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大二年四月,辽燕京。
“殿下,他们回来了。”萧书阳顾不上通报,风风火火地冲进来。
耶律宁蓦地站起来,掀翻了面前的茶杯。“怎么样?”
虽然左右无人,萧书阳还是压低了声音:“郡主被童贯那厮陷害,宋帝昏庸,已将郡主收监逼供。”
耶律宁一把抓住萧书阳,倒把萧书阳吓得不轻。“怎么可能?雪漪最是聪颖机变,区区一个阉狗怎么可能奸计得售?”
“据弟兄们说,”萧书阳挣扎着想把自己的手挣脱出来,“那狗官截获了郡主的燕隼,殿下……殿下的书信落在他手里……那信虽未署名,但那狗官略加查探,也便知道来自大辽。郡主在宋帝面前毫无惧色,直言‘生既相爱,死亦何憾’,再被那狗官添油加醋一番,宋帝大怒之下认定郡主通敌卖国,这才将郡主收监。”他感觉到耶律宁手上一松,这才忙不迭地将自己的手腕抽出来。“真没想到郡主刚烈若此,殿下,咱们怎生想个办法救她才是。”
“生既相爱,死亦何憾……”耶律宁喃喃自语,萧书阳的话仿佛没有听见。
“殿下!”萧书阳性子急,此时见耶律宁垂首不语,更是急得上房揭瓦:“殿下!”
沉默了半晌,耶律宁终于长叹了一声,起身便朝屋外走:“随我去见驾。”
“见谁?”萧书阳还以为自己没有听清,连忙跟上去。
耶律宁停步看了他一眼:“耶律淳。”不顾萧书阳瞪大了眼的吃惊表情,转身继续往前走。
萧书阳呆了半晌,只见耶律宁已经大步走到了前面拐角,那样子绝不是心血来潮,连忙小跑追上去。自从正月里金兵攻破中京,天祚帝北逃,耶律宁就一直留守燕京。其后耶律淳称帝,遥降耶律延禧为阴湘王,他爱惜耶律宁才能,欲要重用他,岂料耶律宁一直称病幽居,横竖不肯认他这新帝。耶律淳招揽不了他,却又舍不得杀他,只能任由他称病不见,时不时派些人来劝,耶律宁始终不为所动。耶律宁胸中万千丘壑,这称病索居之苦闷,萧书阳如何不知,但他也清楚,耶律宁视气节胜于性命,如何能降耶律淳这篡位夺权的伪君。此时耶律宁竟然要去“见驾”,把萧书阳弄得百思不得其解,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那耶律淳正与大将军萧干商讨伐宋,侍从忽来急报:“启奏皇上,许王殿下求见。”
“许王?”这可大大出乎耶律淳意料之外,愣了一下方才道:“快传!”
“罪臣耶律宁,叩见皇上。”自从耶律淳称帝以来,耶律宁从来没有见过驾,此时这一声“皇上”,自是认了耶律淳了。耶律淳大喜,亲自上前扶起。
“宁儿今日来见,可是有事?”
“承蒙皇上厚爱,臣近日病愈,听闻宋金结盟,大军压境,恨不能手刃宋帝那昏君。如今宋军扰我边境,罪臣不才,恳请皇上许臣领兵出战,击溃宋军!”
“宁儿胸有大志,实是难得之才。传旨,着封许王耶律宁为南面行宫都部署,封赏……”
“皇上!”耶律宁竟然不顾一切地打断了耶律淳。“昔日先皇教导,国难当头,匹夫岂能贪图荣华,请皇上恩准臣领兵出战!”
耶律淳封他为宫官,原是想留他在身边辅佐,岂料他坚决请缨,一时倒有些为难。但见他神情坚决,而自己则有心笼络他,况且他武艺超群,为人颇有远见,思量一番,终于点头:“好!宁儿忧心家国,此情可嘉,朕正与萧将军商议此事,既然你有心杀敌卫国,朕便准奏,你统领你的旧部虎翼军,明日便与萧将军一同出战!”
