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国来朝的礼单由在座诸侯手头最得力的卿大夫从殿外呈上,各自汇报完毕交于礼官,归置一旁,已堆了满满一案。礼官又从旁的锦盒中取出早先拟好的回礼竹简,宣了列席的公卿中身份最尊贵的上前接了去。一时间自是酬谢忠周的叹曰辞论连绵不断、层出不穷。
姬林觉得这个环节最是无聊,只看着一群慢条斯理、行动迟缓的老头子磨磨唧唧上得殿前来,摇头晃脑、照本宣科地用奇慢的语速读那些大段的礼单文字,好比“齐侯进献咸鱼十车,盐卤十车,冰纨二百匹”啦,“宋公进献新收稻米百石,丝绸百匹,两车银器”啦,“卫侯进献女乐三百”啦,尽是这些,更别说那些偏隅小国送鸡送鸭的,可以如此流水般念上好几个时辰。往年和宫中有些地位的女眷坐在席下的帷幕后,尚可以趁此机会打个盹,可如今同王后侧坐于高台之上,虽主席空缺,那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是要撑起一番架势来。
他偷眼瞄了瞄粟粟,却见那丫头一脸新鲜兴奋之色,颇有意味地偷睨着台下轮番登场的众人,仔仔细细去聆听那些唱报之声,便很是同情她身居后gong见识少,连这种热闹都凑……还真不挑!
就有吴越地区久不来朝的小国君主,今次春宴上也托来使者带了当地的特产贡品。好比水晶、贝类、燕蔬这样稀有的奢侈物。姬林看粟粟在一旁聚精会神的聆听着,便开口小声将自己所知与她解说道:
“这‘金丝啼血燕蔬’特产于徐夷以东,汪洋之滨。那里有种燕,与宫中家燕不同,它们啖出赤红色的血液,与东海藻物结成一处,凝于深壑玄壁之上,有人冒险采集而来,是稀世尚品的药料。”
“‘温源汤沙’此物孤曾于师者的《大荒经》上读到过,所谓‘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孽摇頵羝。上有扶木,柱三百里,其叶如芥。有谷曰温源谷。’这汤沙应是蒸煮晾晒谷水所得,化于水中有原谷水疗伤驱邪之功效,用于汤沐之礼,则最合时宜。”
“燕地水草肥厚,适宜牧业,所饲牛羊马匹膘肥体壮,肉质鲜美多汁,几乎年年进献至宫中。”
“东夷林中有奇狐,食虎肉、饮鸠血,凶猛异常,皮毛黝黑油亮,曾有夷人狩来荒服于天子,孤有幸得一窥见。”
姬林在一旁越说越起劲,因为他发现粟粟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他的言语吸引了来,不再只顾去瞧那些走马上阵的老头儿,而是凑近了全神贯注的听他说话。胸中自是溢起了满满的优越感与小骄傲来,想着他去年春宴还是个什么都不懂只会瞌睡的小孩子,如今已能坐在席间与旁人款款而谈、解惑答疑……第一次由衷感叹道:读过书、上过学那是真心好!
最后呈贡的是郑国的祭大夫,他代表郑伯宣读了贡品的水单:五车澧泉佳酿的上品贡酒,一车玉石,一车绸缎,三车青铜器皿,一车青铜铸剑。就有礼官召了郑伯出席接纳回礼。
郑伯寤生已服于阶下,只等着受礼了,却闻王后起身开口道:“请慢!哀家有话与郑伯。”
在场皆肃,无甚响动。王后便行至台中,沿阶走下几步来,与郑伯立于近处,沉声道:“郑伯请起。先君在位时,尝言郑伯忠勇仁义,三世扶立宗室,于大周有伟功。这几年来,听闻郑伯更是劳心竭力,代师伐戎,又引荐周边列国慕周来朝,于宗主王室贡献极大。太子居郑,更是以天子礼待之,令列国君主倾服不已。如今先君已逝,太子又在病中,本应借此春宴盛礼时许以答谢,可您看这……国中空虚,一时竟也没有能拿的起主意的。哀家便索性越俎代庖,将温地赐予你划入郑之版图。”
话说道这里,在场的俱是一怔,姬林的脸更是变了颜色。为什么?因为这温,是先王许与他的封地!因他年岁未满,尚还没去就任。可那是他与母亲最后的庇护所,怎么被王后说给人就给人了呢?
