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自主向爵爷走去,风吹来,送入耳中的是那县令藏在谦卑之下恶毒的问题:“却不知伯爷能否告知卑职前任江城县陈知县的去向?让卑职对上头有个交代。”
若有人问我这个世界上谁最该死?我想我一定会说,那姓陈的一家,罪该万死。孟眉脸上那一道道纵横蜿蜒的可怕伤疤,让我无法不这么去想。
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是孟眉与爵爷。而伤他们最重的人,是那姓陈的一家。
我不知道爵爷与孟眉是如何平息心中的怨愤与凄楚?或许他们彼此的珍重怜惜会令过往的恩仇变得轻薄无痕?但那是怎样的伤痛?又怎会轻易在岁月流逝中磨平?爵爷与孟眉假装看不到那些装满了他们心底的苦,但那沉甸甸压着他们年轻的生命的艰涩,似磨,慢慢随着时光一点点碾压,将他们的快乐,天真,变成了齑粉。
徘徊在孟眉身边不肯离去的往日,总是在她不经意的瞬间将她出卖。她欢笑,喜悦,温柔,洒脱,但她的一切欢愉都只是出自她的意志力。阳光落在她身上,有灿烂,亦有身后长长的阴影。
她同爵爷心照不宣,他们骄傲太甚,不愿低头,他们争着让幸福挤在他们中间,太多,太满,太吃力。
那欢情的背后,不愿提及的旧日始终冷冷躲在他们心中,在孟眉去世后,终于将孤独一人的爵爷吞没。
我恨那陈知县,那是死有余辜的恶人。
但是爵爷曾亲口对我说过,这陈家全家失踪的事情,与他无关。
但此刻,那彭县令,那般态度卑微,又那般理所当然地向爵爷要一个口实,翻出了旧案来,要将爵爷推入他人生的另一个陷阱。
我握住了拳。
爵爷却放松得很,一脸坦然看着那彭县令:“这件事情我真的帮不了贵县,陈知县贪墨公款连夜潜逃,据我所知朝廷早有海捕公文发出,怎么,这案子还未了结么?”
彭县令微微摇头:“您有所不知,此案疑点颇多,近日巡抚大人特令下官重审,严令下官务必在年底前将案件查明,下官连日查访,闻得这位陈县令倒与伯爷乃是故人,因此,才冒昧来求伯爷明示。
爵爷负手,品味那彭县令殷勤的笑,久久,才哼一声:“当日我与那陈雨润,怎可算得上故人。更何况我离乡日久,确实对他的事情一无所知。只怕贵县问错了人,更耽误办案。”
彭县令赔笑:“既然伯爷与那陈县令不算故人,卑职想请教伯爷,此次回乡,怎么选了在陈家的旧宅落脚?那宅子空了这几年,本家亦不知去向,却不知伯爷是从何人手中接手置买?”
爵爷看着彭县令,冷冷笑了声:“看来贵县今日是定要问个水落石出?”
彭县令干笑:“卑职不敢,卑职只是心中好奇,盼着您明示。”
先生踱过来,笑了笑,向彭县令说:“这宅子并非向谁买来,自然,你是不会知晓,这宅子自那姓陈的逃走便收没了归于国库,先帝爷当日又赐给了震旭。此事乃万岁爷督令当年的庞相爷亲办,爵爷又从不自夸圣恩,故此无人知晓。若非我们此次回乡祭扫住了进来,定是谁都不知道了。”
彭县令吃了惊,吃吃说:“卑职……卑职……卑职该死……”
先生未容他说下去,淡淡说:“贵县主理旧案,自当尽心查办。只是便如震旭所说,事发时他远在京城,并不知情,若贵县真有心彻查,看来还需在地方上多寻些线索才是。今日是震旭祭扫老太爷太夫人安葬夫人的日子,他追忆先人,难免神伤心痛,只怕也不宜与贵县讨论地方案情。何况此次回乡只为私务,贵县公事,我们也未必方便插手。”
我看着那彭县令如鸡啄米般点头,躬身施礼,恭谨退下。这才长舒一口气,向爵爷望去。爵爷的脸色却深沉阴暗,与先生对视,意味深长点了点头。
先生亦是神色凝重,只说四个字:“山雨欲来。”
忽如其来的西风猛烈,吹得我几乎站不住脚。
爵爷大步向孟眉的墓前走去,站定了,任那寒风吹透了全身。
我悄悄问先生:“您为何同爵爷说什么山雨欲来?”
