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婚?”耶律宁愣住了,“雪漪,大辽从来无此旧例……”
“我知道,”赵雪漪的脸上满是无奈。“我劝过芳琴了,可这丫头这次是铁了心,任我再怎么说也是徒劳。自从到了青塚寨,她这两日一直不吃不喝,每天就只守在书阳坟前。”
耶律宁出神了半晌,叹道:“这样刚烈的贤妻,书阳泉下有知,也该欣慰了。可是雪漪,契丹人从无冥婚之说,芳琴这样做,早早地便搭上了自己一生的幸福……”
赵雪漪摇了摇头:“这些话我自然都跟她说过了,可她死心塌地一定要与书阳冥婚,我实在没奈何了。”
连赵雪漪都劝不动芳琴,这件事看来是真的无半分回转余地了,自己再说什么也是枉然。“雪漪,你的意思是……由她?”
赵雪漪显然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点了点头。扪心自问,若是没有了耶律宁,她这一生定然也不肯另嫁旁人,芳琴的心她再明白不过。
“好吧。”耶律宁负手望了一眼沉沉的夜幕,“便照汉人的规矩冥婚,”他望了一眼赵雪漪,又道:“不过此事须得小心,万不可大张旗鼓,以免多生事端。”
赵雪漪点头:“我知道。只须咱们两人做个见证,旁人无从知晓。”她叹了口气,又道:“芳琴这丫头性子最是温顺通情,这一次怎么劝她却都无动于衷。原来她早就对书阳动了芳心,可她一直隐藏得这样深,连我都有些捉摸不透她。”
耶律宁望着她,不由得就想起了芳琴,好端端地心里没来由冒出一股凉意来——若是自己不在了,雪漪会怎么样?父皇、五哥,只怕还有很多人,都不会放过她。他想到耶律延禧和耶律定的眼神,蓦地便打了个寒颤。
耶律宁的语气和眼神,忽地让赵雪漪有些不安。“雪漪,你要答应我,若是有一天我……我保护不了你了,你要马上回南去。”赵雪漪脸色一变,耶律宁却抢先掩住她嘴不让她打断自己。“你哥哥手握重兵,你在他身边我才能放心。我也答应你,一定留着性命来见你,不管身在何处,只要我一脱身,立刻回冀州寻你。”
赵雪漪心里一阵阵慌乱,泪水也止不住地滑落。
耶律宁捧起了她的脸,深深地望进她的双眸:“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便一定会来寻你,可你若死了,我即刻自刎殉你。是生是死,我们总归不会分开。”他在赵雪漪唇上轻轻一吻:“今日答应了你,我定会做到,你也要一样。”
他的语气是缠绵叹惋的深情,却又有不容置疑的命令。“想要我活着,就要让我知道你平安无事,知道你有人保护,否则我便是被你杀死的。”
他紧紧搂住了她,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一样。萧书阳的死让他忽然有些动摇,可是眼前这些为他豁出性命、随他冲锋陷阵的弟兄们,让他无法下定决心一走了之。如果总归是要负,他只好负了这个最爱他、最明白他的人。他此刻还能将自己爱的人拥入怀中,可是这些将士们,未必有一半能够活着回去与自己的亲人团聚。
他今日才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做四面楚歌。可是他决不能让他的雪漪成为第二个虞姬,决不能。
赵雪漪只能在他怀里用力点头。“你也是知道我的。”她的声音决绝异常,“如果你敢食言,我也即刻自刎随你去。”
夜色中的青塚寨格外寂静,而随着辽军的退迁阴魂不散的,是那股难以挣脱的压抑肃杀。
金兵似乎也受到了不小的折损,可是此刻在整个夹山中酝酿着的战云,却只是越凝越重。金兵越是悄无声息,辽军便却是风声鹤唳——他们分明清楚,自己已经被金兵团团包围,但他们实在无从知晓,金兵会在什么时候、发动怎样大规模的袭击。
整整十天的时间,山下围困的金兵全然没有任何动静,而辽军中的氛围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而这几日一直困扰耶律定和雅里的,还有另一件事——他们的军队中脱逃投靠完颜宗望的士兵越来越多。他们虽然隐瞒未报,但耶律延禧的脸色和语气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父皇已经看出了一些端倪。
蓄势了十日的号角声终于响彻青塚,就像在头顶上悬了十日的一把利剑终于插了下来,瞬间将这一幕沉重的喑恐撕裂。十日的凌迟,终于能在这一刻有个了断!然而忠勇如虎翼军,在未战先颓的其余几支大军中,却显得有些孤掌难鸣。
完颜宗望一面指挥若定,一面却一直在想着几日前接到的来自上京的圣旨——务必生擒大辽许王和王妃。在辽军士兵投靠之后,他终于知道了父皇如此下旨的原因。
“传令下去,耶律延禧所有宗族务必生擒,不可有丝毫损伤。”
他能够感觉到,辽军最凌厉的攻势,已经在前面几战中一点点被消磨殆尽,而今天这些军队,几支队伍之间的军容士气竟如此南辕北辙。
尘土漫日,血光飞溅,耶律宁感觉得到身边的将士一个个倒下,那种孤军奋战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越来越让他窒息。他和他骄傲的虎翼军,就如**、电闪雷鸣中瑟瑟发抖的孤鸿,而它雄姿勃发的羽翼,早已被雷电击中。
刀光剑影,源源不断涌上来的金兵,就如一道狂暴的龙卷风,将他朝一个毁天灭地的中心吸附进去。剑气挥洒之中,金兵的身影层层倒下,却又层层地涌上!
