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林暮浅回来之后,楚墨言一连十日都不曾来未央宫。苏昔怜的病已经大好,此时正站在廊下看亦笙亦箫在院子里晒被子,她因为自幼喜净,所以并不放心浣衣局洗过的被子,又见今日日光晴好,便命亦笙亦箫拿了被子出来晒。
天气虽然入秋了,可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珊瑚色丝罗长裙,亦不觉得冷。廊下的画眉忽然唧唧地跳跃起来,她转身过去才发现原来是水盏空了,便头也不回地道:“亦笙,去拿些水来。”
忽听得有人应道:“我来吧。”她转过头,看到惊梦正从门外进来。苏昔怜顺势在美人靠上坐下,看着惊梦添水,惊梦见四下无人,便低头道:“小姐,三公公说皇上这些日子和林大人两人一直在上书房里,也不知道在商议什么。即便是晚上休息也是一个人宿在宣和殿,并未召见任何嫔妃。”
苏昔怜眯着眼睛有意无意地看着正在嬉笑着的亦笙亦箫二人,忽而喊道:“亦笙,去把我箱子里的那床羊毛雪毯拿出来晒晒。”
阳光不偏不倚地打在苏昔怜的耳坠上,上好的玛瑙翡翠坠,色泽清淡优雅,像极了春日下的湖水,望之便觉得心底宁静安谧。惊梦还记得,这对耳坠是在苏昔怜15岁生日时,老爷差专人从蓝照国的北部边境地去寻来,知道她素来只爱玛瑙、翡翠,苏政便派专人分布在三个国家的边境区,搜罗上好的首饰。
想到这里,惊梦不由叹了一口气,自从进宫之后,她亲眼看着苏昔怜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变成如今城府深沉的才人,她看着苏昔怜波澜不惊的双眸,却不知道这底下深藏着怎样的汹涌。
过了许久,苏昔怜淡淡地问了一句:“他可还说了些什么?”
惊梦回过神来,答道:“三公公只说了一个等字,别的就再也不肯说了。”
苏昔怜冷哼了一声,只道:“你别看他只说了这一个字,他可是给了我们大脸面。”
正说着,忽听得亦笙等人呼道:“娘娘吉祥。”她抬眼望去,看到恰是淑妃,只带了贴身侍婢香溢一人,香溢的手上捧着很多礼盒。惊梦抬头侧眼望了一下苏昔怜,见她神色淡然如常,眼神深不可测。
苏昔怜并未在意到惊梦的神色,右手提摆走下堂中,侧身道:“姐姐恕罪,妹妹光顾着跟下人说话,竟没见到姐姐来了。”淑妃笑着将她扶起,也道:“你要是每次都这样客气,姐姐下次可不敢来了。”她见苏昔怜穿的少,便又说,“你才刚身体好些,怎么穿这样少,小心又着凉了。”说着便指着香溢道,“我那兴庆宫最近有不少上贡的补品,我也吃不完,就拿来给你了。妹妹可不要嫌弃啊。”苏昔怜亦笑:“妹妹受宠,怎么还会嫌弃。”
淑妃边拉着苏昔怜往屋里走,便说道:“前几天,华妃妹妹拿来几盒南方的桂花糕,我是素来不喜欢吃这些小糕点的,又想起皇上曾在我面前说妹妹你喜欢吃这些小玩意,我就拿来给你了。”苏昔怜随手拆了一个盒子,果然见盒子里放着几个精致可爱的桂花糕,便笑道:“到底还是姐姐疼我,自从我来到宫里之后,就再没有见过这样诱人的桂花糕了。”
淑妃的肚子已然有点突起了,吃不消长时间站着,香溢扶她坐下,她见苏昔怜露出孩子一样的笑容,便会意一笑:“瞧你,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你不知道,华妃本来也是南方人,所以也喜欢这些。前不久,听说她缠着皇上想吃桂花糕,皇上就派人专程去南方找了一名做糕点的师傅……”
话还未尽,便听到苏昔怜不冷不热得答了一句:“皇上到底是疼华妃姐姐。”
淑妃倒是愣了一会,而后笑道:“皇上左右也不过是因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正说着,惊梦捧上茶来,正好听到华妃这样说,便顺口道:“她也不过就是仗着肚子里的孩子,才这般张扬跋扈。”
“放肆!”苏昔怜忽然出口斥道,“这样的话也是你一个奴婢说的,你还要不要命了?”惊梦忙下跪讨饶。
淑妃忙道:“妹妹何必发那么大的怒气,我也不是外人,华妃是什么样的人,你知我知就行了。你也不必拿一个奴婢撒气。惊梦,你且起来,好坏还有我呢,我给你撑腰。”
