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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露水清凉

他爹听明白了,世上真有这样的人。

1

小兰子住的地方叫羊胡沟,山区,要想看天什么样,在任何角度都得仰脖。视平线全是山,这一座挡着那一座。树五花三层,像肋巴肉一样,这在春天不明显。秋季,树,有黄的,有红的;有的像傻子似的还绿呢,松树。

兰子十五岁,要不十六,她不记忆,问就说“属龙”。她不光属龙,还不上学,念到四年完事了。家里钱不充足是一方面,主要是她不爱念。念的玩意儿—兰子分析编课本的人脑子不正常——一点意思都没有。有意思的玩意儿,比方说——马为什么站着睡觉,在北京生活是什么滋味,广州离温州多远,开飞机的人都叫什么名,多了,还有好多疑问小兰子一下子想不起来,课本上没有,老师也不知道。

“中央干部知道羊胡沟吗?”几年前,兰子问老师。

老师的目光像一只手,按住她脑袋往脖腔子压。“你有病!”老师说。

“屁!”兰子说,在心里。

除了帮家干活之外,兰子发明了不少游戏。玉米叶子去筋,绑驴鼻子上,一出气,像蛐蛐又像猫叫,“宁儿”,“宁儿”。她爸半夜添料,走到牲口棚边儿,腿抖颤,嘴角往里抽。她爸早先有过抽风病。明白后,他把兰子从被窝拎出来,和驴站一块儿,骂了一通,说兰子欠他一顿揍,现在心慌没劲,攒着。

“快找人家!快找人家!”他爸边说边咳嗽。

“谁要啊?谁要啊?”她妈盘腿坐炕头,双手塞腿下边,探身子喊。

“像你这样的,我不也要了吗?”她爸用眼角扎她妈。

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不是东西,反衬你更不是东西。”

他俩又打起来了。小兰子在西屋躺着,想:明天干什么呢?割草,把后山的土豆起出来,上供销社给小弟买田字格。上哪儿玩呢?不赶紧玩儿,以后嫁了人就玩不着了。

2

割完草,买上本子,兰子想起来一个好主意。

卧雪山后有一片草地,可平了,草可好啦,最矮的也有半尺高。这不是秋天吗?早起,露水像玻璃碴子,遍地晃眼。小水珠趴在叶子上,大露珠轱辘到草心儿里,草心像酒杯盛酒。

小兰子薅一棵草,仰脖喝露水,凉,有一股青草味。喝,喝,喝了十多棵草。哎?把露水收到一块儿,慢慢喝。不对,卖钱,卖给城里人。城里人傻,他们啥都买,野菜、搓澡的丝瓜瓤子、鸡爪子,太傻了,卖给他们。

兰子从家拎来一个黑陶罐儿,原来装大粒盐,有麻编的提梁。用什么收呢?想了半天,她想起鸡毛掸子。两样东西用井水洗干净了,那是自然,沾灰,露水就浑了。

兰子放下小罐儿,拿鸡毛掸子在草上转着一扫,手一撸,顺到罐子里,一次弄一酒盅。

她起早三天,攒一罐。

兰子跟大舅借十块钱,借就不还了,大舅对她好。准备进城,卖露水。

从羊胡沟走出十五里地到高速路,截一辆卖大米的农用三轮车就进城了,三块钱。对,她还揣了一只打酒的锡拉提子,一两一提子那种。她跟老娘说,上二舅家玩一天,二舅家住桓仁县,根本不在城里。

3

这不是一般的城,多大。县城什么的,都不好使。城,密密匝匝让楼包着,像白菜心。就算你瞅到天边界儿,影影绰绰也有楼影,就是单薄点儿。

兰子跟二舅来过,也坐卖大米的车,停在家乐福。晚上五点返,再交三块钱车费。

小兰子卖露水了。她胆儿大,卖啥都敢。有啥不敢卖的?又不是人肉。

她先在市场卖大葱的地襟儿卖,蹲着。

“露水啊,露水——”

“卤水?”一个人带半尺高的毛围脖儿,问。

“露水,草地露水。”兰子回答。

那人晃晃头,走了。

还有一人,捧黑陶罐往里看半天,可能找鱼虫呢,还闻闻。

多少钱?