先生低头看我,替我将头上的风帽戴了戴正,慢慢说:“该来的,都要来了。”
我仰脸,皱着眉看他:“听不懂,怎么说?”
先生沉吟许久,终究说:“有些事,你还是别懂才好。”
我不语,我不是孟广,若孟广听了这句,只怕早已跳起来,大声争辩着说些自以为男子气却实在是孩子气的大话。
我也不是孟眉,孟眉什么都懂,什么样的秘密都无法在她的注视下遁形。
我只是非烟,我对自己说,无论如何努力,我只是非烟。
我将身上的披风裹了裹紧,慢慢走到了孟眉的坟前。我跪下,将提篮中放着的纸钱拿出,撒在孟眉坟头。
人死不能复生,但是会有轮回。我不知道孟眉此刻是在哪里?六年了,她是不是已经成为某处牙牙学语的小儿,再也不记得曾经是我的姐姐,爵爷的妻子?
我不愿如此,我是如此自私,我希望她还是孟眉,我希望她仍如在世时一样守望着我们,我希望她没有忘记我们,一如我们没有忘记她。
尤其是今日。
我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我只知道,那漫天飞舞的,不仅仅是我撒的纸钱。还有那许多的,蠢蠢欲动的阴谋。
纸钱迎着风,飞起来,又落下。我眯着眼,出神地看着那片飞舞的白。孟眉,孟眉,你地下有知,可能回来,对我说上三两句话?
但我的耳边只有风声。六年了,我只能在自己的梦中见到她,今生今世,我亦只能在梦中见到她。
我听见爵爷说:“起来吧,回去了。”
我站不起来,就这么跪在这里,就算风吹凉了我的身体,伤感与酸楚浸透了我的心,可我在这里,便是与孟眉共存于同一片土地之上,这感觉,令我心安。
但我无法抗拒爵爷伸出的手。我不由自主抓紧了他,他的手心温暖,裹住了我冰冷的十指。他微微用力,将我拉起。我的腿跪久了,有些酸麻,脚下趔趄,爵爷搀紧了我。
我随着他向先生走去,爵爷正对他说:“带非烟先回去……”
却,已经生了变故。
我无法形容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觉得后背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略痛,略麻。我看着爵爷忽然挥手,似在一片虚无中抓住了什么,然后他将我交给先生。而他自己,凌空跃起,纵上树梢,略定了定神,便远远地斜掠出去。
我呆呆抬头看着爵爷的背影,想要问先生究竟发生了什么?一看先生,又吃了一惊。
大冬天,西北大风,他竟凭空出了一额头的汗。
他正从摸出个药包,颤抖着手从里头拿出颗红色药丸塞进我嘴里,又一叠声对我轻声说:“没事的,非烟,你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你出事的。没事的。”
我觉得好笑,我想他多虑了,我怎么会有事呢?他此刻的样子,如临大敌,仿佛我刚刚自战场回来,身上受了无数的伤,即可便要面临死亡。
但其实,我的背上只是被不知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我不痛不痒,连血都没有流。
何况,我是如此微不足道的小丫鬟非烟,我有他与爵爷的照护,我怎么会有事?
我试图向他微笑,说明这一切,但不知为何,我竟扯不起自己的嘴角。那颗药丸太大了,梗在我的喉咙中,我再也无力下咽。苦涩的药味蔓延开来,我闭上眼睛,最后看到的,是先生那令人发噱的焦急的脸,我从未见过他的脸上带着那样深切的恐惧,也从未见过他的眉间带着那样深切的怒气。
我睡着了,睡梦中一直有人在轻轻哼唱:“今朝欢,明日醉,管它离愁归了谁?月儿高,月儿媚,月儿不照离人归。不须归,不须归,自有天地来作陪。不须归,不须归,最后总是土一堆。”
我想看清是谁在哼唱,但无边黑暗藏住了一切。只有那歌声,唱得我心碎,我拼尽了全力大喊,但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