苏昔怜噗哧一声笑出来,“姐姐,你要是这样,下回这未央宫的奴婢都没了规矩,可都是姐姐教坏的。”
淑妃也笑着调侃了她几句,惹得苏昔怜腮红耳热。惊梦上了两趟茶,她才说要走。苏昔怜本想留她用晚膳,却想到她如今身怀龙裔,用膳自然是和她们不一样的,便未强留,只送她到了门口。
淑妃才走,苏昔怜本来笑意盈盈的脸一下子便紧绷起来。她走到屋内,向惊梦使了一个眼色,惊梦便谨慎得关了门。苏昔怜走至桌边,命惊梦从屏风后拿出一只小笼子来。那笼子却关着一只小白鼠,她将桂花糕碾成碎片,放在笼子里,小白鼠嗅到香味,便急不可待得朝美食扑去。
只一会,那老鼠发出“吱吱”两声便躺下了。惊梦吓的用手捂住了嘴巴,苏昔怜倒是如料到结果一下,道:“好一招借刀杀人。”她转身向惊梦道,“惊梦,你今天做的很好。无意中划清了我们与华妃之间的关系。”
惊梦见苏昔怜淡定如常,竟有几分意外,但很快平复下来,问:“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苏昔怜悠然得执了一杯热茶,饮了一口才款款道:“我这边还没来得及得宠,她们那头已经开始争得你死我活了。”
她的眼睛清浅得望向门外,还是一双秋眸清澈见底,看不到有任何杂质。惊梦有几分恍惚,以为还是在苏府的时候,她单纯无瑕,简单得如一望即见底的清水。
正想着,门外穿来亦笙的声音:“才人,三公公来了,说皇上有旨,让您立马去湖心小筑。”
惊梦闻言忙走到门边,低声道:“才人正在梳洗,请公公稍等片刻。”
苏昔怜却并不出声,只是神色凝重地立在桌边,看着笼子里已然毒发身亡了的白鼠。
惊梦毕竟年幼,见此情形不免慌乱紧张,一抬脚就踢倒了桌边的木凳。苏昔怜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微皱着双眉,如水明眸竟像是被薄纱遮住,隐藏着看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惊梦极力压制了自己的惶恐,说:“小姐,幸好你机警,不然恐怕我们已经死在华妃的桂花糕下了。”
苏昔怜伸手理了理垂落在耳边的头发,才说:“惊梦,在后宮之中,最不能相信的便是眼睛。你要记住,很多事情的真相并非就是你所见到的那样。”她伸手去摸了摸惊梦的头,又道,“今日的事情,万万不可对外宣扬。”她又示意惊梦将那只被毒死的老鼠处理掉,便开门出去。
小三子等人见苏昔怜出来便躬身请安,苏昔怜嫣然一笑:“三公公派人知会一声也就是了,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才人可是说笑了,皇上今天亲口嘱咐奴才来接才人,奴才又怎么敢偷懒呢,”他笑道,“皇上知道才人体质弱,特命奴才叫了轿子来,现在轿子都在门口等着呢。”
亦箫从房间拿了一件乳白色镶边披风,轻轻得盖在苏昔怜的身上,又站在她面前替她细细系好。苏昔怜似是无意看到墙边犹自凋零了的蔷薇,不由皱眉道:“惊梦,叫人去换了这些蔷薇花,说了几遍了还是没人去换。”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又说,“你去兴庆宫淑妃姐姐那里,问她要几株兰花来。亦笙跟我去好了。”
小三子上前提醒道:“才人还是快些走吧,皇上那头还等着。”苏昔怜侧首看了他一眼,便头也不回得朝门外走去。
已经到了初秋时节,湖心小筑的四周都种满了金桂,清风一过,便有阵阵清香迎面而来。说是湖心小筑,实则就是建筑在湖中央的一座亭子,楚墨言命人一年四季在这湖心小筑中种植不同的花草,所以不管何时来到这里,总如置春天。
小船刚一靠岸,就有侍卫前来扶苏昔怜等人下船。她轻迈莲步,抬头看了看悬挂在亭正中的金匾,用墨黑的字迹写着“湖心小筑”,笔迹刚劲有力而不失柔和。她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不免有些好奇,只立在原地不停得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小三子已经先进去通报,不一会便出来传她们进去。苏昔怜扶了亦笙的手,且慢且行。