一毛钱一两。

那人闭眼算半天,走了。

没人买露水,兰子倒饿了,五角钱买一个烤红薯,热腾腾的,吃。没有高级的包装,露水就不好卖,兰子想。张嘴哈气,红薯烫上牙膛。

“上那里边卖去。”卖葱的指身后的高楼,“写字楼,里边人全有钱。”卖葱的说完,跟卖红薯的女人挤挤眼。

挤什么眼,在哪儿不一样。兰子拎罐去了高楼。高楼的玻璃转门就证明这地方好。兰子刚进转门,让保安挡住,顺门转一圈儿又出去了。她在门口猫着,偷眼见保安被人喊走了,钻进去,噌噌上了三层,一拐弯,走进一个大屋。

他们这儿一个屋一个屋都没墙,拿玻璃当墙,白天也亮着灯。人脑瓜对着电脑,都不说话。

“卖露水!”兰子说,大大方方的。

像口令似的,脑瓜儿全转过来了,有的脑瓜从灰色隔断上边探出。

“卖什么?”离兰子最近的拔顶人问。他头顶有二三十根头发,从左铺到右,像粘的。

“秋天的露水,喝了强身健体,肥头大耳。环保。”

有那么十来秒吧,没声,接着他们爆发大笑,笑着,互相对眼神,又笑。

一个端钢精杯的人,擦眼泪,说:“你……再说一遍。”

兰子双手捧着陶罐儿,脚跟并拢,朗诵似的:“秋天的露水最干净,好喝治病,牛羊吃了膘肥体壮,人吃了……”她低头想想,“不闹小毛病。”

“哈哈哈……”这人走过来,用纸巾按眼窝:“啥是小毛病?”

“上火、牙疼、起疥子,嗯……落枕、胀肚。”

“哈哈哈……”

城里人多傻,说这个也乐,怨不得赵本山年年上春节晚会。兰子找一把椅子坐下。

他们围拢,兰子打开蒙罐的塑料布,拎一提子:“尝尝。”

“不行不行!”他们退。“不要钱。”“那也不喝,没这个胆儿。”

有人问:“露水在哪儿整的?”

“我收集的,在山后草场。”

“谁知道是不是露水?”

“我知道。”兰子说。

“喝死找谁去?”

兰子笑了:“再啥也不能喝死啊!一毛钱一提子,你们要都买,十二块钱包圆儿。”还上大舅的钱,兰子挣两块。

“不行。”拔顶人说:“太便宜了,你这叫金风玉露,咋也得卖五百元一罐儿呀。”

“那你买吧,两百元就卖。”兰子举罐儿。

“我哪行?穷人。”

“还有比我们农村人穷的?”

“嗨!”钢精杯人说,他戴一个铂金戒指,“你们农村人富,肥猪满圈,粮食堆到房顶。我们比不了。”

兰子听出讽刺,讽刺就讽刺呗。她说:“谁买?”

“我们不敢买。”一个红头发的女入手遮嘴边,“你应该上北京,献给中央领导,那你就上电视了,成名人喽。”

“东方之子……”他们起哄。

在这歇一会儿吧,挺暖和的。兰子数电脑,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你中学毕业还是小学毕业?”问话这人腰别两个手机。

“小学没毕业。”兰子说,“三年级。”

“不简单,敢进城做买卖。没有卫生许可,没有营业执照,这是违法经营,知道不?”

“就是不让卖呗?”

“对,快出去吧。”

兰子捧罐子走。

“别让她走啊!老杨,再逗逗她。哎!柴禾妞儿……”

一个阿姨从里屋出来了,嗔瞪他们:“咋这样?孩子,你出来父母知道吗?”

“知道。”

“别卖了,早点回家吧。马路上看车……”

这些声音越来越远,因为兰子已经出屋,在走廊大步走,哼着小曲儿。这是《雍正王朝》的插曲,兰子觉得,这个调儿应该边唱边打鼓,才得劲。

4

刚十点钟,早呢。兰子在大街上逛,露水怕是没人买了,逛吧。

城里最好看的商店是卖手机的,卖时装的,还有发廊,还有超市,还有麦当劳,还有金店,还有……商店里,手机全摆着,各种各样。时装店的衣服——薄薄的羊毛裤套在假人的细腿上,假人没脑袋,脖子是斜茬的断面。城里人真有意思。麦当劳是小孩去的地方,小弟那么大的多。他们胖,劈腿坐那儿吃,桌椅鲜艳。

