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出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歌声，狂野倾情。
1
玉麟池的霓虹灯入夜闪亮，光的色块排队从骑楼闪过，消失，再闪过。天不算黑，公安厅西门浴池的排风扇送来洗发液的香味。朱大壮靠在二十四中学镀铬的伸缩铁门上，穿一双春季刚上市的耐克滑板鞋，手中拿一瓶“女的”碳酸汽水。
“马来，看！”朱大壮指龙门散打坊门口的一个女孩。
马来看去，女孩橙红头发，从后面夹起，像博美狗的尾巴。她穿苹果绿的短款夹克，米色条绒裤，双手拎包，像等人。
“你能把她电话号码要来，这部手机归你。”朱大壮举起手机。
马来没手机。“家里有钱也不给你买。”这是他爸说的。大壮手机几个月就换一部，这款三星手机双彩屏，和弦，有拍照功能。
去呀！
马来闪眼，晃脖子。他比大壮高一头，摘篮板球、跳远在24中是霸王。跟人家要电话，这不找挨骂么？
“没电了？”同学王庚捅马来肋骨，“手机。”
马来再看女孩，她挺单纯，脸儿红扑扑的，眼晶亮，眉毛黄而细。“你说话算话！”马来指大壮。他深吸一口气，提提裤子，朝散打坊走去。
“小姐。”马来听出自己声音有点抖，不知脸上准备的笑容笑出来没有。
女孩把兜子抱在胸前。
马来问：“你等人吧？”见女孩没言语，他手撩头发，把指节捏得嘎嘎响。他低头看自己的多维牌跑鞋，穿三年了。裤子是别人给的，半旧的美津浓。
“你有事吗？”女孩笑了，她牙的边缘有点齿。
“我，是二十四中学生。”马来说。电话，电话的事怎么开口？
“我看你像大学生。”
“大学漏子，补习呢。”
“你想考哪所大学？”
“中央美术学院。没考上，文化课完蛋。”
“哈哈哈……”女孩笑，掩口，“你挺有意思。”
手机更有意思。马来想，她要是把电话号码写包上多好。“你，有手机吗？”
女孩从兜里拿出手机，伯利水瓶星。“你要打吗？”
马来把朱大壮的号码告诉她。连线，他接过来通话：“大壮，我这挺好，这是你最后一次用这个手机。好好用，别弄坏了。”朱大壮在那边挤眉弄眼，女孩对马来的通话却很迷惑。他把手机还给女孩：谢谢！
马来转身走。他想好了，走三步再回头。“对了，小姐，你能把手机号留给我吗？”
女孩看着他，不像坏蛋。
马来垂下头：对不起，打扰你了。
“别走。”女孩说，“你叫什么名字？”
马来。
女孩想笑，把下唇咬住了，笑别人的姓名不好。我电话是，81086611，小灵通。
马来仰天：81086611，谢谢。
“你别走呀，”女孩跑过来，你还没问我呢！
“问什么？”马来蒙了。
姓名。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你叫什么？”
海珍珍。海里的珍珠。
“这名儿真好，后会有期。”马来觉着身后有一根绳拽自己，那是大壮的手机。天色有点暗了，手机的蓝色彩屏在大壮手里闪耀。他离手机只有半分钟的路程了。81086611.回头，见海珍珍偏头正看自己。没想到，这女孩成贵人了。
走到朱大壮跟前，马来眯起眼，语重心长地告诉他：“8108611.”
朱大壮掏出手机，按键。马路那边，海珍珍从兜里翻出手机，马来夺过手机。
谁呀？
大海的海，珍珠的珍。
“你呀，马来，马来西亚。”
“常联系。”马来把手机啪地合上盖，揣兜。
“哎！别介。”朱大壮拦，我有些照片下载，话费也没用完，下个月给你。
马来知道朱大壮一贯玩赖，也只好这样了。
2
离文化课考试只有一个月了，马来的专业课已经过关，但不是中央美院，是中国地质大学园艺专业。早上，他背完十六大提出的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六条标准后，突然想起了海珍珍。
看这个妞干吗呢。拨通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女声。“我找海珍珍。”马来说。
“你是她啥人？”
啥人？我是她亲戚。
“叫啥名？”
马来想告诉她“陈水扁”，没说。我叫马来。
那边嘀嘀咕咕。“珍珍不在。”那边撂了。
马来再打，关机。
要是没这么个悬念，他也许不惦着了。这么一说，马来倒认真了。他一连打了好几天电话，对方有时不接，有时关机。一天早上，他想再打一次，打不通这辈子再不打了，万恶的海珍珍。通了。
“喂。”还是上次那个人，劈头断喝，你马来吧，珍珍现在不能见你，挂了。
“别，我没说见她，海珍珍怎么啦？”
“嗯——有点小毛病，住院呢。你不用来看，也别买花。”电话那边女孩嘻嘻哈哈的笑声。
“在哪家医院？”
离你们学校不远，大众医院，呼吸科。
“你咋啥都知道？”马来惊讶。
“你不就学美术的吗？有啥神秘的。”挂了。
像人说的“不由自主”，马来到戈新花店买了一束白色的马蹄莲，到医院见到了海珍珍。
海珍珍躺在床上输液，看不出有什么病。她目光转向马蹄莲时，兴奋得脸红了，环顾周围病友。她头发变成亚麻色，马来有些认不出她了，一笑，牙上的齿还在。
