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青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声音的主人是一位少女。
她穿着一套淡雅的连衣裙，有一头亚麻色的长发、翡翠色的双眸，皮肤白皙得没有血色。从那清秀的容貌上来看，她的年纪可能比自己还要小，至多十六岁，个子小小的，令银青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前世日本的瓷制人偶，纤弱、小巧、易碎。
她是谁？银青搜索了一下记忆，随后确定自己和这位少女素不相识。
“小姐，请问你有什么疑问，以至于要干扰比赛？”安杰丽卡微笑着问。
“那个坐标上原本有一颗耀星。”
“请问你能证明这一点吗？”安杰丽卡以裁判的权威口吻质问道。
“虽然没有证明，但是复查棋谱的话，一定会出现许多前后衔接不起来的地方。”少女淡淡地说道，语调中有一种不容反驳的威严，“作为裁判，你连这些异常都发觉不了吗？”
安杰丽卡的笑容，一瞬间变得僵硬起来，她顿了顿，然后以强硬的语调回答道：“抱歉，但如果没有证明的话，你的话语只是臆断而已。请不要用这种妄想干扰比赛了。”
“请便，如果你坚持。”女孩补充了一句，“不过，真相总会水落石出。”
说完这句话，她坐回了自己的位子，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尴尬，更没有激动。
尽管贵族们都以惊讶的眼神看着她，并且相互之间窃窃私语，但女孩依然是那副淡淡的、古井无波的神情，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银青也定定地看着她。
坐在贵族的席位上，但是却完全不像是个贵族。她究竟是谁？
这个赛场上，应当有许多人都察觉到了作弊，至少是感到了异常，但是包括威廉子爵、史坦利男爵在内，没有一名贵族站出来质疑。因为他们知道，在这一切的背后是布莱恩伯爵，米利都斯的城主。
他们或许很乐于看到圣塔和贝特福德之间的角力，甚至会煽风点火，暗中推波助澜，但是却绝对不可能在公开场合做出中立以外的任何表现。
这就是贵族，扯去优雅与矜持的外衣，他们所膜拜的只有权势与力量，他们所信奉的只有自私自利的丛林法则，他们所身处的，是一个纯粹由弱肉强食铁则统治的残酷世界。
银青并不想要抱怨什么，也从没打算指望过别人。
要想获得力量，要想寻找真相，要想让圣塔家族的纹章再一次闪耀出光芒，唯有依靠自己一个人！这是银青早就觉悟了的。
但当那个小小的女孩，站起身，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提出质疑时，银青发现自己竟然根本无法移开视线。
“被父母以外的人维护，这还是头一次吧。”银青暗暗地想。
“你认识她？”就连法利亚·哲罗的声音里，也带着一丝迷惑。
“不，我不认识她，但无论如何，我希望接下来她别再做出什么惊人之举。这是我和布莱恩·贝特福德之间的战斗，我可不希望让其他人置身其中，最后受到伤害。”银青回答道，黑色的双眸重又恢复了运筹帷幄的自信，“不过托她的福，我看到对抗这作弊的方法了。”
“哦？”狂皇眯起眼睛。
“北极！”
伴随着银青的声音，一枚耀星在球体最顶上的点上，冉冉升起。
银青彻底放弃了中央宙心的防御。这出乎意料的一手，令全场都感到匪夷所思。
奥尔特皱了皱眉头，怀疑地看着银青，语带威胁地警告道：“我劝你少玩什么花头，别拖延时间了。在整个米利都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阻止我获得今天的胜利。”
“有，我可以阻止。”银青神态自若地截断了对方的话头。
“痴心妄想！连中间的星域都不要了，你死定了。”奥尔特冷笑一声，操控着黯星，更深地刺进了耀星的云团的中央。
又是上百手的交锋，耀星一开始盘踞着的宙心已到处穿插着黯星的巨刃，双*、巨蟹宫、狮*三块之间的联系也被切断。
银青苦心经营的铁壁攻势，已经变成了一块腐朽的木板，到处都是虫蛀的空洞，仿佛再轻轻碰一下便会崩溃。
然而，此时此刻，却没有一个人敢说胜负已定。贵族们也好，平民们也好，侍者们也好，全都呆呆地看着对弈台上那夸张的局面，生怕错过了什么。
“这恐怕是米利都斯星仪大赛有史以来最混乱的局面了吧？”银青暗想。
乘着奥尔特埋头切割铁壁攻势之时，自己已经将战火蔓延到了整个星盘上。
从顶端的北极到底部的南极，黄道十二宫，乃至球体中的每一处，都犬牙交错着耀星与黯星的势力，就好像孩童在白纸上胡乱的涂鸦，根本分不出哪块星域属于谁。
如果说“黄道包围”是一种人尽皆知的乱战方式，那么此刻的局势，就是乱战中的乱战，一锅小麦和稻谷混合在一起的大杂烩。
一般的乱战对于人数多的一方有优势，然而这种可怕的大杂烩，已经超出了计算的极限，常人光是看一眼就会觉得眼花缭乱，更别提布局和下棋了。