兰子一间挨一间店走,右手拎罐儿,左手抚商店的玻璃橱窗。人行道方砖也好看,带花纹。街头一个电镀的立座,鸟嘴似的管子哗哗流水,有人歪脖子喝。都现成的,谁还买露水。

怎么想起卖露水呢?兰子不好意思了,怨不得人家笑话。

街角,一个人掏手机说话,风衣兜里掉出一个长条小本,他拐弯儿了。

兰子捡起来,几页纸订在一块,印密密麻麻的小字。她追。

“哎!哎——”兰子喊,拽他袖子。

他回头,六十多岁老头儿,身上有香水味,摆手让她走。

兰子不撒手,她想说:“这是你的吗?”

“对不起……”他轻轻推开兰子。

他以为兰子是讨钱的。她把小本子递给老头。

老头疑惑了,问,口音台湾腔儿:“你在哪儿弄来的?”

“你掉的。”

老头的脸松开了,笑意跑出来:“哎呀!太感谢你了,这是我的机票嘛!”

他左掏右掏,掏出一个证,放进去。掏出一叠钞票,放回去。最后从裤兜掏出二十元钱。

“小朋友,这是你应该得的。”“不要。”“嫌少?”“不。”

老头的手缩不回来了:“为什么?”

兰子低头想半天,说:“你买我的露水吧。”

“什么?”

“露水。”

老头的皱纹又出来了,仰看天空说:“你卖露水?”

兰子点点头:“咱家后山草地的,新鲜、干净,这些才十二块钱。”

老头看她,拳头堵着嘴。兰子从侧面看,他用牙咬指关节,想事儿呢。

老头拍着兰子肩膀: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好吗?

有啥不好。到麦当劳门口,老头看兰子:行吗?

兰子点头。

兰子坐下,老头排队,端来一盘吃的。他撕开番茄酱的袋儿,指着薯条:这个蘸这个。

兰子开吃。她叫不上名儿,每样尝一口,尝过,挑最好吃的吃,最后全吃了,再喝可乐。

这时她察觉,老头看她出神。

你不吃?

我不饿。

“对,你啥时候饿啥时候吃。”兰子说。

你吃好了吗?

兰子刚想说“太……”,嘴里跑出来一个嗝儿,算回答了。

“那么,”老头把胳膊平放在桌子上,风衣里边是白衬衫,系斜格领带,我们来谈点正事。

兰子点头,她有点困,吃多了。

“你说,你把山区的露水……”

“山后。”兰子纠正。

是的,把山后的露水收起来,放到这个罐子里,出卖?

兰子点头。

“请你把这句话重复说一遍。”老头检验兰子脑子对不对劲儿。

“干啥?”

“你说一遍。”

“我用鸡毛掸子把山后草场的露水收起来,撸到罐子里,跟我大舅借……”

“好啦。为什么收露水?”

“卖钱。”

“你认为这些露水对购买者的意义是什么?”

“喝呀!配药也行。”

“配什么药?”

兰子想不起来了:他们说过,治、治……口疮吧?

好!你的行为和目标是一致的、合理的,符合经济学规则。你知道吗?这是一个美妙的创意。

“撞什么意?”兰子问。

“Fantastic design。”老头儿嘀咕一句英语,“好主意,我想买下来。”

兰子赶紧把罐子拎到他面前。

“不,这个我不要,我要主意。”“什么主意?”“收露水的主意。”

“你也要收露水?”兰子问。

“是的。”老头笑了,挺慈祥。

“那你收呗。”“我要得到你的允许。”“干啥?”“这是你想出来的主意。”“这算啥?你上哪儿收去?”“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天才的想法。”

兰子明白了,“你想上我家后山收露水,问我同意不同意?”

“不。我要去新疆巴音布鲁克,或者新西兰,收最美、最干净的露水。”

兰子不吱声了。

老头说:“请你在这里等我,我去起草一个协议。好吗?”

“饭钱给了吗?”

老头一笑,“这里是先付钱的。”

兰子等着,不知老头搞什么名堂。一会儿,他回来了,忙得脸通红。

“你叫什么名字?”

“巴兰子。”

老头从黑皮包掏出两页纸,说:“很好。咱俩签一个协议,你把这个主意卖给我,我付你钱。这是刚刚打印的。”“什么主意?”“收露水。”“你收呗。”“我要收,但我要把这个主意买过来。”

兰子说:“我不明白你啥意思。”

老头急,眨眼睛:“你,想到收露水,卖,对不对?”