海珍珍脸上的红晕不退了。马来在哪本书上看过，说（不知真假）姑娘的红晕一浮一散，是害羞；经久不散，还摸脸（她正摸脸），眼里有星星似的亮光（她也有），是爱上了一个人。爱上我了？马来耳朵发烧，手脚也热了。他不知自己是不是有爱，但被爱烧着了。
“小丹。”海珍珍指穿牛仔装的女孩，她鼻尖有颗痣。
“马来西亚。”小丹弹手指，一听这声就是接电话那位，她眼神暖昧莫测，海珍珍似乎喜欢她这种眼神，或眼神所造成的气氛。
事情变成这样子了。马来在床边坐下，吐一口气，突然想起来这是医院。你怎么了？
“过敏。”海珍珍说。
“丁香花一开，她就过敏，憋气。”小丹说，你要好好当护花使者哦，下次带红玫瑰。我走了。
小丹走了，屁股圆鼓鼓的，牛仔裤的腰际露出一条肉腰。
这是西窗，夕照涌入，地面金黄。另外两个病人一个看杂志，另一个目不转睛地观察玻璃管里的滴液。她们都过敏，床上都有花。
他们逐渐聊。海珍珍是农村孩子，在美容院当护师，正攒钱，准备开自己的店。说到那天的邂逅，海珍珍突然问：你手机号码是多少？
马来不情愿地回答：我没有手机。
“把我的给你吧。”她递过这款水瓶星，水红色镶一圈假钻，号也给你。
马来心里扑腾一下，他死乞白赖地要她电话号码，不就是为一部手机吗？面对海珍珍红得发亮的面庞，他觉着自己多可耻。
马来婉谢了海珍珍的手机，想起朱大壮在玉麟池的骑楼下欠自己的手机，蓝屏闪耀，他想要来送给海珍珍。
3
“哥们儿，你听过吃屎的故事吗？”马来在篮球架子底下喝“脉动”，问朱大壮。他们刚打完球，汗把后屁股的短裤湿出两块黑斑。一个人说话不作数，就相当于把屎吃进去了。
“小时候谁都吃过自己的屎。”朱大壮练习投篮。
长大了还吃就是猪。要不咋叫人怕出名猪怕壮呢。
朱大壮捏住马来脖子，马来把朱大壮下巴掀上去。僵持了一会儿，朱大壮说：晚上我请你看音乐会。
马来不言语。
基隆火烈鸟组合，台湾最火的，三百元一张票。
“三少女组合？”
对呀。在大馆。
给我两张票。
“跟海珍珍去？”
对呀。
可别胡扯了。你连电话都不敢打。
“晚上见，要是海珍珍不到场，手机我不要了。”马来说。
晚上见。
入夜的五里河体育场，脚灯射在银杏树上，风中微摆的叶子如银箔漂在水面。人汹涌，像渡江。“谁退票——”喊声此起彼伏。海珍珍和马来早到了，在南一区门口。朱大壮也到了，开车来的，给海珍珍鞠一浅躬，手足间有香水味。
开场歌舞挺火爆，但跟基隆火烈鸟的三位少女的演唱相比，就太微不足道了。三少女上场后像绚丽的豹子且唱且舞，音响澎湃，全场观众心情激荡。
歌罢，观众处在集体无智力的状态，手里的荧光棒还举着。
“哪位先生和我共同唱一曲？”火烈鸟主唱YOYO问，她穿一件透明带孔雀毛眼图案的短裙。“哪位？沈阳的小伙子有没有爱上我的？”
朱大壮推马来脑袋，你上。
别闹。
朱大壮把手机塞进马来兜里：上！
“有没有？”YOYO高亢的嗓音中有挑逗，也有揶揄。
底下尖叫，主要是女生叫，没人上台。
朱大壮像拖一头驴一样把马来拖到过道，举起他的胳膊，推他的腰。
YOYO发现了，用手指：宝贝儿，就是你，你没有让我失望，我今晚的爱全都献给你。
荧光棒乱舞，尖叫声如同几千只受伤的鸟在海滩低飞。
马采的身体突然间不属于自己，往前走着，又回头看。海珍珍正拼命向他舞荧光棒，飞吻。马来忽然想哭，跟幸福无关，是上万人看着你，喊叫，让人觉得一点点走向刑场。走着，上了台。他嗓子紧，呼吸困难，想起了妈妈，想躲到什么东西（比方说桌子）下面。台上什么也没有。
YOYO拥抱马来，他吓了一跳，闪身，底下大笑。从台上往下看，心情好一些了。灯晃眼，看不到台下的人。
“你会唱什么？”
马来僵僵地说：“手，不是手。”
“不是手是什么？”YOYO打趣，“来，乐队。”
伴奏声像敲打人的头盖骨，马来张张嘴，没出来声。突然，好像有一股电流（他甚至看到了）从头顶劈下来，到脚跟。他发出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歌声，狂野倾情。
“手，不是手，是温柔的宇宙。我这颗小星球，就在你手里转动。”
“哇噻！”YOYO接唱，“你是电，你是光，你是惟一的神话，我只爱你。You are my super star。”
“手，不是手。”马来觉得心里所有的话或者说身上所有的力量都被唱出来了，有如神灵附体，这还是马来吗？“你主宰，我崇拜，没有更好的办法……”
掌声，每一个掌声都伴着韩国式的尖叫，像钉子钉在手掌上。唱完，马来顿时觉得自己渺小了，恢复了常态。他不知手里的麦克风交给谁，放地上，噔噔跑下台。
到台口，有记者采访，拨开他们。有一人掏出名片：“我是豹纹斑唱片公司，请问想不想和我们签约？”拨开他们。马来跑回了座位，朱大壮和海珍珍向他鼓掌。
马来把兜里的手机掏出来，放在海珍珍手里，用手包住她的手，就这么攥着，一直没松开。而之后的演出，马来似乎一句也没听进去，脑子始终嗡嗡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