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3115700000026

第26章 袭人在《风月宝鉴》反面的特殊含义

在袭人的图册上,“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按理说,这里隐喻着花袭人的名字。

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是颇为费解的,为什么不写成“画着一张席”或“画着一床席”,而要画着“一床破席”呢?

有些人对“破席”作了解释,比如说蔡义江在他的《诗词评注》里解释为“破席”的比喻也并不光彩(见43页),其含义无非曹雪芹对袭人“还带有一定的嘲讽意味”(见42页)。我认为这种说法不一定全对。既然嘲讽,画着“一床破席”为什么又要画着“一簇鲜花”而不画成“一簇残花”呢?这“一簇鲜花,一床破席”的“花”和“席”固然隐喻着花袭人之名,但“鲜”与“破”二字呢?我们不能光解释“破”不解释“鲜”,解释含义要全面一点。在这里,这“一簇鲜花,一床破席”的含义是不是“一簇鲜花插在牛粪上”的同义语呢?“破席”有其含义;“鲜花”同样也有其含义。“一簇鲜花”,它如同李纨的“一盆茂兰”、林黛玉的“两株枯木”和香菱的“莲枯藕败”一样,并非作者信口开河。

在《红楼梦》的问题上,有着一种偏见,读者几乎没有一个人对袭人感兴趣的。在对待薛宝钗和林黛玉的问题上,一直是“抑钗扬黛”;在对待袭人和晴雯的问题上同样是“抑袭扬晴”。对袭人的攻击可以说来自前后左右,四面八方。说好听一点,骂她是“封建主的奴才”;略微不雅一点,骂她是“哈巴狗”。有些人说她如同宝钗一样,追求爱情不如黛玉和晴雯一样大胆,“不会像晴雯那样索性作出铰指甲,换红缕小袄之类不顾死活的大胆行动”(《评注》42页);有的又说她“不正经”,在“怡红院”诸人中,“惟有她与宝玉有两性行为”;有的说她是薛宝钗型的坚守封建主义妇道和遵守礼法的“活标本”;有的又骂她对宝玉不忠,不能从一而终,在宝玉出家后她又改嫁他人。

袭人的处境真可谓是“道旁筑屋”,用一些人们常说的俗语来说,就是“做人难,做女人更难”了。我记得鲁迅在谈论文学批评时借用过印度一篇寓言。其大意是某父子老少二人赶了一头驴,开始父子俩赶着驴走,路人说这两个人傻,放着毛驴不骑,徒步走路,这父子觉得也对,于是其父亲骑着驴走;路人又说这老头不懂道理,为什么不让小孩骑上,于是小儿骑上,老头走路;路人又说这小儿不懂道理,为什么让老头走路;两个人想一想后,还是都骑上,路上又议论这两个人太残忍,一头小驴骑着两个人。这父子俩没有办法,都不骑也不对,都骑也不对,老的骑也不对,小的骑也不成,最后只有拿出一个没有采用过的办法,就是俩人抬着毛驴走。我们不论这个抬着毛驴的办法对与否,但恐怕并没有因为父子两个人抬着毛驴走而回避了路人的批评,而是招来了更多的非议。

当然骂袭人贬袭人者也绝非出自今日,我们不妨看看满清时代的一些评论。

大某山民在他的总评中写道:

指袭人为妖狐,李嬷嬷自是识人。(见合评本22页)

王夫人代袭人行妒,于晴雯一事尤谬误。(见庚辰本23页)

读花人论赞评曰:

袭人赞:

苏老泉辨王安石奸,全在不近人情。嗟乎,奸而不近人情,此不难辨也,所难辨者近人情耳!袭人者,奸之近人情者也。以近人情者制人,人忘其制;以近人情者谗人,人忘其谗。约计平生,死黛玉,死晴雯,逐芳官、慧香,间秋纹、麝月,其虐肆矣。而王夫人且视之为顾命,宝钗倚之为元臣。向非宝玉出家,或乃身先宝玉死,岂不以圣名相终始哉!惜乎天之后其死也。咏史诗曰: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袭人有焉。