兰子点头。

“别点头,你一定要说‘是’或‘不是’,不许不回答。”

“是。”

老头说不少话,兰子说了六个“是”。末了,兰子在两张纸上都签了“巴兰子”,字特大。

老头很感慨,拿出一摞钱摆在兰子眼前。

兰子心“嘣嘣”跳了一阵儿,后来不跳了,给就要呗。她问:是真钱吗?

嗨,真假你到银行一存就知道了,我跟你一块儿去。

兰子从上面抽出一张红色的百元钞票(全是百元),说:别跟我去,把这张找成零的。

老头这兜那兜的钱全是百元的,他到柜台要了两个冰激凌,兑开钱,给了兰子。实际上,我还欠你十五元钱,买冰激凌了,总共一万元。

兰子说:咱俩把露水喝了吧。

怎么喝得完?

好喝。

她要来两个大纸杯,倒上露水,干杯!

老头把杯举到眼睛那么高,没喝。

“不喝不行!”兰子说。

老头小口喝,挺费劲儿。

兰子也不想喝,刚喝完可乐。她觉得露水泼了可惜。再倒上。

老头说:我能不能请求不再喝了?我有前列腺病。

“不行!”兰子听不懂“线”的事,收这点露水多不容易。

老头喝,喘息。

最后,露水全喝了。兰子把钱塞进罐儿里,再塞点麦当劳的空纸盒,系上塑料布。

老头给她一张名片。兰子不要,“我没用。”

老头说:“你一定拿着。还有,收露水这个主意已经归我了,你不可以再卖给别人,否则会遇到官司。”

谁买呀?小兰子憋不住笑,全世界也就你买。

分手了,兰子的脑子变成一个超市,东西轮流转开了,羊毛裤算啥?她啥也没买,跟爹妈说完才能花钱。

5

老头这个名片真有用了,兰子要不白挨一顿揍,没准还得挨一顿。

她把一罐钱拎回家,往炕上一倒,跟爹妈说一遍。

她爹两手摁炕席上,趴着看钱,然后看她妈。她妈盯着钱,然后看她爹。这么弄了四五个回合,她爹干咳一声,她妈像听了信号,瞪兰子:把这事你再给我说一遍。

兰子又说一遍。

“过来。”她爹拧兰子耳朵往身边拽,“真的假的?”“说一句假的都不是人。”她爹还盯着钱琢磨,用烟袋锅扒拉扒拉,“这些城里人,咋的啦?”想不明白。半晌,爹又把兰子耳朵拎过来:“小兔崽子,我明白了,你捡的,对不?”

“不对!”兰子仰着脖儿说。

她爹抄起鸡毛掸子(收露水那个),“啪!啪!”在兰子后背一顿抽,不过有薄棉袄。问:“承认不?”

“不承认!”兰子捂耳朵。

“不承认?明天咱俩进城!”

“进城就进城。”

6

说话爷俩儿进城了,按名片的地址,找啊找啊。“北陵大街7号甲 天元大厦麦&麦咨询公司 张麦克 总经理”。

找到地方了。里边人说张总出去办事,一会儿回来。

爷俩儿在大厦外边等着,两三个小时了,没吃饭,也冷。

按说兰子没看出来,张总经理先打招呼。

“你在这儿干什么?”他问兰子。

兰子眼睛转向爹,意思就是这人。她爹笑,腰也不直溜了,从怀里掏出钱,装在康师傅方便面的袋里,双手递过去:“张老师,你看这孩子……不懂事。”

张总摘下墨镜,说:“我们进去说。”

“不啦!不啦!”她爹往后退,把钱奉献给张总,“我们走了。”

“别别!”张总把钱挡回,阐述这事,手势像揉面、劈柴禾似的。

她爹听明白了,世上真有这样的人,买这个着三不着两的主意,收露水,给一万块钱。“好,行,就是,敢情。”他用这些话穿插张总的话。张总没话了,兰子爹从手里的钱中抽出两张,“二百,就够了。”说完瞪兰子一眼。

张总无奈,但也耐心地说:“你们哪,也要维护自己的权利,它不光是粮食。譬如说……”他不说了,把钱塞给兰子爹,走了,又说:“否则会吃亏的……”

兰子一缩脖,乐了。她爹一跺脚,“乐啥乐?”