“谢皇上!”耶律宁再拜叩谢,他今日的举动实在叫早就拿他无法的耶律淳有些受宠若惊,倒像自己是得了什么大恩惠的臣子。
“出兵之事,朕已与萧将军交代过,你们两人就下去再做计较吧。”
耶律宁与萧干得令,都见礼告退。
“王爷,你平素不肯降认新帝,为何今日突然来见?”出得大殿,萧干问道。
“自古忠孝难以两全,如今国难当头,自是报国为先。”耶律宁虽然这样回答,心中却暗惊萧干洞悉情由。
“金兵围攻已久,王爷却迟迟不肯妥协,莫非果真只因宋军压境,王爷便弃了自己的信念了?咱们明日便要一同出战,王爷这样说,自是信不过我这同生共死的兄弟了。”契丹人素来骁勇重义,萧干此言,却也不是虚情假意。
耶律宁忽然想到赵雪漪“生既相爱,死亦何憾”那八个字,释然一笑,直视萧干眼睛道:“不瞒萧将军,我此行除了攻宋,还要救一个人。”
“救人?”
耶律宁遥遥远望天际,昂首道:“士为知己者死,她为我无谓生死,无谓名节,我岂能相负?”
萧干见了他神情,已是明白了五六分,再一联想近日在宋境的探子送来的消息,便也猜得八九不离十。“王爷所说的人,莫非是那大宋永安郡主?”
“将军果真知己知彼。”
“王爷过奖了,那永安郡主巾帼气概,在下可是佩服得紧。王爷有所不知,现如今那永安郡主可是大名鼎鼎,据说她受尽严刑拷打,始终未曾向奸臣低头。得知此事的将士们都说,这等敢做敢当、坚忍不屈的气节,实在叫人钦佩。原来她口中生既相爱的人就是王爷,”萧干一笑,“不过,以王爷身手,悄悄潜入汴京又有何难?为何不直接杀进刑狱救郡主出来?”
耶律宁仿佛看见了赵雪漪那坚忍的神情,微微一笑:“我何尝不想,要知她在汴京多留一日,便多一日的危险。可是我这样去救她,她也不会跟我走的,因为这样会连累她兄嫂,也会让她真的变成那通敌卖国之辈,我知道她宁愿死,也不会愿意自己成为千古罪人。总要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这等坚贞女子,宋帝偏要听信谗言将其下狱,果真昏庸之极。王爷放心,萧干必当襄助王爷,救出永安郡主。”契丹人敢爱敢恨,听说了这永安郡主之事,心中莫名便亲了几分,至于她是汉人还是契丹人,那都不在话下了。
耶律宁心中热血上涌,冲萧干一抱拳:“多谢!”
宋军屯兵于边,不时来犯。然大辽虽内乱迭起,却也不乏萧干这等能将,严肃军纪,整顿军容,况且当次家国危难之际,将士风貌大是改观。相比之下,那些宋军将领克扣军饷,军心涣散而不自知,全然将好好一支军队弄得千疮百孔,人心不得。宋军早知金兵攻破中京,耶律延禧北逃,料想边境这些辽军必定是些老兵残将,难免大意轻敌。岂料辽军守卫边境甚严,宋军久攻不下,那童贯大发雷霆,亲自动身前往雄州指挥督战,下令都统制种师道及几名将领分道进兵。结果这分道进兵之法反而将宋军势力拆分,转眼已是月余过去,宋军却屡战屡败。童贯那厮气得暴跳如雷,然辽军难撼,他也唯有望洋兴叹。
“大人,前面并未发现辽军踪迹。”
“辽贼已是强弩之末,传令,我军将士依计进军。”此人乃是种师道任命的前军统制杨可世,自从上面下令分道进兵之后,他统领的军队一直在宋辽边境白沟河一带行动。
