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岚在一旁惶惶答道:“并,并非如此,是奴,奴担心夜里有不祥之物侵扰王孙尊体,所以点了一盏灯,想着多少也能驱避鬼邪。”偷瞄了一眼少年公子,追加一句,“因为王孙毕竟梦中说了那样的话……”
公子忽勾了勾唇,俊脸上一抹淡笑被烛光勾勒的生动而明丽:“这样啊……”他轻叹,似乎是信了,没再追究。
“周公辅国,”他转身,“您请先动身,晚辈在王孙房中讨口茶喝,歇息一下。”
周公听话略一皱眉,看了他一眼,道:“你可是要尽快些。”
“晚辈知晓。”他抱拳略一颔首。
周公黑肩便迈步走了出去。岚在一边不知道该留下守着这公子,还是该赶上去送周公出门,眼珠子滴溜溜左右转,既看了内室玄关处跳跃晃动的珠帘,又偷瞧了立在一旁的锦衣公子,内心好一番挣扎纠结。
公子忽便饶有兴致的看了她一眼,道:“还不去送?顺便再烧一壶茶回来。”
岚杵在原地滞了滞,面容愁苦地急应了一声“是”,只得一咬牙一闭眼,追出了门去。
幽室之中,一方纱帐,两簇薄光。
那少年公子背窗在原地定了会儿,便朝着床榻的方向走近。眼看着投在帐面上自己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淡,他止步,背后一阵异风,吹熄了角落里的残烛,飘摇的人影顷刻间如烟雾般消失。
床榻内横躺着的身子几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
他抬手,拨开了层层帐幔。榻内的情景,分毫毕现在眼前。
一盏提灯搁置于玉枕之上,放在宽榻的紧里面,一具比先前在外面看来略为缩水的身体,包裹严实侧卧在中部。从他的角度望去,只能看见那人一头团云般的青丝,以及半面柔和精巧的额部曲线。
昏暗恍惚中,一朵桃花,开在嫩如白瓷的肌肤上,于额发的遮掩下,若隐若现。
他蹙眉,一抹寒意僵在脸上。
“你总是这般让人出乎意料啊,粟小妹。”
粟粟团在榻上,听到身后人阴恻恻地说了这么句,声音依然如润玉,却失了温度,让人平添压迫之感。不由得抱了身子将自己又紧了紧。
从他靠近到撩帘这短短的时间中,她却觉得好似漫长得时间都停止了,由于紧张,皮肤开始分泌细细的汗珠,被褥包裹下的身体滚烫发热。
怎么办?是继续装下去,还是弃甲投诚?
听说他如今已是代理其父司徒之责的朝官,肃壁清野,整顿公堂乃天职,何况又是王权交替的敏感时期,自己撞上了刀口,被他提出来交公也算是政绩一件……
她心口一紧,又想着先前他避走了周公,似乎早已发觉不妥,但并不愿声张,而是自己留下来查证情况,或许还能有争取商量的转机,于是又一松……
兀自纠结间,听见他说道:“你还打算这样装多久?不想把事情闹大,便自己起来与我解释!还是说,你想让我提你去卿士寮,告诉群臣‘王孙不见了,床榻上是一女子’?”语气间已有薄怒。
“我说,我说!求你不要声张开来!”粟粟听到他下的通牒,赶忙掀了被褥从榻间爬起,转身跪坐,面向来人哀求道。被褥褪到腰间,青丝如水铺散在雪白的中衣外。
他眼神微动,大致扫了一眼面前的人儿,最终盯着她的眼问道:“你如何在这?王孙又去了哪里?”瞳孔聚焦紧了紧,似有痛色。
“不要着急,王孙无事!”粟粟以为他是担心弄丢了储君,赶忙诓抚道:“王孙只是嫌呆在东宫太闷,看守太多,便偷偷乔装夜游去了……马上就回!”说完还扯了个笑。
他却眯了眼,眸中闪现一抹冷光,薄唇浅勾,却毫无笑意。“粟小妹,”他咬了咬牙,“说谎话会被貘母叼去食掉,你难道不害怕么?”他此时完全当她是一个无知者无惧的未懂事小女孩,心中有怒其不争的火气往上涌,又不忍太严厉吓到她,只得克制自己,用气势加以威吓。
看见面前的小丫头眼中闪过一丝畏惧,却欲言又止。他为自己增添了一抹失望之色在脸上,道:“原想你是个通透之人,真心将做小妹般看待,却没料到只是一肚子的小聪明,亦没用做正途!这王室深宫,宗亲近前,水有多深,雾有几重,你可知?一小小宫女,黄毛丫头,不本分老实做事,掺合到这凶险中来,为的是什么?你,竟丝毫不怕?哼,还真是不得了啊!”少年哧了一声,冷嘲。
粟粟先前说谎,其实是担心被他知道王孙的去处之后旁生枝蔓,毕竟王后要杀虢氏是内宫之中的秘密,她也不确定此时他站在哪边。但听他怀疑自己的动机,甚至严重到开始厌恶自己,心中便难过起来。
毕竟,被自己崇拜的偶像似的人物这样数落一顿,认谁也高兴不起来吧……
心中失落,粟粟垂下了眉眼,樱唇开合,好半天说出了一句:“抱歉,公子,我不能告诉你真相,只能向你承诺,王孙无事……”
轰地一声,床榻微颤,少年将两掌支于榻面,正锢在粟粟跪坐处的两边,倾身靠近,目光去寻她的眼:“看着我,”他道,抬了一只手拨动她的面孔正对着自己,终于捕捉到那双美瞳中晶莹晃动的人影,他叹息道:“真是个笨蛋啊……”
帐内光影浮动,映在他俊俏的脸上,原本的柔和,似乎被雕刻的愈加寡薄。粟粟怔怔看着他。
“你了解那个人吗?你跟在他身边有多长时间了?你这样替他隐瞒维护,他却置你于危险之中,你没有想过吗?……你现在理直气壮地向我承诺这些,可曾有人向你承诺过,他一定会,回来呢?”