“木朗!速速回营请父皇派兵增援!”雅里状若疯狂,手中一柄大刀就如从血水浸泡中拎出来一般。面前潮涌而来的金兵,已经让他无力招架。
他的近身侍卫应了一声,奋力调转马头奔回大营。
赵雪漪决绝凛厉的剑气将面前的金兵驱开,她努力向耶律宁靠过去。机械地重复挥剑的动作让她很是疲惫,如果今天这一战,让他们甚至来不及实践那个诺言,如果今天要倒下,她也一定要在耶律宁身边。
“王爷!”回营请援的木朗远远奔来,脸上的表情满是绝然,他的身后哪里有援军的影子?
潮涌而来的金兵已经突破了辽军的防线,向青塚寨的营帐袭了过去。
“王爷!”木朗翻身下马,奋力挥刀劈开面前的金兵,猛地跪倒在雅里脚边:“皇上……皇上已经率领其余大军撤离了!”
这句话是一记惊雷,将还在拼杀的将士们都炸得目瞪口呆。耶律延禧,他们效忠的皇上,已经率领其余军队撤离了!
完颜宗望哈哈大笑,朗声道:“三王爷,五王爷,六王爷,你们就别再挣扎了吧,天祚皇上已经丢下你们了,你们还为谁效忠为谁拼杀呢?”
木朗带来的这个消息迅速在军中传开去,浴血奋战的将士们顿时都蓦然变色!
完颜宗望纵马上前,高举大刀,朗声道:“所有辽军听清了,即刻弃剑投降,便能留得一条性命,否则今日定要被乱刀分尸!”
两军中渐渐安静了下来,全身是血的辽军将士们相互对望,而金兵已经牢牢包围住了他们。已经有辽兵扔下了手里的兵器,仓皇跪了下来。随后辽军中更是“当啷”“当啷”声不绝于耳。起初这声音像是平湖中偶然冒出的水泡,片刻之后渐渐多了起来,到最后这整个湖面都沸腾了!
雅里和耶律定也都先后扔下了兵器。
只有虎翼军的将士,没有一个人投降。他们狠狠盯着完颜宗望,那目光中似要喷出火来!
完颜宗望冷笑一声,向辽军后方一挥手,银术哥策马上前,他身后的金兵两两押着的,正是耶律延禧的文臣、妃嫔和公主们。
一时间辽军的队伍中更加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定定望着完颜宗望。
“耶律宁,你真的打算负隅顽抗,直到全军覆没吗?”完颜宗望冷冷地开了口,“你要让你手下的将士全都死在这里吗?”
虎翼军将士的目光全都落在了耶律宁身上。
“王爷,”萧铁奴凛然道:“属下誓死效忠王爷,宁死不降!”
耶律宁看了他一眼,目光又扫过虎翼军他的弟兄们。他们脸上有坚决,有凛然,有视死如归的忠烈,却也有疲惫,有无奈,有叹息,有恳求。他的五哥和三哥已经向完颜宗望俯首求降,此时正冷冷望着自己,似是怕耶律宁的固执耽误了他们的性命。
这些复杂的目光,瞬间凝聚成一个奔腾的漩涡,深不见底地向耶律宁袭卷过来。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赵雪漪,她也正抬起头望着他。这眼光中是如山如海的深情,更有毫无保留的信任,他知道此刻只要他挥剑,纵然是刀山火海,赵雪漪也会毫不犹豫地追随他,他身后的将士也会毫不犹豫地随他冲杀上去!
可是他,不能让这些追随信奉他的人都随他去死,来成全他自己的忠义。
耶律宁长叹一声,一扬手抛下了手中的剑。
一阵沉寂过后,赵雪漪扔下了剑,虎翼军的将士们也都一个个随之弃剑。
完颜宗望一声冷笑,目光只是望着耶律宁。“全都给我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