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是富有诗歌传统的国家。但按照列宁的“两种文化”列宁认为:“每个民族的文化里面,都有一些哪怕是还不大发达的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文化成分,因为每个民族里面都有劳动群众和被剥削群众,他们的生活条件必然会产生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思想体系。但是每个民族里面也都有资产阶级的文化(大多数的民族里还有黑帮和教权派的文化)。”参见列宁:《关于民族问题的批评意见》,《列宁全集》第20卷第6页。的学说,这一诗歌传统是在两个不同的层次上展开的:
一是由士大夫创造的、也主要在士大夫圈子里流传的“正统文学”,自《诗经》(雅颂部分)和楚辞始,经汉魏诗赋,再有所谓唐诗、宋词、元曲;明清以降,或宗唐,或袭宋,不一而足,迨至清末,即使是“诗界革命”的倡导者仍然主张“以旧风格含新意境”参见梁启超:《饮冰室诗话》。,遑论当时的“国粹派”人士期待“诗词歌曲顿复旧观”复苏:《梦罗浮馆词集·序》,初刊《天铎报》,1912年2月5日。。长期以来,它被视为中国的“主流文学”的基干部分——目前人们所看到的各种版本的中国文学史专著,仍然无不以此为线索而布纲目、填章节。
二是民间文学,这里的所谓“民间”,相对宫廷与官场而言,意谓其创造者为通常意义上的老百姓,其中虽然有少数所谓的读书人参与创造的某一程序(如笔录、整理、润色等),但因他们往往属于布衣阶层,不在正统的士大夫之列,也不持官方立场,所以这一诗歌传统在整体上呈现出民间文学(民间诗歌)的色彩。大致说来,自《诗三百篇》中的“国风”部分开端后,继有汉魏六朝南北民歌,又有唐宋元明清历代民歌,从“竹枝词”、到“曲子词”、“莲花落”,以及各地种种山歌(田歌、秧歌、茶歌、牧歌、渔歌)、民谣、童谣和青楼歌舞词等等,再加上曾被有关史书(始自《史记》《汉书》)郑重著录的古谣谚等应该说,在这类作品中,虽然有的明显属于政治斗争的产物,如东汉末年的童谣(“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和武则天时代的童谣(“一片火,二片火,绯衣小孩中间坐”),但现在看来,还有形式的意义。,也是异常丰富,自成体系,且含有前者所不曾有的“俗文学”的特质所谓“俗文学”的特质,据郑振铎的分析,主要是“大众的”、“无名的集体创作”、“口传的”、“新鲜”而“粗鄙”的、“想象力”“奔放”的、“勇于引进新的东西”。参见《中国俗文学史》(商务印书馆,1938年)。。
因此,当五四时期的新文学家和新文化学者倡导对民间歌谣的收集整理,并且编写了《白话文学史》或《中国俗文学史》一类的专著之后,中国历代民间诗歌的辉煌遗产得以初步发掘整理,这一相对于“正统文学”或“主流文学”的“民间文学”(“民间诗歌”)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也得以确立。例如,现在的具有一定历史文化知识的读者,大概都乐于欣赏中国历代的那些曾广泛流传于民间的,或曾被著录于有关“经史子集”的、在内容方面触及社会政治现实、形式上又主要以“刺”的手法和色彩写成的谣谚,典型的如:
狐裘龙茸,一国三公,吾谁适从。(《春秋》左氏僖五年传)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孟子·离娄篇上》)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史记》)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史记》)一尺蓬,尚能缝,兄弟两人不相容。(《汉书》)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后汉书》)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后汉书》)这是因为,它们乃是中国古代民间诗歌中最有生命力也最具思想光彩和艺术特色的组成部分。而且,这样的作品显然还施积极的影响于文人的创作,促进整个中国文学艺术水准的提高。除了“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风高放火天,月黑杀人夜”等被著名的士大夫诗人写进他们的诗篇之外,典型的还如元代散曲中的两支:
不读书有权,
