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馆门口。太阳又毒又晒,止明左顾右盼地看着各个岔路口,已经大半个小时了,还没有看见小溪的影子,她不来了吗?
他暗暗地心想,坏了,许是小溪真的出不来了,她妈的性情看起来挺温和的,朝他笑得的时候,眼睛眯眯的,和善极了,她不会心肠硬把小溪锁在家里吧?
正想着呢。有人轻轻拍了他的肩膀。
回头看,来的人不是蒋小溪是谁?谁还有她那么翘翘的可爱的小狮子鼻?
“你怎么才来呀?”止明皱起眉头,手掌遮阳,忍不住埋怨道:“我都等了半天了。”
蒋小溪一听,鼻孔轻轻哼了一声,敛了笑容,铁齿铜牙地说:“是啊!天那么热,不想等就走呗!难道是我让你傻等的?”
“你——”止明撇了撇嘴,闷闷不乐地坐在台阶上,“我懒得理你!”
“我怎么了?”蒋小溪冷笑一声,“我知道你心里骂我不讲理。我就不讲理了,你爱理不理,我又没让你理我!”说着竟趴在膝盖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止明一下子慌了手脚。
他不过刚刚十七岁,性格内向且嘴笨,看蒋小溪哭得那么伤心,不该怎么办地搓着手,只会低声说:“别哭了,别哭了!”
周围来来往往的游客,瞅见雕像下的两个闹别扭的小孩,都扑哧扑哧地朝他们笑,吹有些好事的人,还吹着不怀好意的口哨。止明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脸上燥热地慌,他尴尬极了,像个标杆似的站起来,一双手趁人不留意,偷偷推搡着小溪,激将道:“别哭了!别哭了行不?就知道哭,算什么好汉!”
“我又不是男生!做什么好汉!”蒋小溪拧过脑袋,白皙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她盯着止明,赌气大声地说:“谁爱当好汉谁当,我又不稀罕!”
“姑奶奶……”激将法没用,止明哭丧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蒋小溪。围观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止明满头大汗,情急之下,忽然作揖恳求道:“求你了!小姑奶奶,别在这里哭了,行不?”
蒋小溪被他滑稽的样子逗乐了,歪过脑袋偷笑道:“哼!谁是你姑奶奶?你比我还大三岁呢?外婆说你是哥哥,你却欺负妹妹!”
止明看蒋小溪破涕而笑,这才松了一口气。一不留神,蒋小溪绕过他,呼哧呼哧地往博物馆里走。
“喂,你等等我!”止明回过神来,赶紧捡起拿起地上的帽子和书包,跟在后面大声喊道:“等等我,等等我,小溪!你这人真是——”
在丹城,没有什么好玩的游乐场,也没有好玩的游戏娱乐,蒋小溪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抗美援朝博物馆。有时候,她能在那里呆整整一天,什么事情都不干。那辆停在抗馆展览的吉普车是蒋小溪年少时最喜欢的,因为解说阿姨跟她说,那辆车在抗美援朝战场上奔驰过。
蒋小溪喜欢车,尤其是吉普车。
而且,那辆吉普车曾驰骋在战争的疆野,那么骁勇,那么无所畏惧,蒋小溪想起这些,都觉着热血沸腾,那该是多么自由自在,酣畅淋漓的场面呀!
展览品旁挂着牌子,“禁止触摸”。
可,蒋小溪每次都会偷偷伸手去摸那辆身经百战的吉普车上子弹滑过的痕迹,看着它军绿色的车身上,起起落落的弹痕,蒋小溪觉着心疼极了。
出了抗馆的门。蒋小溪才想起书包里的铅笔画和《诗经》,就掏出来塞到止明的怀里,踢着脚边的小石头,闷闷不乐道:“我要走了,止明哥。”
“走?”止明一怔,问道:“你要去哪里?”
“妈妈要带我回北京”,蒋小溪眨着眼睛,像是使了很大劲才从嘴巴里掏出下面的话,“妈妈说,是回家,回家……”
过了几天,蒋小溪就随着母亲到了北京。
这是她第二次到北京。
火车在田野上奔驰,外面的高高的树,妍妍的花呀,还有绿油油的麦田,都被一点点地摔在车后,蒋小溪伸手轻轻拉上纱帘,躺在铺上,闷闷地想,现在应该离丹城越来越远了吧?
中午的时候,火车终于开到了北京。
透过火车玻璃窗,北京一点点撞进了她的眼睛。这里高楼大厦林立,一眼望过去看不到屋顶上停着白鸽和麻雀,也没有绿水茵茵波光粼粼的江面。她觉着整个人一下子不自由了,她再也不能无拘无束地在原野上奔跑,跳跃,她像是被绑架了,被笑容和气的爸爸妈妈塞进一个公主般,粉色梦幻般的房间里。
乳白色的书桌,很精巧可爱的公主床,粉色的被子上镶着美丽的花边和蕾丝,大大的落地飘窗下,嫩黄色的书架里塞满了书,房间到处都是可爱的睫毛长长的洋娃娃。
——花团锦簇似的,梦境似的,蒋小溪瞪大眼睛,有些看呆了,还有比这里更像童话的房间吗?