“他连谁吃亏都不知道。”兰子说。

爹找厕所,花两毛钱进里边把钱勒好,出来。问:“买点啥?”兰子指前边一个人。

“啥?”

兰子握拳放耳边。

“手机?不行。手机收费,一句话合不少钱。还买啥?”用手机说话还收费?真黑。还买……兰子一下子想不起来。

“你小弟娶媳妇也得用钱。”爹说。

“他才十岁。”

“再过十年不就二十了吗?”

兰子不吭气。

“我看你买个头巾吧?冬天扎。买俩也行。”

人群把道堵上了,爷俩儿看。一人脸朝下躺地上,脸全是血,胳膊反着别过去,肯定断了。摩托车倒一边儿。人说让车撞的,车跑了。这功夫,救护车开到,白大褂抬担架跑过来。

“谁帮帮忙?”医生问众人。

“你。”一个人推兰子爹。她爹把血人抱上担架,这人一点知觉都没有。医生说:“上车吧。”

爹向兰子招手,两人上了白漆蓝灯的救护车。兰子爹抱病人的头,怕他死了。救护车边开边鸣笛,兰子激动。医生都不说话,像不会说似的。

到医院,爷俩抬担架,进这屋那屋,上电梯,每个屋都换一拨人。医生护士全带白口罩,分不清谁是谁。而后,来一个背手的医生,口罩挂在一边的耳朵上。他看病人,说:“姓名?”

没人吱声。

“问你呢?”他看兰子爹。“不知道。”“领他交费去。”

一个小护士,走路飘飘,像不沾地似的,说:“跟我来。”

到一个屋,女医生写这个单子那个单子,啪啪盖章,让兰子爹按个手印,说:“钱。”

“啥钱?”兰子爹回头看,小护士已经走了,“我……不……”

“我们不认识他!”兰子喊,脸红了。

“患者能不能活命,看你们的啦。”这人说完戴上口罩。

“我们……”兰子脸更红了,喊。

“去!”她爹举手,要打兰子。他手塞进腰里,掏。医生转过脸。

“都在这呢。”

医生从抽屉里拿出胶皮手套戴上,点钱,再往纸上写字,撕一张软票给兰子爹,把钱分一百、五十、十元,放进紫色带冰裂纹的小铁箱的格里。

“不行!”兰子说。

“这孩子!”她爹生气了。

“回家车票得要回来。”兰子眼里有泪。

“甭管!”她爹说完,对医生赔赔笑。

医生锁上柜,走了,跟不认识似的。本来也不认识。

爷俩儿往外走,楼上楼下转,费挺大劲儿才找到进来的门。爹从怀里掏出二十块钱:看,单独留的。

“嗯。”兰子挺高兴。

7

大街上。兰子爹说:“这回买点啥?”

“手机。”兰子故意说。

哼!手绢吧。

买烤红薯。

他们爷俩边吃边往家乐福走。

“钱没了。”兰子说。

“没了。”

“挺可惜的。”

“本来也不是咱们的。”

“爹,你见过这么多钱吗?”

“见是见过,在信用社,没摸过。今天在腰里揣了好几个小时。”

“爹,你想过拿这些钱干啥没?”

“咋没想?翻盖房子,买羊,买小四轮,多了。”

“不说给小弟娶媳妇吗?”

“早呢。”“不算手机,其实我还想买……你猜。”“小录音机?”“对。”

“爹给你买,一百多块钱的玩意儿,算啥?下个月把土豆卖了,咱们就来钱了。噗!”兰子爹吹烟灰,神色自满。

“土豆能卖多少钱?”“要是去年那个价儿,咋还不卖三百四百的,买录音机,还有磁带。”

“我不缺,你买点咳嗽药吧。”“咳嗽算啥,谁还不咳嗽?吃药不白瞎了?”“你成宿咳嗽。”“不当事。”

“爹。”兰子说,“咱们要是不走那条道儿,没遇见挨撞的人就好了。”

兰子爹说:“哪能这么说?能帮别人,是咱们的运气。咱买手机好,还是救命好?”

“救命呗。”

“对。我闺女出息了。”爹捋兰子头发。

兰子头回听爹说自己出息,挺高兴,脚步轻巧,像要蹦起来。家乐福边上,卖大米的车早到了。车厢上,穿军大衣的妇女正朝他们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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