绝大见识,绝大议论,不作袭人赞读通,即作袭人赞读快。梅阁。

(见合评本43页)

这些评论,我认为还是比较客观的。但把袭人说成一味奸佞之徒,恐也失之太远。

我觉得每个人的话好像都不无道理,但都好像有一个共同点: 即是在为林黛玉和晴雯鸣不平,站在林黛玉的角度挑剔薛宝钗,站在晴雯的角度上挑剔花袭人。当然这不能说不是曹雪芹写作的成功处,读者也被搅进了角色之中。但我觉得我们的某些评论是不是有些如脂批中指出的“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何不近情理如是耶”的这一偏见?我认为,是有的。

至于曹雪芹的创作态度,我认为,曹雪芹对薛宝钗花袭人、林黛玉晴雯这两种不同性格的现实人物,还是一视同仁的。林黛玉之死、晴雯之亡是曹雪芹创作的必然结果,这纯是为了迎合《红楼梦》中的“真事隐”成分。林黛玉本来就是以唐后主亡国奴的“终日以眼泪洗面”的身份出现的,本来就是“流泪”的,林黛玉也永远不会嫁给“假宝玉”。这倒并不是贾宝玉其人有什么不好,也不是袭人和宝钗的什么“过错”,脂砚斋在第二十二回批的“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方不失执笔人本旨”的极隐晦的含义便是这方面的说明。晴雯的死,缘于好“战”,把这些都归罪于袭人是没有道理的。

有的骂袭人为“妖狐”,有的骂袭人为“王夫人代其行妒”,有的骂袭人是“哈巴狗”,还有人认为袭人谗言而治死了晴雯,为了说明问题,我们不妨看一下曹雪芹笔下的原文。

第十九回宝玉奶母李嬷嬷是因吃“酥酪”一事骂过袭人“什么阿物儿”,也连同“怡红院”其他丫头一块骂袭人为“狐媚子”(见418页),但在曹雪芹的笔下,我们并没有看见袭人对李嬷嬷不敬的地方。

第十九回李嬷嬷吃“酥酪”一节文字,诸丫头骂李嬷嬷“好一个讨厌的老货”(见417页),晴雯也气得睡了(见庚辰本419页),而袭人却以“前日我吃(注: 指‘酥酪’)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见同页)为由岔开了。第八回李嬷嬷喝了宝玉的茶宝玉要“撵他”(见197页),袭人却劝宝玉“你立意要撵他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也一起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来伏侍你”(见198页)。这些都说明袭人并非一味奸谗狐媚之辈。李嬷嬷之辞有个偏见。至于在第十九回李嬷嬷口中说的“你们也不必装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的茜雪被逐一事,在《红楼梦》中一直是个谜。我们不论脂批“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的后事如何,但茜雪因何故而逐却并没有交待,一个昏聩的老人口中的话恐怕未必可信,最起码来说,当属一知半解。

骂袭人为“哈巴狗”取材于第三十七回。开始说袭人准备拿碟子给湘云送东西,却见槅子上碟槽空着,回头问晴雯、秋纹、麝月等,晴雯说碟子在给探春送鲜荔枝时被探春留下了,并说还留下了一对联珠瓶。由此引起秋纹谈自己一日奉宝玉之命给王夫人送鲜花儿并得到了王夫人赏赐的所谓“笑话”来,在秋纹说完此事后,曹雪芹写道:

晴雯笑道: “呸!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秋纹道: “凭他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 “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秋纹忙问: “给这屋里谁的?我因为前儿病了几天,家去了,不知是给谁的。好姐姐,你告诉我知道知道。”晴雯道: “我告诉了你,难道你这会退还太太去不成?”秋纹笑道: “胡说。我白听了喜欢喜欢。那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别的事。”众人听了都笑道: “骂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了。”袭人笑道: “你们这些烂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秋纹笑道: “原来姐姐得了,我实在不知道,我陪个不是罢。”袭人笑道: “少轻狂罢。你们谁取了碟子来是正经。”……(见庚辰本855—856页)