是呀……姬林并没说,一定会回来……
……
姬林敲开了清心苑的宫门,凭着伪装和名牌一路畅通,径直去了母亲的寝宫。
门并未上闩,他迟疑着推开,屋内一片漆黑。
顺着月影勾勒的大致轮廓,他从外间摸索到了内室。
抬头便看见母亲一身锦服沿床榻而端坐,旁边不远处站立一人,身如墨鸦。
“夫人,王孙来了。”面罩下,低沉的声音浑然如回响,打破了房中的死寂。
师夫人面朝正对面那扇窗,两眼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那窗页闭的死死的,只从木板的裂隙中透出一丝拉长的亮线来。她没有转头,一动不动。
“母亲!”姬林察觉不对,扑了上去。
“母亲!母亲你怎么了?”他摇晃着她的手臂,将自己摆在她面前让她看,却感觉不到她的视线。师夫人的眼光穿透他,像是被身后的虚空吞噬掉一般。
“她怎么了!?”姬林满面焦急,转头质问一旁的黑衣人。
那人眼光一沉,避过头没有言语。
“儿啊……儿,是你吗?”感觉到一只枯瘦的手爬上自己脸颊,姬林转过头来,看见母亲正望着自己。干渴皲裂的唇喃喃开合,幽幽呼唤着他的名字。
姬林心中一紧,悲恸从内而发。
数日不见,面前这个人竟形同枯朽,脸颊塌陷,眼眶乌黑,哪里还有曾经哪怕一点丽人颜色?这些天来,她到底是如何度过?王后又对她做了什么?才会导致她被摧残成这副模样?
他的母亲,到底这短短离开的几天里,受了多少苦痛,何样折磨?!以致如斯惨凉!
想到此处,姬林勃然而怒,正想起身抓住身旁那人好好质问个一清二楚,却又想到此刻已没有时间追究这些!
便扶起母亲的手臂把她往上提,道:“母亲,随儿走!儿子此刻就带您离开这里!”又转头命令黑衣人道:“过来帮我把她扶起来!”
“王孙你这是……”黑衣人赶忙抢上前扶住女人即将倒向地面的身子,诧异得看着小主人。他原本也打算,在夜晚潜入东宫带王孙见夫人最后一面,却打听到王孙烧热不醒……竟没有料到他会扮成如此模样连夜潜了进来!
听他急迫嚷道要带夫人出宫,便暗知恐怕王孙下午在王后那边又受了窝囊,过意不去,便跑了来说要走。心中略恼他与其母一般的冲动。
却听他说:“王后要杀母亲,就在今晚!”
心中一凛。“王孙从何得知?”他问,语气已不再沉稳如初。
“中宫之人带出的话!”姬林愤愤道,“你快别问,只管带我们出去!”便搀着师夫人摇摇晃晃向外室赶去。
推开应门,一股阴风迎面卷来。师夫人挣脱两人向后倒,死死抱倚着门柱,嚷道:“我不走!我不走!我儿在这里!本夫人哪里都不去!”
“母上!”姬林站在廊间低吼一声,“儿子在这里,儿子跟你一起走!不会分开!”
师夫人颤颤巍巍的晃着脑袋看他,“你是我儿?你是我儿……?不像……我儿……可是天子……”
姬林疾步走过去,一把扯散头上发髻,又狠狠将内外衣衽口拉开,露出精瘦平坦的胸膛。“我是,母上,我是你的林儿。”声音颤抖,满是痛楚。
“林儿……你是林儿……”师夫人不确定地打量他,眼神渐渐恢复了光芒。
“王孙,”黑衣人在俯首一旁打断道,“事不宜迟,属下却只能一次带一人出宫,恐怕您需要在隐蔽处等我,返回之时,再来接您。”
“好,你带母亲走。”姬林将衣领拉了回来,退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