更见欢快铿锵，似是百鸟鸣啼，朝贺凤凰。
那凤凰交颈缠绵，恩爱无边，在百鸟朝拜中再度翩跹，双翅高展，风光无限。
数道烟花在此时同时绽放，天空中瞬时宛若搭起一道天桥。那凤凰双双飞舞过去，在百鸟欢送下渐渐隐于其中，再不得见。
而此时，是低低的琴声收尾，依稀无限留恋，一如我此刻的心情。
至美的烟火，至美的光华，至美的星空，至美的明月，至美的安静流淌百年的河水，一切如此不真实，又是如此难忘。
风吹过，我才发现，我的脸上，竟已是泪水纵横。
我仿若是在梦中。
那遥远的记忆里，那琴意是如此熟悉。
我不敢相信，也不敢去想，这，岂不是皇帝的琴意，琴音？
但皇帝，他又怎么会在江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