这是一节很明白的文字,仅仅是一群姐儿们闺阁无聊时的“打牙祭”。我承认晴雯的坦率刚直,也承认晴雯的某些嫉妒和尖刻,但这你言我语中并没有什么多大的原则是非问题,也并没有多大的心理隔阂。就是晴雯和袭人两个人也没有放到心里去,袭人仅仅“笑道: ‘少轻狂罢’”就完了。就是晴雯和秋纹出门拿碟时,晴雯“又笑道: ‘你们别和我装神弄鬼的,什么事我不知道。’”一面说一面往外跑了,在此处也未见晴雯与袭人的多大裂痕与恶语中伤。我们的袭人“哈巴狗”论是不是未免鸡蛋里挑骨头了。

在晴雯死的问题上,诔文中是有“诼谣诟,出自屏帷”、“箝诐奴之口,讨其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但这分明指王善保家的一流,这些罪名怎么跑到了袭人头上。说到这个问题,我们不妨看看曹雪芹笔下的晴雯与一些人的关系问题。

在第五十九回“柳叶渚边嗔莺咤燕,绛云轩里召将飞符”里有几处写晴雯与其他人的一些关系问题。

当春燕娘与莺儿等人吵闹后,曹雪芹写道:

那春燕啼哭着往怡红院去了。他娘又恐问他为何哭,怕他又说出自己打他,又要受晴雯等之气,不免着急来……(见庚辰本1401页)

当麝月派小丫头去叫平儿,小丫头回来说平儿说“既这样且撵他出去,告诉林大娘在角门外打他四十板子就是了”(见庚辰本1403页)之后,春燕之娘苦苦哀求,曹雪芹又写道,袭人见他如此,早已心软了,便说: “你既要在这里,又不守规矩,又不听说,又乱打人。那里弄你这个不晓事的来,天天斗口,也叫人笑话,失了体统。”晴雯道: “理他呢,打发去了是正经。谁和他去对嘴对舌的。”(见庚辰本1404页)

就仅这一章回来看,我们不谈曹雪芹在此处写“怡红院”闹事的内在含义如何,单就大观园里诸婆子对晴雯的影响(婆子语“又要受晴雯等之气”)和晴雯对诸婆子的态度(晴雯语: “理他呢,打发出去了是正经”),还有晴雯驱逐坠儿,坠儿母子“抱恨而去”,这些都可以看出晴雯与大观园里诸婆子的关系如何了。这些人能不在背地里“诼谣诟”吗?

我们再看看第七十七回大观园被抄司棋晴雯被逐的一段文字。

当司棋向宝玉告别并求情时:

周瑞家的发躁向司棋道: “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别想着往日姑娘护着,任你们作耗。越说着,还不好走。如今和小爷们拉拉扯扯,成个什么体统!”那几个媳妇不由分说,拉着司棋便出去了。

在拉走司棋之后还有一段:

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恨的只瞪着他们,看已去远,方指着恨道: “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 “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 “不错!不错!”婆子们笑道: “还有一句话我们糊涂不解,倒要请问请问。”方欲说时,只见几个老婆子走来,忙说道: “你们小心,传齐了伺候着。此刻太太亲自来园里,在那里查人呢。只怕还查到这里来呢。又吩咐快叫怡红院的晴雯姑娘的哥嫂来,在这里等着领出他妹妹去。” 因笑道: “阿弥陀佛!今日天睁了眼,把这一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净些。”……(见庚辰本1870页)

这一段文字,我们不谈宝玉的“女儿”和“女人”论,就凭诸婆子们对驱逐晴雯“阿弥陀佛”的感叹声和高兴劲,就可以看出大观园里诸婆子们对晴雯的态度了。这些人能不诼谣吗?晴雯的彻底被“谗”一事,曹雪芹交待得很明白:

原来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王夫人皆记在心中……(见庚辰本1871页)

这里不是明言诔文中的“诼谣诟,来自屏帷”、“箝诐奴之口,……剖悍妇之心”一事是指王善保家的等人吗?它又与袭人何关系呢?