场下也有知情的此刻便交头接耳来。
郑伯虽已起了身子,听见这话不免又俯了下去揖道:“为人臣子,自当尽忠效力,臣无大功,仅仅只是做一个公卿之士的本分,不敢受王后的大礼。臣恳请王后收回成命。”
“非也,”王后接口道,“哀家只是带王室答谢你这些年的精忠值守,这是你应该受的,王室如今无以为报,仅能以臣民土地许与你,你若执意要谢,便以世代忠诚相报此为大好!在者要谢,也不该谢哀家,这温地是王孙林之封土,如今托哀家转赠于你,要谢便谢他吧!”
在场的所有视线便都聚焦于姬林身上,郑伯也掉转头面向他。“这……”郑伯纠了浓浓一字眉,看似迟惑地朝上问询道:“王孙……可当真要将此温地交托与老臣?”
姬林哪料到王后会把火引来他这里,此刻自己又被全场瞩目着,他更觉踯躅,仓皇不知如何应答,脸一阵红一阵白,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呃,正是,正是孤的意思……郑伯辛苦事周多年,孤……甚感动,区区封邑,望郑伯受下,今后……今后还要多加尽心襄扶才好……”
堂下哗然。好一会儿,郑伯才稽首抱拳道:“如此,臣却之而不恭了,拜谢王孙,臣自当尽心竭力辅佐。”便自退回席位来。
此间姬林一直紧紧握着一大团衣袖在手,却抵不住指间仍全是冷汗。他位于案下的膝因紧张、激动、气愤等综合在一起的缘由猛劲儿发着抖,久久不能平复。粟粟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虽不知道他所为何事竟成了这样,确也察到刚刚大殿里那种压抑紧迫、玄之又玄的气氛。
此刻冲突表面似已散去,宴会进入了下一个环节——丝乐舞蹈的表演。下面不乏有依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却也大多数将注意力放到了场地中去。粟粟掏出绢帕,给姬林满是晶莹细珠的额头擦了擦汗。
……
公子忽适才冷冷地看着席间发生的一切,虽然事关他老子,他却也没觉得有多担忧。
所谓知父莫若子,他老子的心思他还是能猜到的。如今事已至此,周公与王后联手扶姬林上位,他郑伯何苦拦在一旁螳臂挡车?自是随了他们。如今是周王室需要郑,而不是郑需要他们,谁做天子都一样,无非只需要郑国定时来朝就好,而郑还能偶尔借着王室的名头为自己行方便之事……王室自顾也不暇,哪顾及得上管你啊。父亲此先表露出要愤然离去的姿态,也不过做做样子,给王后一个拉拢他回头的机会罢了!这不,这就来了。
王后把姬林的封地给了郑,借的是姬林的名义,却是说明了两件事。
一来,姬林显然没有被她完全拿住,便只得剥了他的封土,断了他的后路。让他安心踏实的呆在自己手中,老实等着做君主。二来,借姬林的名义施礼,也是为了告诉众人,这孩子将会是未来王朝的主人,各位在场的、受礼的,尽忠要尽对了地方,襄扶也应该扶他才是。郑伯既受了土地,最大的潜在不稳定因素便也排除了。如此一来,朝中上下一心,只等着把这个小天子扶上位去。
只是……
他看了看台上侧席旁,正倾身给人擦拭汗水的那个着孔雀蓝布宫裙的小丫头,眉头不觉又压低了下来。
怎么的,竟会又卷了她进来?难道她……也是这混沌盘局中的一枚棋子么?
此时卫侯晋献的美女乐班正刚刚舞了一段《卫风》中的曲子,得了在场的一致好评。
就又有一位美女款款登场,自报言道是卫侯的小妹桑姬,此次跟随国君一齐赴宴,欲为列位公侯将相、王后夫人献艺,鸣一曲鼓乐《麟子》,又介绍说是自己编的曲,随行的鼓乐匠人也全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倒是让在场的各位期待不已。
她翩翩身姿,一袭赤红纱裙,手握两鼓槌,在场中一立,窈窕纤秀的身姿与一旁的大鼓形成对比,更显得盈盈不堪一握。卫国向来出产这种妩媚多情的俏美人,直看得席间那些诸侯老头儿瞪大了双眼。
只见她向众人俯身作揖,那腰身如柳条般弯下又弹起,曲线动人,惹得在场一阵倒抽气之声。她不经意地看了卫侯的方位一眼,见卫侯州吁朝自己点了点头,桑姬便抬起媚眼,视线如丝般滑过席间,最后停在郑世子公子忽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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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离:粟粟这章酱油了,基本没她什么事儿=。=
越俎代庖不是bug,虽然语出《庄子》,也不代表之前没人说过...庄生也许只是总结..也许...(庄生莫在梦里抽我啊)
另关于明朱亲指出的称呼问题,涉及到改动太大,暂且先将错就错,我先拉进度,空闲时再一并改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