“之前安杰丽卡的作弊之所以会对我造成重大打击，就是因为铁壁攻势存在着‘关键星位’，一旦被偷天换日，局势就会瞬间逆转。但是在这种乱战的情况下，没有任何一个棋位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别说作弊个两三次，哪怕作弊十几次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更何况，作弊越多，露出破绽的可能性就越大。这个赛场上观战的上千名贵族或许不会帮我，但是有谁不希望抓住米利都斯城主的把柄呢？布莱恩虽然肆无忌惮，但这也是有极限的。我要超越这种极限，然后在他们无法作弊的情况下，获得胜利。”
银青看着眼前越来越混乱的棋局，脑海中的思路却是越来越清晰。
“圣塔的小鬼，你在想些什么？这么乱的局面，你打算要怎么赢？”法利亚摸了摸胡须，言语中与其说是焦急，不如说是好奇。
“法利亚老师，我还记得那盘斯芬克斯谜局中，藏有整整三十六个著名谜局的变体。要想构筑起那样的谜局，所需要的计算量，比眼前的乱战还要高出许多。”银青撇了一眼站在身边的鬼魂，说道，“这种非人的布局，老师你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法利亚·哲罗愣了愣，随后大笑了起来。如果这笑声能传达到生者的世界，或许整个赛场都会为之震撼。
“米狄，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狂皇点了点头，“我就给你个提示好了，灵魂之力这种东西，既然可以扩张，当然也可以缩小。”
银青心中一亮，立刻就明白了法利亚的意思。
如果说灵魂的扩张能将万物都纳入到意志的控制下，那么灵魂的压缩，就能将意志本身增强！
“好，让我来试试看。”银青想着，又往星盘的中央下了一手，奥尔特好不容易连起来的一片星域顿时散了架。
乘着包厢里那四名皇家棋士冥思苦想之时，银青开始运转起自己的灵魂，但这一次，不是往外感知，而是往内部压缩。
当银青这么想象的时候，只感到自己全身的力量都开始流失，双脚失去知觉，双手变得麻木，呼吸逐渐减弱，视力逐渐涣散。
“竟然连自己的肉体都不能控制了么？”银青觉得有些心惊，“这就是当灵魂退回意志之中时，人体的状态？”
但是与此同时，自己的思维却变得极为敏锐，活跃无比，无论是多么复杂的计算，多么冗长的推演，银青觉得此刻的自己都能够轻而易举地完成。
“在这种状态下，我应该能从眼前的乱局中找到反击的方法！”
银青屏息凝神，在脑海中迅速再现出眼前的巨大乱局，这乱成一堆的内容，在自己可怕的计算速度和推理演算下，立刻就被理顺，并且形成了一条具有压倒性优势的攻势。
尽管灵魂压缩并不能让一个人变得更聪明，但毫无疑问，这一可怕的技巧却能够让凡人的计算、推演能力以几何倍数疯狂增长。
“就好像用超级计算机模拟核爆效果一般。”银青有种飞跃般的畅快感觉。
在自己的脑海中，这些随意分布的耀星，已经通过一系列的计算，最终形成了一片巨大的星域，而自己所要做的，只不过是再往几个点上添几手，使得原本支离破碎的乱战，连结成为一个整体。
“化身为一台电脑。”
这大概是最适合形容灵魂压缩状态的一句名言了。
“小心，你的力量还无法长时间地维持压缩状态。”法利亚的话语朦朦胧胧地传来。
“已经足够了，胜利的道路，我已经计算出来了。”
银青重又张开灵魂，感受着五官与四肢恢复力量的舒畅感，然后从口中送出一个坐标。
“天宫七，纵十一横七。”
接着是第二手，第三手……
这几手在旁人看来根本没有关联，仅仅是令原本就够糟的局势变得更乱而已。
然而，当第六手完成后的瞬间，整个星盘突然发出了嗡嗡的声音。镌刻在九环之上的法术符文散发出强烈的光芒，显然是在进行着一次极为复杂的推算。
下一刻，以银青刚下出的一手为中心，耀星在一瞬间连接成一个小小的星域，将其中的黯星全都清了出去。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这个刚形成的星域恰好与周围的耀星再次连接，将周边三个星域中的黯星都清了出去。接着这三个星域又一次与周边的耀星连接，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包围圈，一次性将其中的黯星全部清除。
银青的棋子就犹如投入湖中的石子，在球体中引发了一个又一个涟漪，层层向外扩张，如多米诺骨牌效应一般，无法逆转，不可阻止。
奥尔特张大了嘴巴，安杰丽卡花容失色，伯爵的包厢中传来轻微的骚动，观众们伸长脖子屏息凝神，连眼皮都不敢抖动一下。
整个赛场，在这一刻冻结，唯有光芒四射的耀星，依然如潮水般涌动。
五轮扩张过后，当它们终于静止下来的时候，已经占据了整个球体的五分之三，其中不再有哪怕一颗黯星。
这是一片完全由纯白色所守护着的星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