当然在晴雯被逐受谗的问题上,曹雪芹写了下一段话:

宝玉道: “这也罢了。咱们私自顽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的,这可奇怪。”袭人道: “你有甚忌讳的,一时高兴了,你就不管有人无人了,你反不觉。”宝玉道: “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见庚辰本1875—1876页)

我认为单凭这段话捕风捉影来怀疑袭人暗地里告晴雯是没道理的。前边袭人不是说得明白,宝玉诸人说话不留神,有些话被别人听走还不知道。俗言道: “路上说话,草里有人听”,何况还在人群之中。至于后边的为什么挑不出袭人、麝月、秋纹的毛病,我想我们不妨看一看袭人平常对园中诸婆子的态度就会明白了。人与人的关系好,他可以美言几句;关系不好,他可以造谣中伤。这些问题,我想大观园里单纯的少女晴雯不明白,浑浑噩噩的宝玉不明白,难道我们今天的研究人员也不明白,何必要将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袭人头上呢,至于袭人“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这种不是自己所作,又不好分辨的事情经常存在,何至袭人一人。

袭人是在背地里“告”过林黛玉,但这在封建社会里,其动机是纯为了照顾贾宝玉与林黛玉的名声,并不属于“造谣中伤”,也谈不上“告状”这一类型,何况袭人仅仅提及而已,并没指名道姓伤害他人。

袭人是不是有“妒”意呢?王夫人是不是代袭人行“妒”呢?我认为也不见得。封建社会里男人是三房四妾的。我们假定袭人、晴雯、麝月、秋纹在同时都作了贾宝玉的侍妾,我认为他们几人还是相安无事的。当然这在于贾宝玉的四面周旋并不偏宠那一方,另外一个方面是这几个人皆并非夏金桂之流的一味奸邪之辈。既然如此,其“妒”何来?

曹雪芹到底对袭人这个现实人物的态度如何,这里有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红楼梦》的第二十一回的回目是: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这一“贤袭人”本来就是曹雪芹对袭人的评语,而我们硬要歪曲这一事实,曲解这一含义。当然这可能来源于诸读者“立场”分明,站在晴雯一方来看袭人;另一方面可能来源于“又副册”中的“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几句。这“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本来是曹雪芹对袭人的褒评,有些人却认为这几句是对袭人的讽刺嘲弄,不然何云“枉”与“空”呢?并且还认为脂砚斋不懂曹雪芹的原意。蔡义江在他的《诗词评注》的袭人“评说”里就持这种观点。

我认为,任何人写的书的回目,其用字都是很慎重的,不然将会文不对题。再者我们就以《红楼梦》前八十回的回目来看,又有哪一个字是带有讥诮的反意呢?第四回回目为“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第二十一回回目为“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第二十四回回目为“醉金刚轻财尚义侠,痴女儿遗帕惹相思”;第三十九回回目为“村姥姥是信口开合,情哥哥偏寻根究底”;第四十七回回目为“呆霸王调情遭苦打,冷郎君惧祸走他乡”;第五十二回回目为“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第五十六回回目为“敏探春兴利除宿弊,时宝钗小惠全大体”;第五十七回回目为“慧紫鹃情辞试忙(莽)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第六十二回回目为“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第六十六回回目为“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门”;第六十八回回目为“苦尤娘赚入大观园,酸凤姐大闹宁国府”;第七十七回回目为“俏丫鬟抱屈夭风流,美优伶斩情归水月”。这些回目: 我们能说哪一处用词不当呢?平儿不“俏”吗?香菱不“呆”吗?林小红不“痴”吗?村姥姥不“村”吗?贾宝玉不“情”吗?呆霸王不“呆”吗?冷二郎不“冷”吗?敏探春不“敏”吗?紫鹃不“慧”吗?湘云不“憨”吗?为什么我们一牵涉到薛宝钗、薛姨妈、花袭人的回目便怀疑其有假,什么“慈姨妈”是假的,什么“贤袭人”也是假的,这样研究问题恐怕未免太格格不入了吧。

