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到了……许愿……我的蛋糕……丁二……蛋糕……啊,啊──”古路苏醒过来时,并没有听到自己的尖叫声,因为她的嘴里塞满了土砾。
怎么回事?今天难道不是我的三十岁生日,嘴里塞的难道不应该是蛋糕吗?古路惊惶坐起,哇哇吐出了整嘴的土,才发现自己正坐于土堆之中。她抬起迷矇的眼,这像是一个山洞,昏黄阴森,看不清洞有多大,何处才是尽头,唯能听见“呜呜……呼呼……”的低吟,绝不是风穿山洞的回声,她倾耳细听,分明是人,一群人发出的声音。
古路的眼前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刚才一直被她故意忽略的数不清的人形顿时变得明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她的面前游移。
他们穿着各种年代四季变化不同场合的服装,中山装、“布拉吉”、灰棉袄、喇叭裤、晚礼服、比基尼……
他们手里拿着各式各样效率不一的凿掘工具,铁锹、钢镐、电钻、尖凿、铲刀、锄头……
用餐盘在抔土的妙龄空姐,
用拐杖碎石的驼背老头,
一个胖大厨挥舞着五六支锅铲,他铲起的尘土飞溅在旁边一位身穿高衩旗袍头挽螺髻的中年贵妇身上,那贵妇却毫不在意,攒紧手中的玉簪,机械地凿向岩壁……
山洞内的劳作,混乱却持续地进行着,犹如一场怪诞的挖土凿岩秀。
然而,没有一位“表演者”注意到古路这名唯一观众的存在,他们只顾卖力地重复手上的动作,全神贯注、眼不斜视,仿佛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他们自己与脚边挖掘出的那一堆堆土石。
看到这里,古路反而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一定是在做梦。临界三十而恨嫁的女人,完全有权利焦虑到胡思乱想,已失眠一个月的她更有理由在三十岁生日前夕,做一个糊涂的梦。
心定之下,古路慢悠悠地爬起,细细拍净身上的土砬。她看到梦里的自己,穿了一条纯白色的长纱裙。这条二个月前就买好的新裙子,专为今年生日精心备下,还有20几个小时,这就迫不及待在梦里穿上了,呵呵。
古路会心一笑,深知她的迫不及待并非为了新裙,而是为了丁二暗示的生日时的求婚。十几年的光阴,与丁二从相识到相恋,古路苦苦等待的便是这一天。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她一年比一年增多的皱纹并没有引来丁二这个工作狂的同情。她在他这几年来一成不变的“事业第一”的拒婚理由面前,急得嘴起泡、发频掉,还没嫁人却快熬成了黄脸婆。
发誓非要在三十岁前将自己嫁掉的古路,绝地反击,提了一把菜刀冲到丁二家,当着他全家人的面,将菜刀拍在了饭桌上。要么立马结婚,要么一拍两散天人永隔,让丁二给个痛快的了断。丁二一家看到平日温顺如绵羊的古路突然变成了母老虎,吓得直哆嗦。唯有丁二如早有预料似的,笑嘻嘻地告诉古路,他已为二人的将来做好规划,三十岁生日那天会成为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让她再耐心多等几日。
梦里的古路,回忆起之前的荒唐,不禁狠狠在大腿上掐了一把,真蠢!这世界谁都可以怀疑,怎么能不相信爱了十三年的丁二呢?
“古路和丁二是命中注定的!古路和丁二是命中注定的!”山洞里的古路开始喃喃自语,只是这喃喃自语完全淹没于四周的穿凿声中。想到丁二别有深意地约自己明日在峭连山顶见面,想到无意中发现的丁二那张抵得上他一年工资的钻戒发票,想到明天那美好时刻来临时要将她准备了几年的秘密礼物奉献给心上人,古路笑得更甜了。
嗯,奇怪,刚才掐大腿为什么没醒来,再掐几下……徒劳无功的古路放弃了对梦魇的抵抗,决定好好享受这一场诡异的梦境之旅,虽然目测过去这个昏暗沉闷、土石飞扬的山洞,并无任何观光价值。
“小妹妹,请问洞口往哪走?”古路向一位穿着粉红色芭蕾舞裙的身量未足十岁的小女孩走去。背对着古路的小女孩,也不回头,像是没有听到她的问话,仍旧用一把小小的铅笔刀在墙上戳划,每划拉一下只能弹起微小的粉尘,却感觉耗尽了她小小身体的全部力气。
古路伸手拉了拉小女孩的肩膀,她这才缓慢地转过身来。古路看到了一对又大又黑却无光的眼,一点儿也不像七八岁的小姑娘,倒像活了七八百年一样。
“妈妈,妈妈”,芭蕾女孩突然扔了铅笔刀向古路扑去。女孩的双眼变得通红,像两块烙红的铁,她那纤细的手如螃蟹的大螯般钳住古路的胳膊,嘴里仍不停喊着“妈妈”。
古路一个惊吓,奋力挣脱了那小姑娘的手,向后跌撞了几步,靠到了一个软绵绵的皮球,她便顺势倚在皮球上喘气。好在那芭蕾女孩也不追来,只在原地又叫了几声“妈妈”,便拾起地上的铅笔刀,继续划土。
古路气还未平,又觉得全身开始打摆子,伸手一摸,原来是身后的皮球在抖动。她回头看去,这一看啊,她的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那哪是皮球,分明是个又矮又胖圆滚滚的男人。
古路虽然是外貌协会,倒也不至于看到矮胖男人便吓得牙颤腿抖,只因对方不仅是个胖子,还是个死胖子,更是个会抖动的死胖子!那个男人生前一定没有这般胖,这般矮,可他全身骨头尽碎,于是肉身软塌塌地结成了一个球。
古路终于明白,自己梦到了鬼,第一次。
梦中的惊慌,是这样的真切,她尖叫、奔跑、碰撞,希望借由尖叫、奔跑、碰撞,让自己从恶梦中惊醒。然而她不但没有醒来,反而接二连三地撞进了一个个似鬼非人的怀里,这下她看清
那西装革履的绅士身上插着数十把刀;
那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皮肤裂成了干枯的河床;
而之前那位穿着比基尼的性感女郎,细看她的那张脸,脸上的肉全都垂坠下来,犹如一只沙皮狗,血红的长舌也挂在唇外;
还有那个手持青铜剑正奋力挖土的男人,原来他不是穿着青紫长袍,那乌紫的正是他全身的肌肤。
恐怖滚成了越来越大的雪球,砸得古路头昏眼花,眩晕中她仿佛看到洞中射进来一道白光。
呵!这场怪梦,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