蒋夕春蹲了下来,摸着小溪的脑袋,温柔地问:“小溪,喜欢这个房间吗?爸爸可是花一天时间才布置好的。”
蒋小溪仰着头,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脸庞,一脸拘谨地点点头,说喜欢。
蒋夕春鼻子一酸,满心愧疚地揽过女儿说:“喜欢什么就告诉爸爸,知道吗?爸爸什么都买给你。”
“哦!”蒋小溪默默地低下头。她有些累了。
苏蓝和蒋夕春离开后,她躺在软软的大床上很快就睡着了。睡醒了,盯着天花板上水晶灯,一时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轻轻推开门,下楼。
客厅里,一个慈眉善目的女人坐在沙发上,在耐心地陪着一个小七八岁样子的小女孩看童话书。
那个小女孩皮肤白的像牛奶一样,扎着一个小羊角辫,头发像是又黑又滑的丝绸,穿着红格子的小裙子,可惜的是,口齿不清晰。她是小纯吗?如果是,那她比小时候还要漂亮了,蒋小溪站在客厅的一角,抿着嘴唇偷偷地想。
沙发上的女人听着响声,转过看见蒋小溪,一脸和善地问她:“小溪,午睡得好吗?”
“好!”蒋小溪点点头,怯怯地小声问她:“你是谁?”
“她是张嫂”,苏蓝从拐角的楼梯下来,高跟鞋的响声响彻整个屋子。她下楼时,耳边的珍珠耳环一直摇来摇去,银灰色的披肩上长长的流苏,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高贵典雅极了,不像在丹城那样,陷在一抹沉沉的黑色里。苏蓝看到了女儿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惊诧,微微一笑,温和地说:“小溪,你想吃什么,就跟张嫂说,知道吗?张嫂煮菜煮的可好了。”
说着,还弯下腰,亲了亲女儿,替她理好衣服,微笑地指着那个口齿不清楚的小女孩,柔声地说:“妈妈要出去一下,那是妹妹,你可以跟妹妹一起玩的,小溪?”
“哦!”蒋小溪心不在意地答应着。她偷偷地瞥了一眼笑容可掬的张嫂,心想,我想吃丹城的烤红薯,她能做吗?
坐在沙发上认真看书的蒋小纯,忽然跑了过来,拉着她的手,甜甜的地叫了她一声:“姐姐!你真的是姐姐吗?”
蒋小溪点点头,耳朵“嗡”地一声,刹那间,心绪万千,涟漪乍起。她有些心神不宁,慌忙低下头,很勉强地扯起一个微笑,大气也喘不过来。
苏蓝施施然地离开家。
蒋小溪趁着张嫂不注意,也偷偷地溜了出去。
夕阳已经半垂在西天了,像玉盘一样,它照在路人的脸上,路人的脸仿佛像镀了一层金。蒋小溪抬起头,去看夕阳。阳光像是千万把利剑,直刺到她的眼睛里,她的泪水流了出来,还好小纯已经不记得她了。
天边的云霞的形状也是变化万千,有时像是团团棉絮,像是像鸭绿江面的浪花。过了一小会,夕阳突然失去了耀眼的光芒,它红通通的像是喝醉酒的关公背着千万斤重的钢板,逐渐逐渐地下坠了,忽然,太阳一下子下陷到天边的乌云里,把乌云染成了紫檀色。
天色就这样渐渐的暗了下来。
站在天桥上,看着桥下的车水马龙,蒋小溪发了好一阵呆。不知道什么时候,路边小贩推来一个卖烤红薯的炉子,刹那间,空气弥漫着烤红薯甜腻的香气,蒋小溪深深地在空气中嗅了一通,阴霾的心稍稍有些宽慰,嘴巴有些馋了,翻滚的着无数的唾沫,她使劲掏了掏口袋,还好有五块钱。
十四岁的蒋小溪还是个孩子,心事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的注意力一下子被牵到烤红薯的大炉子上了,她像只小梅花鹿,蹦蹦哒哒地跑到马路对面,站在暖和和的炉子前歪头晃脑地左看右看,寻思挑一个好吃的红薯。可卖东西的叔叔总是东张西望,时不时地抬头看看十字路口,估计是怕被城管发现,看蒋小溪举棋不定地样子,不耐烦地嘟囔道:“那么半天,到底买不买?”
蒋小溪一怔,猛地想起,她已经不在丹城。
要是在桂花巷里,卖烤红薯的的张伯总是耐心地等她挑好,还会替她剥好红薯,怕她被烫着,剥好的红薯递给她的手心,再一脸慈祥地看着她吃完,临走时叮嘱她,过马路要看红绿灯,笑眯眯地跟她说:“红灯停,绿灯行。”
蒋小溪看着卖红薯的叔叔一脸嫌恶的脸,就更加想丹城了,她随便挑了一只红薯,匆匆付了钱,转过身走了,烫烫的红薯捧在手心里,闻起来香气扑鼻,却再也没有心情吃。
街上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的,永远绷着一张脸,像是不会笑的木头人。
蒋小溪给止明的信中写道,她觉着自己像是一个逃亡在外多年的犯人,终于被押解回京,困在钢筋水泥之中,动弹不得,翻身不得,也自由不得,她是那么想念抗馆的吉普车,想念自由奔放肆意流淌的鸭绿江水。
现在的她,每一次踏进翠微路的那个院子,都总觉着心狂跳个不停,那个小小的心脏像是恨不得从胸口蹦出来似的。六岁那年,外婆带她第一次探亲回家的场面,总是频频出现在她的脑海里。那时小纯刚刚出生,好漂亮好漂亮,像是瓷娃娃似的总对她笑,现在小纯也对常对她笑,但却是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
蒋小溪记得,那年爸爸刚刚升了少校,只是在家待了很短几天,跟她讲了一百四十三句话,就匆匆去了青岛。爸爸走后没多久,小纯便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