不识字有钱,
不晓事倒有人夸荐。
老天只恁忒心偏,
贤和愚,无分辨。(《中吕·朝天子·志感》)堂堂大元,奸佞专权,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巾万千。
官法滥,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钞买钞。
何曾见,贼做官,官做贼,混贤愚,哀哉可怜。(《正宫·醉太平·讥奸佞专权》)几乎就是完全以民间谣谚式的口吻(语调)写成的。当然,古代民间谣谚中,也有若干思想内容消极的东西,如“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之类,但这毕竟不是主流性的东西。
就文体特点来说,中国古代的民间谣谚其实可以分析为两种不同的诗歌样式:一般说来,谚,属于语句形式,其与“俗语”(如“一朝天子一朝臣”、“天下乌鸦一般黑”)、“歇后语”(如“聋子的耳朵——摆设”、“兔子的尾巴——长不了”)、“成语”(如“知无不言,言无不中”、“一跃龙门,身价百倍”、“一失足成千古恨”)和“俏皮话”(如“矮子肚里疙瘩多”、“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等有同类性质,在通常情况下,往往以单句的形式存在,最多两句,或用对偶句(如“座座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丫鬟掌钥匙,当家不做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总之没有用两句以上的排比句式的,更没有用四句(或倍数)式的,因为中国古代诗歌的格律无不以四句为一节(首、篇),如果用四句式,即意味着接近或成为了诗歌(歌谣)体。所谓谚、谣之间的主要差异与界限正在这里。另外,应该说,谚语是无标题的,而谣则往往有标题(篇名)。
(二)
由于文化的保守性和天然的延续性。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如同旧体诗继续存在一样,这种谣谚形态的民间诗歌,也一直产生着现实影响,但这种影响更多的呈现出民俗性,即在主观上并非为了跻身文坛(诗坛),与自由体白话新诗争雄,而主要是以民间文学的身份,相对独立地参与对某种社会现象的叙事或抒情。事实上的确如此;在五四以来的各个历史时期,这样的谣谚,不断地、反复地为广大人民群众(包括部分知识分子)所编写并流传。例如:
五四爱国学生运动期间,进步学生呼喊的标语口号:
外争国权,内惩国贼。
而新文化运动的启蒙主义思想家又用辛辣的语言批判偶像:
一声不做,两目无光,
三餐不吃,四肢无力,
五官不全,六亲无靠,
七窍不通,八面威风,
九(久)坐不动,十(实)是无用。摘自陈独秀:《偶像破坏论》,《新青年》第五卷第二号(1918.8.15)。按:此谣谚未必是陈独秀所拟,但陈独秀在文章中有针对性地予以引用,就产生了重大的意义。
唯其如此,在农民运动中才有人循古谚“无商不奸”而激愤地说:
有土皆豪,无绅不劣。
在国民党南京政府统治时期,陈独秀曾写歌谣讽刺:
三民主义,糊涂道地。
五权宪法,夹七夹八。
党化教育,专制余毒。
军训时期,军阀得意。
训政时期,官僚运气。
宪政时期,遥遥无期。刊于陈独秀当时主编的中共机关报《布尔什维克》的页缝。参见《郑超麟回忆录》,东方出版社,2004年3月,第488页。
而当时有些知识分子写的诗,若干篇什其实也是具谚谣色彩的,如鲁迅的:
有病不求药,无聊才读书。(《赠邬其山》)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自嘲》)大家去谒陵,强盗装正经。
静默十分钟,各自想拳经。(《南京民谣》)上述各篇均编入《鲁迅全集》,可注意的是,其中的一篇的诗题就标示为“民谣”。
还如陶行知的:
公家一分钱,
百姓一身汗,
花钱容易流汗难。该诗收入《行知诗集》。
与此同时,也有一些知识分子又有意编写若干类似谣谚的作品,如著名语言学家赵元任先生曾撰《语条儿》初刊《清华十五周年纪念增刊》,转引自张玲霞:《清华校园文学论稿》,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年4月。,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国民爱国的国里,不常有爱国运动。
要做哲学家,须念不是哲学的书。
为人须知生活之道,生活须知为人之道。