在对待袭人的问题上,脂砚斋也态度分明,在第二十一回回目“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侧批曰“当得起”,脂砚斋每每昵称袭人为“袭卿”,这都说明脂砚斋对袭人有高度的评价。当然脂砚斋一直因此未能幸免“株连”,脂砚斋自然是作为钗袭“一党”受批判的。但是这些人也不想一想,认为脂砚斋和曹雪芹思想不一致,或脂砚斋不理解曹雪芹,那么曹雪芹尚且健在的时候,会容许一个与自己思想不一致的人在其著作上信笔雌黄和己为敌吗?我们不妨提出一个问题: 你会允许一个持敌对观点的人为你的著作下批作注吗?你也会在别人活着的时候敢不自量地用敌对观点为另一个人的著作下批注吗?这些极简单的道理为什么我们就不明白。

当然,对袭人的评语还不至于“当得起”,脂砚斋在第八回里还笼统地对宝钗黛玉和袭人晴雯下了批语。批语批在正文李嬷嬷吃茶的一段里,其批为:

奶妈之依势亦是常情,奶母昏愦亦是常情,然特于此处细写一回,与后文袭之酥酪遥遥一对,足见晴卿不及袭卿远矣。余谓晴有林风,袭乃钗副,真真不错。(见甲戌本124页)

脂砚斋这一段批语是比较客观的,而且曹雪芹的几处笔墨也是这么写的。我们为什么要视这些而不见呢?我认为,我们站在贾宝玉这个“恋人”的角度评评这四个人物的优劣还不失为一种见解;但如果我们视脂批和曹雪芹的原文字而不见以至歪曲曹雪芹的写作思想和人物评价,我认为是很不合适的。最起码来说,我认为我们不该将一些不合理的评论不仅强加到宝钗和袭人头上,而且也强加到曹雪芹的头上,甚至还打着吹捧歌颂曹雪芹的旗号。

本来本文是在讨论《红楼梦》的写作思想,在讨论“十二钗副册”中的袭人这一“文”的特殊含义,但牵涉到历来对袭人的不公正评论和对曹雪芹笔下现实人物构思的歪曲,所以前边写了这一些。我们现在还是回到正题上来。袭人在“《风月宝鉴》的反面”、在“真事隐”里,她到底扮演着一个什么角色?十二钗“又副册”中的袭人的特殊含义又是什么?

我们不妨摘录几处文字: 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有宝玉从“梨香院”宝钗处回来之后吃茶撵李嬷嬷一节文字。

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因问茜雪道: “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茜雪道: “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 “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吃了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便要去立刻回贾母,撵他乳母。

原来袭人实未睡着,不过故意装睡,引宝玉来怄他玩耍。先闻得说字问包子等事,也还可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钟,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释劝阻。早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袭人忙道: “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钟子。”一面又安慰宝玉道: “你立意要撵他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起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来伏侍你。”宝玉听了这话,方无了言语,被袭人等扶至炕上,脱换了衣服……(见庚辰本197—198页)

就这一段文字,我们不论李奶奶如何依势,也不论宝玉如何绝情无理,这事在平常人家中,也不乏其例。但使我想起了这个情节大有皇帝讨厌元臣的持功傲上时的“推出去斩了”的独裁气味来,也随之而想起了袭人的“谏臣”所扮演的角色来。

最典型的莫过于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中的“持功傲上”的李奶奶吃“酥酪”之后的一节文字。

此节文字开始写宝玉与焙茗到袭人家去后,“怡红院”诸丫头们任意玩耍,李奶奶进来后不满唠叨。又写李奶奶看见一碗酥酪,要吃时,被一个丫头回说这是给袭人留下的。这一句话更惹恼了李奶奶,遂大骂袭人并“怡红院”诸丫头们,掀起了一场风波。接下去写宝玉袭人回来,袭人以酥酪“我前日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足闹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为由掩盖了这一场风波。曹雪芹又把笔墨引向宝玉贪恋袭人两个姨妹而惹起袭人借口她们家赎她出去引出袭人规劝宝玉一节。曹雪芹写道:

如今且说袭人自幼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自是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荡驰纵,任性恣情,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料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今见他默默睡去了,知其情有不忍,气已馁堕。自己原不想栗子吃的,只因怕为酥酪又生事故,亦如茜雪之茶等事,是以假以栗子为由,混过宝玉不提就完了。于是命小丫头子们将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宝玉,只见宝玉泪痕满面,袭人便笑道: “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宝玉见这话有文章,便说道: “你倒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袭人笑道: “咱们素日好处,再不用说。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宝玉忙笑道: “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话未说完,急的袭人忙握他的嘴,说: “好好的,正为劝你这些,倒更说的狠了。”宝玉忙说道: “再不说这话了。”袭人道: “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道: “改了,再要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

袭人道: “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气,在人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读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愧了。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宝玉笑道: “再不说了。那原是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

袭人道: “再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还有更要紧的一件,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宝玉道: “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袭人笑道: “再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见庚辰本426—430页)

这就是《红楼梦》中著名的袭人三箴贾宝玉。在这里,我不想过问花袭人的箴劝对与否,也不论贾宝玉的思想如何,也不过问每每褒扬花袭人的脂砚斋为什么对宝玉谓读书人为“禄蠹”却下批曰:

二字从古未见,新奇之至,难怨世人谓之可杀,余却甚喜。(见429页)

意味着什么,我只是从此节文字看出了在曹雪芹的笔下,花袭人被塑造成一个“箴谏”型的人物,“谏”形成了她独特的形质。

在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的宝玉因与蒋玉涵换汗巾被其父毒打之后的开章第一页,袭人曾云“……你但凡能听我一句话,也不得到这位地步”(见769页)和同回就我们认为的在袭人“告黛玉”的一节文字里,袭人对王夫人也曾说的“那一日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见779页),从这两处文字来看,我们就可以看出袭人每时每刻,都在不厌其烦地“箴劝”宝玉,但就是宝玉一句话也未曾听进去。不管怎么说,“谏”字又伴随着袭人与宝玉的生涯。

在这里,我是“抽象”的,即从《红楼梦》纷繁的爱情和日常生活琐事中抽象出一个花袭人独特的内在性的东西——“谏”。这一“谏”字正是政权“一文一武”的“文”的独特方面,曹雪芹也正是从这一方面铺开了袭人的“温柔”和花袭人每日每时对宝玉箴谏各种琐事的。当然这种箴谏是变了形的闺阁细语,它沾满了满笔脂粉气。

同类推荐
  • 2010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

    2010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

    这套丛书的选本包括:中篇小说选、短篇小说选、报告文学选、散文选、诗歌选、微型小说选和随笔选七种。力求选出该年度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力求选出精品和力作,力求能够反映该年度某个文体领域最主要的创作流派、题材热点、艺术形式上的微妙变化。同时,坚持风格、手法、形式、语言的充分多样化,注重作品的创新价值,注重满足广大读者的阅读期待,多选雅俗共赏的佳作。
  • 关于普罗旺斯的一切

    关于普罗旺斯的一切

    一本悠闲风趣的普罗旺斯慢生活词典,在《关于普罗旺斯的一切》中,彼得梅尔以一贯的幽默俏皮的笔调娓娓道来,带着我们体味“葡萄酒庄园的微醺”,领略“纵情歌舞的祈愿节”的盛况,见识“普罗旺斯飞车”,考证“汉尼拔的足迹”,聆听“葡萄瓶奏鸣曲”,饱享“芬芳四溢的天堂”的暗香浮动,品味各种“法兰西美食”。我们在跟随彼得·梅尔享受普罗旺斯慵懒、惬意生活的同时,不时还为他的幽默捧腹大笑。
  • 湘行散记

    湘行散记

    《湘行散记》是沈从文散文作品中的精品,有种民间活泼泼的味道。1934年,沈从文返回故里,眼见满目疮夷,美丽乡村变成一片凋零景象,悲从中来,一路写下这些文字,抒发他“无言的哀戚”。书中,作者细织密缝出他的童年、他的往事、以及远行中船头水边的见闻。其间散落数十封才子沈从文与张兆和的往来情书。该书文笔自然淳朴,有如行云流水,迷人的“湘西世界”,质朴的风情,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艺术世界。
  • 儒学嬗变与魏晋文风建构