两边都是抄手游廊,廊下悬着一排琉璃灯,灯下梳着流苏结,风一吹,便有红色的流苏随风摇摆,像极了湖中的水,柔情万千。
她还未来得及细看,便听到楚墨言远远得喊道:“你怎么才来?”语气中没有半分责备,反而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她也不敢再看,只俯了身子答:“皇上恕罪,臣妾第一次来这里,一时不免看走了神。”还没等她解释完,楚墨言已经走近她执了她的手。
她这才抬起头来,可是,第一眼看进眼里的却是身侧的一道青影。
林暮浅。
真的是他。
他果真是清瘦了许多。
此时,他正低头看着一卷书册,并未看她。她忽然就慌乱起来,本来平静闲淡的心一下子被打乱,她就站在那里,任由楚墨言拉着她坐下。
楚墨言也注意到她的失常,倒也没多想,笑道:“你别理他,这几年他是越发没规矩了。见了朕的爱妃竟也不行礼。”明人都听得出来,楚墨言这话中充满了调侃的意味。
林暮浅闻言,这才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看,而后微微一笑,站起身道:“微臣叩见苏才人,方才的确是看书看的入了神,才人可要恕罪。”
她静静得看着他,他就站在离她不到十尺的距离,长身玉立,青衣磊落,依旧是温润如玉,仿佛从来都不曾离开。可是,他的这一声“苏才人”却像是从千山万水之外传来的,他们本就应当是天涯两相隔。
她怔怔得应道:“林大人……林大人,可是好久不见。”
林暮浅嘴角微扬,浅淡而疏离的笑,并不说话。有风从他身后吹来,她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药草香。又想起惊梦前些日子与她说的话,不免心生怀疑,他生病了,所以才会身形消瘦,所以才会不见踪迹。
莫非……
楚墨言突然靠近她,轻声问道:“可是哪里不舒服?朕瞧你心神恍惚的样子。”
她猛得抬起头,正对上楚墨言漆黑如墨的眸子,像是被识破了某个惊天的秘密,连声音都变得颤抖:“没……许是这湖上的风吹的……”
楚墨言颇具深意得看了她一眼,便不再问,只转头和林暮浅谈笑起来。她已是不敢再朝林暮浅看,随手拿了桌上的杯子顾自饮了起来。
那一顿晚宴,她如同嚼蜡。倒是楚墨言兴致极好,叫来人跳舞弹琴助兴,并未曾留意到她。她虽是坐在楚墨言身侧,可是眼睛的余光却一直盯着那个青影。
他们说什么,她是一句都没听进耳朵。脑子里空荡荡如夜间的湖面,直到楚墨言叫她,她才茫然得回过头。
“昔怜,”他显然是有些醉了,他的手轻轻得抚上她的发间,“知道今天朕为何叫你过来吗?”
她紧紧得看着他,并未出声,堂下的音乐不知什么时候都已经停了,周围一片寂静,她听到他沉重的喘息声。
“朕想带你认识一下暮浅,不是林大人,是暮浅。”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朕亦不想瞒你,你的命是暮浅救的,他救了你的命,也救了朕的命。”
苏昔怜虽然心想过,可是当楚墨言真正在她面前说出真相时,她到底还是大吃了一惊。怪不得,怪不得。
楚墨言还想说什么,却被林暮浅打断:“皇上,你喝醉了。”他上前一把将他扶起,然后又对小三子说,“夜凉露重,苏才人身子又弱,你先送她回去。皇上这里有我。”
苏昔怜缓缓站起身,竟觉得脚步沉重,抬不起半步路。林暮浅回头看了一眼呆站着的苏昔怜,眉心微皱,嘴唇微微抿起,似是想要说什么话。
过了许久,她才听到他说了一句,微臣先告辞了。语气浅淡而漠然。
说完,就扶着酣醉的楚墨言一步一步走远。
只剩下苏昔怜立在灯火之下,琉璃灯朦胧迷离,她竟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还未来得及回味便醒了。
不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琵琶声,倒显得格外凄凉孤清。她仔细听了许久,才听出原来是古时的《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一时间,忽然悲从中来,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