再看抗战时期,民间谣谚更多。爱国知识分子拟定的政治性谣谚有:
苦撑待变。和比战难。这两句话为胡适在当时的演讲中所提出。参见拙著《胡适评传》,重庆出版社,1988年12月。
重庆政府对于爱国青年的征兵动员的口号则是: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
(或)十万青年十万兵,万里江山万里营。
流落在大后方的难民则有这样的感叹:
前方吃紧,后方紧吃;
前方抱紧枪,后方抱紧(女)人。
同时,人们还用这样的语言来为“国人皆曰可杀”的汉奸描摹丑态:
一副奴才相,两手往下垂,
三角眼闪亮,四楞脸堆媚,
五官不端正,六神透阴气,
七寸长脖子,八两小脑袋,
九根黄胡子,十分不像人。
到了抗战胜利后,同样有一些新的谚谣,如原沦陷区群众表达的对国民党政府与军队的失望:
想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
知识分子则在“反内战反饥饿”的民主运动中发出呼喊:
教授教授,越教越瘦。本页所引抗战前后的谚谣,散见于有关史料,不一一注明。
值得指出的是,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中共领袖毛泽东也喜好并善于自拟或援引谚谣式的语言,典型的如他在延安整风时期的著述言论:
(有的人)对人马克思主义,对己自由主义,两样货色齐备,各有各的用处。(《反对自由主义》)(有的人)无实事求是之意,有哗众取宠之心。华而不实,脆而不坚。自以为是,老子天下第一,“钦差大臣”满天飞。(《改造我们的学习》)(有的人)在会场做起“报告”来,则常常就是“一国际,二国内,三边区,四本部”……没有话讲的人也要讲一顿,不讲好像对人不起。(《反对党八股》)以上的举例,大都是直接触及或反映重大的社会现实政治和思想文化课题的,其实,在日常生活中,老百姓们也往往以谚语与歌谣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立场观点,对此,若干现代文学作品(尤其是叙事性的小说与戏剧)就有相关的描述,典型的如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赵树理的小说《李有才板话》(发表于1943年),所谓“板话”即谚谣(顺口溜),作品中的主人公所说的种种“板话”,即使由作家编拟,但这样的情况毕竟有生活基础。。
应该说,这样的文化传统即使在新中国成立后依然存在。具体到史学界,当年的一首所谓“打油诗”转引自陆健东:《陈寅恪的最后20年》,三联书店,1995年12月。,那是所谓“革命的、进步的史学工作者”用来讽刺“资产阶级史学家”的,其实就是典型的谣谚:
厚古又薄今,理论看得轻。
马恩列斯毛,从来不问津。
报刊和杂志,当作史料存。
五六十年后,一笔大资本。
研究古代史,言必称“二陈”:
史观寅恪老,史法援庵公。
至于近代史,首推梁任公。
理论有啥用,史料学问深。
甚至在五七年的“整风”中,有的人(后来被定为“右派”)的发言(向共产党提意见)也是用谣谚句式:
上级干部太好,
中级干部太少,
下级干部乱搞。参见朱正:《1957年的夏季:从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河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5月。
到了“反右”之后,针对某一特殊阶层的境遇,社会上又有这样的谚谣:
右派,右派,
摘帽右派,还是右派。
而在广大农村,有农民对自己身份的自嘲:
社员都是向阳花,
没有工分养不活他。
反映某些单位职工心理的则有:
一年到头(一日到夜)做到底,
为了几张人民币。
又,揶揄城乡基层干部缺乏时间观念现象的有:
八点开会九点到,
十点不误听报告。
还如,在大中学生中流传的谚谣主要有:
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或爹妈)以上各篇为采集得来,不注书证。
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此谚在当时一般被用来讽刺农村出身的知识青年的所谓“忘本”(?),对他们的伤害很大。
至于面对升学或毕业分配,除了受到主流肯定的谣谚式说法(如“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打起背包走天下,哪里需要哪安家”),不免还有私下流传的谣谚,如:
新(疆)、西(藏)、(内)蒙、宁(夏)可怕,(上)海、北(京)、天(津)、南(京)最佳。
除了以上这些,自然还有一些纯粹是反映某种民俗和民间观念的比较中性的篇什,如:
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大头管不住小头,吃不了兜着走。以上各篇为采集得来,不注书证。
还值得指出的是,当时有些正面肯定和宣传的口号,在今天看来也带有了谣谚的色彩,如:
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这两句曾被印制为春联,在全国范围广为张贴,至今在一些地方仍可见到。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
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
只要想得到,一定做得到。此根据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报刊语句和有关人员的回忆文字整理。
上述情况表明,中国人(以汉族群众为主体)大都是喜欢用顺口溜的形式来表达思想的,换言之,用顺口溜表达某种思想,在中国其实是一种历史悠久的民俗文化现象。再从1949—1976年间的情况看,还有几种情形值得指出:一是英雄模范人物的日记中往往也有谣谚式的语句,典型的如《雷锋日记》:
对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
对工作要像夏天般的热情,
对错误要像秋风扫落叶一般,
对敌人要像冬天一样冷酷无情。此系雷锋自拟,抑或其摘自报刊,难以判断。
二是与之相适应,当时的那些表彰英雄模范的新闻通讯—报告文学作品,也注重发掘和援引有某种谣谚色彩的语句,如:
吃别人嚼过的馍没味道。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参见《县委书记的好榜样——焦裕禄》。
另外,当时的某些带民歌色彩的政治抒情歌曲的歌词,实际上也多用谣谚式语句,如:
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的恩情大。
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分别摘自流行政治歌曲《天大地大》和《大海航行靠舵手》。
十年“文革”期间,中国社会遭到空前浩劫,绝对可以说闹得民怨沸腾,然而由于政治管制,而且正式颁布了“以言治罪”的法律“文革”期间颁布的法律文件《公安六条》明确规定,凡(以语言、文字)“恶毒攻击”毛泽东、林彪等人的,均按“现行反革命”罪严惩(甚至死刑)。,所以,按通常规律本应大量产生的政治讽刺性的谚谣反而没有涌现,只是“文革”之初有少量的几条,却作为正面的主流性的舆论在社会上流传。如: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此系“红卫兵”的口号,但受当局支持。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此亦早期“红卫兵”的口号,虽然当局对之未作完全支持,但产生实际的消极影响。
庙小妖气盛,水浅王八多。此系当时普遍张贴在“牛棚”(即红卫兵、造反派私设的监牢)门口的对联,其横批往往是“牛鬼蛇神”或“一群混蛋”等,带有人格侮辱性质。
当然,“文革”中毕竟还是陆续出现了若干揶揄性、讽刺性的民间谣谚,不同程度表达了老百姓对运动的“不理解”,乃至对当局的不满。如:
苏联的农业部长难当,中国的宣传(文教)部长难当。
老革命遇到新问题,一觉醒来变成三反分子。这两篇由笔者采集,笔者当时有耳闻。
其中,最具完整的民谣形态的一篇是《各国电影》此篇约流传于1970年前后,由笔者采录整理。后《文革笑料集》(西南财经大学出版社,1988年8月)有收录,文字略有不同。:
美国片子看不到,
苏联片子大毒草,
日本片子内部放。
越南片子飞机大炮,
朝鲜片子哭哭笑笑,
阿(尔)巴(尼亚)片子莫名其妙。
中国只有新闻纪录片,
西哈努克到处转(跑)。
到了“文革”后期,情况开始发生变化:一批政治现实性强烈的即明显不满于当局政策的谣谚,开始在较大的范围里流传,如针对所谓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有一篇流传很广的《知青弃婴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