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槿走出龙昭殿正殿时,映入眼帘的是那抹背对他而立的身影。
他直直的看着前面那抹身影,薄唇抿了抿,站住了。
重槿颇为出神地想着,这世间一定再也找不出一个比他更熟悉她更了解她的人了。
这十数年间他经历了她的成长,见过她变幻无常的每一面。
他所喜的,所不喜的,有关她的每一面,最终都逐渐成为了他所愿意接受所乐于纵容的。
记得他三岁那年同其他四个同龄的孩子一起,被黎皇百里蕴和皇夫裴入远指派到刚降临人世不足百天的她身边,成为了伴读侍童。
说是伴读侍童,实则不论文武礼仪他们都要学,要求也很是苛刻。
在她身边的日子里,那个时候是最不好过的一段时光,好在他挺过来了。
以五年的期限为定,到了百里朝歌五岁时,他们五人是时候要做出一次筛选了,自古优胜劣汰,最后的结果五人中胜出了两个,而他恰好便是那为数不多的两个幸运儿中的一个。
在最后从两人中择一跟在她身边时,她选择了他,另一个则……
重槿抬起眸子,静静地望着她,这一瞬脑海中涌现出了许多过往的画面。
那张平日里温润如玉却总有几分凉意的面容上,不知是因阳光正好又或是其他原因,此刻变得鲜见地温暖了些。
虽然已时隔十来年,但他想,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了那个时候那一瞬间,是她在阳光下向他伸出了那双细嫩白皙又有些肉乎乎的小手。
回了回神儿,复又抬起脚步轻声走到她的身后。
百里景殊和玉儿正欲出声,却被他示意不要出声。
重槿见到百里景殊是不用行礼的,因为女皇下过一道圣旨,除了殿下以外,在其他任何人面前他都不必行礼,这个任何人自然也包括女皇在内。
但重槿还是微微向百里景殊低了低头,虽说不必行礼,但礼节周到却是必须要做到的。
玉儿见重槿来了,和百里景殊对视了一眼,先后对着百里景殊和重槿福身行过礼后便退下了。
百里景殊虽不大情愿,但还是撇了撇嘴,随之甩袖离去。
像这样有重槿在场的时候,一般不管朝歌有什么困难和麻烦,都必定是重槿亲力亲为解决,自然便没了他英雄救美的好机会。
因此这个时候如果还杵在这儿,说不一定就会被人对比了去,如此一来众口悠悠他在百里朝歌面前的形象较之重槿理所当然的就落了下乘。
百里景殊可没有这么傻。
见百里景殊就这么气呼呼地走了,重槿不免有些无奈,也不知他是何时得罪了这位,便是令他次次见着他都要留下一个怒气冲冲的背影。
而后重槿微侧身,见百里朝歌视线朝前,不禁也顺着一路看去,有些模糊地看到远处有一个人影越走越远。
远远的瞧着,那身形倒似是叶勤。
这样的话,想来适才叶勤与殿下已经碰过面了。
重槿心中想着。
就在这时百里朝歌有些迟疑的声音响起了。
“阿槿,你可知——”百里朝歌顿了半晌,她的声音再次响起,“云惊鸿?”
“云惊鸿?”重槿闻声回过头显得有些惊讶。
似是对她说出来的内容惊讶,也似是不大明白她怎么突然就冒出了这么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
她点了点头。
重槿想了想说道:“云惊鸿,云国的二殿下,并非当今云后所出,却一出生就被立为云国储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的母妃应该就是云国当年那位容貌足够倾动整个东域的伊妲夫人。”
“伊妲夫人?东域四大夫人之首吗?”百里朝歌反问着,忽然神情像是恍然间想起了什么来,“哦,对了。我好像记起来这位伊妲夫人应该不是东域的人,而是被南域里的一个异族驱逐出境的女子。”
“殿下说得不错。伊妲被南域驱逐出境后一路流落到了毗邻南域的东域来,被东域云国的安乐侯救下。而安乐侯又将她进献给了当今的云皇。虽说伊妲来历不明身世成谜,但自打她入云宫后云皇就一直对她多加宠爱盛宠不衰。”
说到这儿,重槿顿住了,“只是可惜了……”
“可惜?那后来呢?”百里朝歌挑起柔细的眉梢好奇地问。
“可惜了红颜薄命。”重槿轻笑着摇了摇头,“至于后来……倒还真有后续,说起来这也算是一段云国的皇室秘辛了吧。”
“诞下云惊鸿时伊妲难产致死。云后本就跟伊妲水火不容,即便是伊妲死了,云后也不会放过伊妲那个刚出世的儿子。
云皇是个色中徒,云国后宫美人数不胜数,在他眼里美人多半要比江山社稷子嗣延绵重要得多。此前他虽盛宠于伊妲,但盛宠里无所谓爱,有的只是对伊妲皮相上的痴迷。如今伊妲却因诞下云惊鸿而死,他自然是不乐见云惊鸿的。
云后因对伊妲长期以往的嫉妒、积怨和不甘而对云惊鸿生出了歹心,云皇因伊妲之死刻意疏远云惊鸿。伊妲又是被南域驱逐出境的人,在云国毫无家族势力令云惊鸿倚仗。几番下来,云惊鸿这个名义上是储君的二殿下在云国生生成了孤家寡人孤立无援,如此云惊鸿成为云国送往黎国的质子人选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再说这云二殿下以云国质子之身来到黎国后,重槿曾暗中观察过他,云二殿下可谓是谨言慎行滴水不漏。只不过不知因何与叶勤有了过节,叶勤时常挤兑他针对他甚至凌辱他,他出奇了的也不反抗只是默默受着。只是……重槿以为,正因此才从侧面反映出了云惊鸿此人不单是忍性极好且野心势必很大,日后恐怕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说到这儿,重槿忽然凝了神色,“殿下方才提及云二殿下,可是有了什么打算?”