这里乃是一片草甸,名曰蓝沟甸,已属辽境。这里土壤肥沃,草木茂盛,不知名的草木倒有将近一人高,士兵行走其中,都不停用手拨开草丛。风过草伏,藏鸟惊翅,竟说不出的苍凉破败。放眼望去地势开阔平坦,前面几里处有几个小山包,那杨可世断定辽军料不到他今天的偷袭,便命将士长驱直入,只要占了这蓝沟甸,这片地形就是天然屏障,借着前面的山丘高地,易守难攻,自然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拒辽贼数里。杨可世这厮却是个有勇无谋之人,心中只想着立功发财,忍不住便飘飘然起来。
杨可世做着他的春秋大梦,却没发现四周草丛之中已是杀机暗伏。那杨可世突然听见身后将士齐声发喊,转头一看,已有数人被放倒,身上已是插得像个箭靶子。这杨可世自己却带头大吃一惊,朗声大喊:“全军戒备!”哪里还来得及,只见原本平静的草丛之中突然便冒出无数辽军,已将自己大半队伍围在中间;猛然又听得辽军发一声喊,前面高地之上,更有大队辽军纵马疾驰而来。契丹人以弓马立国,骑射之术独步无双,这一队辽军更是训练有素,那伏击的辽军分作两批,一批搭弓,一批射箭,这利箭便似夏午雷雨,连绵不绝而声势骇人,一时间四面八方的箭叫人避无可避。
杨可世的前锋队伍已经死伤大半,他一面挥剑格开射来的箭,一面也大喊:“放箭!放箭!”一时来往有如箭林一般,草甸上的开阔平静瞬间就被一只手生生撕裂,充斥满了利箭破风声、中箭惨叫声、战马嘶鸣声、兵器拼杀声,远远地传开去,惊起了无数飞鸟。
“杨统制,在下在此恭候多时了。”杨可世抬起头,正望见远处高地上骑着高头大马的辽军统帅,一口汉语说得极是流利。其实这支辽军人数并不多,至少在人数上与宋军相比绝无太大优势。不过等杨可世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他远远望见那辽军统帅一挥手,他身旁两队辽军搭弓放箭,可怕是箭头带着火,一支支落入宋军中。此时春夏之交,北地干燥,加之连日来天气晴朗,数日没有降雨,这草甸遇火即燃,只转瞬之间,熊熊大火便烧了起来。
就在前面辽军放箭的同时,包围在四周的辽军齐整整地后退了几步,前后各有一名辽兵不知拉了什么机括,适才他们伏击之处的地皮整个被拉了起来,就有如两条沟壑将宋辽两军隔开,那火势至此没有了草木可燃,自然不再蔓延。
宋军被大火包围,一片混乱,一个个如没头苍蝇般乱闯乱撞。一些宋军或是掉了队,或是有幸没有深入敌军,尚且没有被火势包围,然而举目四望,要么是在火海中挣扎的宋军,要么是四周严阵以待的辽军,没做多少挣扎便被生擒。慌得那杨可世大叫:“撤退!撤退!”有幸还处在队伍后方的宋军见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忠勇杀敌,转身便跑,根本不用杨可世吩咐。
那杨可世眉毛胡子都险些被烧掉,凭着一匹快马这才拼死杀了出来。然而没跑出几步,胯下骏马一声长嘶,倏然跌倒,将他重重抛了出去。他挣扎爬起来,只见那马身中箭,这等良驹壮马,箭头竟没入甚深,这放箭之人的臂力足见一斑。杨可世回头望了一眼,正好那辽军统帅纵马上前,只见他眉目清秀,年纪不过二十上下,弓箭在手,适才这箭竟是他所放。杨可世哪里还有什么斗志,慌忙拉过一匹阵亡将士的马,没命的飞奔而去。耳听得身后辽军欢呼声远远传来,夹杂着一个声音:“王爷,我去追!”
那统帅道:“算了,穷寇莫追,谨防有诈。”
杨可世一路狂奔而去,都顾不上查看到底有没有辽军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