    儒学嬗变与魏晋文风建构

    该书主要分析了魏晋时期儒学的发展状况,以及它对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的影响。全书分上、中、下三编,上编阐述魏晋时期官方的儒学建设,中编分别以徐幹、王肃、何晏、薛综等人为中心作精细的个案研究,论述儒学对具体作家的影响,下编则分析本时段批评理论受儒学影响的情形。
  • 话本小说

    话本小说

    《话本小说》主要内容分为话本小说概述、宋代话本小说、对后世文学的影响等章节。“话”在古代有一层含义是“故事”,这种释意在隋代就已经通行了,唐、宋、元、明都沿用这一意义。
热门推荐
  • 腹黑宝宝:妈咪是大明星

    腹黑宝宝:妈咪是大明星

    他是大明星,外表多情内心腹黑她是小女佣,看似柔弱实则冷漠;他跟她,是青梅竹马,是两小无猜,但隐婚三年终究分手。再次重逢,他愕然发现,这个女人竟然偷了他的种?不对不对,这分明是他的儿子,为何开口闭口都是“渣轩”,还敢明目张胆招聘爹地?老虎不发威,真当他是病猫啊?某男薄唇一扯:儿子,你看我合格不?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守望最初的月亮

    守望最初的月亮

    在诗境中美丽着——读王玉婷诗集《守望最初的月亮》在我认识的女诗人中,王玉婷是个例外。《守望最初的月亮》,宁静、素朴而诗品独高。大多的女性诗人,爱情是其诗歌的主调。而在她的诗集中,爱情只是窗前的风,去了就去了,很少在诗中回旋。根植在她思想深处的,是生活的方方面面对诗歌触觉的浸润,更有诗人对现实嬗变、人生跌宕的感悟。简约、率真、入境、随心。
  • 二次元游戏供应商

    二次元游戏供应商

    这是一个把游戏卖到各个次元的故事,打打杀杀多没意思,为什么不一起坐下来打一把昆特牌呢?角色扮演,即时对抗,模拟经营,总有一款适合你。(合同已寄,随手投资一波好吧,抱拳了老铁。)
  • 离辅助远点

    离辅助远点

    当游戏世界和现相互融合,游戏世界中的NPC,怪物,势力,能量体系,乃至信息面板,居然跨越次元的限制出现在现实之中,人们才发现,九大位面万年一次,相互杀伐夺取气运的争霸之战,开始了,死于虫潮之下的小人物林此方,忽然发现自己居然重生到八个月前,这古怪游戏开服的前一天,单手撕高达,怀中抱妹杀?别闹了,这一次,林此方毅然决然的走上了成为公认最强辅助职业「大贤者」的道路,不过···我也想好好打辅助,但为什么你们的输出都没我高呢?
  • 遗憾的事没有岁月可回头

    遗憾的事没有岁月可回头

    很多解释,可惜听不见;很多谎言,可惜听不懂;很多忏悔,可惜听不到。
  • 锈剑流云

    锈剑流云

    西域小国正值海晏河清、国泰民安,却不知黑夜悄悄来袭,血雨腥风将至。一把锈剑,一个少年,被迫起身,欲斩破这血色苍穹。每个人,都是一把锈剑……
  • 风行录之风将起

    风行录之风将起

    异象生引天外来客,千年局现对弈之人。天下乱局,英豪并起。千年布局,有人一肩挑之。执子而弈,对与错,恶与善,谁人知?曲终人未散,却已不复初时......
  • 奥特曼的玫瑰没有刺

    奥特曼的玫瑰没有刺

    奥特曼洛一起打怪升级,共同历练成长,最终相爱相伴。
  • 绯炎的剑歌

    绯炎的剑歌

    表面是平凡无奇,性格乖巧的少年,实则是传说中某位极魔导高徒的路明非,一路携手此生挚爱洛零......开启了称霸魔法世界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