“打算?”百里朝歌呢喃着,“我能有什么打算呢?”
她抬起头来仰面朝天,伸出手将手放到了眼前从手指的缝隙间看到了天空。
将近午时,春日里温暖的阳光此时有些刺眼,从手指缝隙间穿过射入了百里朝歌清澈得看不出一丝情绪的眸子深处。
重槿看着此刻的百里朝歌,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是知道她的心思的。
很可笑的。
身为一国储君的百里朝歌,心中不向往权势地位反而艳羡着自由自在的生活。
可谁都知道一旦生在帝王家,这自由二字是打一出生就没有也终生不得奢望的东西。
因此她无时不刻收敛着自身的锋芒,想尽办法摆脱掉这个身份要承担的责任,却又顾及着黎国上下的安危难以心安。
在整个黎国三大掌权者的未来继承人中,左贤王世子百里景殊性情直率容易感情用事并非可造的帝王之材,叶勤和百里朝歌二人一个想做闲王一个想要自由,却偏偏分别是右贤王和黎皇这两个上位者的未来继承人。
前者能力不足,后二者都不愿承担肩上越来越重的担子,黎国形式可谓堪忧。
若黎国在东域是个不起眼的小国也罢了,偏生在东域这片土地上国土最肥沃国家最富饶的数黎国为首,因此黎国是东域诸国眼中的一块肥肉,谁都想趁其不备咬上一口。
而这些年里殿下跟叶勤之间的矛盾不断激化关系也渐渐趋于恶化。
终究是因为两人在互相推卸责任,既互相理解对方又互相同情着对方,也互相嘲笑着对方心中的那一抹不甘罢了。
蓦地百里朝歌哂笑道,“你知道的,我一向最怕的就是麻烦。那云惊鸿想来也不是个简单的人,如今落魄至此,但日后可就难说了……”
那一刻,重槿眸光微动,挂在她嘴角那抹讽刺的嘲意刺痛了重槿的双眼,刺入眼眸之中痛在灵魂深处。
那一眼刺痛的刻骨,就在那一瞬间悄然掉落在他心中最隐蔽的地方,埋下了一颗未知的种子,在时光里扎根成长盘根交错,在日后化作了穷尽一生沧海桑田都难以忘却的蚀骨相思,在灵魂深处烙下了永不泯灭的印记。
重槿不由自主出口了:“殿下真的……很想要自由吗?”
百里朝歌看向他,神色依旧懒散却无处不透露着认真,那清澈的眼眸里蒙了一层他看不透的悲凉,“可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说罢,百里朝歌向龙昭殿主殿那大敞着的朱红色镂空雕花殿门走去。
她刚迈出了一步,便被重槿拉了回来。
此时的重槿早已经敛了神色,仿佛刚刚有些失态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
重槿扯下了百里朝歌肩上披着的粗麻外衣,他并没有问什么,而是将外衣着在手中后,脱下了自己的外衣为百里朝歌披好了之后,右手掌又运起内力为她烘干了身上还湿着的衣服。
“殿下,春日再温暖,春风再和煦,也经不起受凉经不住您这么不爱惜自个儿身子的。”重槿为她理好了形容仪表,唇边淡淡勾起了清浅的弧度,“不然……您生病了,您不好受,重槿也会不好受的。”
“重槿告退。”
重槿放下了手,胳膊弯儿上挂着那件换下来的粗麻制的白色外衣,转过身,走下了汉白玉石阶。
百里朝歌愣了愣,也继续向龙昭殿走去。
那厢刚走下汉白玉石阶的重槿袖下紧握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终究,他站住了。
百里朝歌似是也有所感应一般,虽和他相背而行却也同一刹停下了脚步。
“殿下,答应重槿,想要什么重槿都会尽力为你办到,哪怕是你想要的自由。但千万!千万不要把黎国拱手送给云惊鸿。除非是……万不得已。”
“为什么?”百里朝歌张了张嘴。
未曾听得回应,她乍然回首,眸中倒映着的是那个走的越来越远的身影。
身影在她的视线里逐渐模糊,终于在成为一个黑点时与天地一同消失在尽头。
只剩下了无尽的疑问一个个一声声地回荡在她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