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沙一沧海,一花一世界。这是佛理。佛又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之于花,栽植与否并非重要,只要心中有“花”,纵使置身冰山火海,打入十八层地狱,“花”自在心中。
贫穷时代,馋不是没有,大多是被人压抑了。
梁实秋说,“北平人馋。”因而北平小吃就多。馋,字典里的解释,见了好东西就想吃,或曰:“贪吃”。其实,味蕾正常之人都馋,惟其没有罢了。
我母亲提起我来,总以为我不馋,大抵她延续了我小时的印记。我小时候不是不馋,只是贪玩而已,“贪”之“余”之,近之“白痴”,故我的表现几近于傻了。说起我小时候不馋,我母亲提说最多的当是我大嫂嫁娶那日,大家都欢天喜地“吃香喝辣”,唯我一个蜷缩在灶堆里呼呼大睡。其实,那是我在外跑累了。我小时有一年冬初,大姐夫探家,晚饭吃炸货,我二姐错把漆门的桐油做了菜油,结果全家人都呕吐不止,唯我没有,故母亲记之颇深。其实,也是我贪玩没在家之故。
我母亲并不知道我的另一面。
没有,还馋什么?
生产二队有个粉坊,每年秋后榨出一庹多长的粉丝,湿漉漉挂到前场铁丝上晾晒。我偷偷猫腰过去,捡拾地上的碎粉头吃。村西有队上的一块园系,我眼馋大而红的西红柿,俗称“洋柿子”。我大哥就拿我开荤,扯一二指小条,上书“李学民爱吃洋柿子,洋柿子好吃。”唆使我前去支取,出够了洋相。我记得有一年大冬天,村里死了一头牛,在大队部里煮,那香气大老远清晰可闻。我馋得等了白天磨黑夜,一圈圈围着队部转,也不敢靠得太近。这些我母亲她都不知道。每年麦晌里,南坝口都下来一副挑担子,一个跛脚老头,一头挑了“香油果子”,一头挑了盛米的袋子,“香油果子咧!”、“换香油果子咧!”一步一吆喝,从村西吆喝到村东,一圈一圈。有人家的婆子或媳妇,出当门拿黍麦交换,一旁围观了一大群的孩子。我常常跟着挑担子老头,满村子转悠。至于我母亲换没换过,我记不得了。后来,很多年后,我离家进城里,才知道“香油果子”就是大街墙根那炸“油条”的,那时里,我却还以为什么宝贝哩。
梁实秋说:“能喝豆汁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北平人。”我大不为然。倘若北平与我幼时乡村一样,彼时连豆汁见没见过,哪里还奢谈去喝?
父亲每次回家,总给祖母带些饼干、糕点、糖果之物。眼盲的祖母,总是用个竹篮吊在里间屋的梁绳上,极少给我们吃。倘若有一次半次,也大多着了虫蚀。我稍稍大了点后,便去偷,一次窃一爪半鳞,又生怕祖母察觉。这些,自然也隐瞒了我的母亲。我长大之后,一点也不怪罪我祖母心硬。这,还不是被贫穷逼的。
大姐夫每次从部队探家,都彻夜跟母亲长谈,谈些什么?我不知道,没心听,也听不懂。他身着一件深绿深绿的军装,在八仙桌一旁坐着,一杯杯喝茶,一颗颗吸烟,那烟头就掷了满地。我不晓得那时我年幼的心里,是感觉丢了可惜呢?抑或是口馋那香烟的滋味?他掷一个,我捡一个,他扔地下,我捡桌上。大姐夫就问我为什么?我不告诉他,只眯眯地笑。一个小孩子家的内心秘密,又怎能轻易告诉大人家呢?!于是,大姐夫就偷偷告知我的母亲,说我这个人“废”了。事实上,我这个人并没有“废”。
我升高中那年,他又一次来家,秋天里我不言不语在当院门板上入睡。我喜欢秋夜长空中的星月,抑或是院中丝瓜藤蔓上的嚯嚯虫鸣。这些,大姐夫大人家怎么能懂?他又一次断言我精神出了故障,私下里跟我母亲说,多注意我的神经问题。但是,我神经并没有问题。
小时候我并不是不馋,而是贪玩,更是因为没有。你连面见都没见过,还奢谈什么想与不想,馋与不馋呢。其实,贫穷时代,馋不是没有,大多是被人压抑了。小时候,我感觉窝头咸菜就挺好吃。饿了,就想它,心无旁骛。而现在吃窝头咸菜,却又成了“点缀”与“奢侈”了。
及至哪一天,我过上了自己的日子,才忽然感到我是那样的馋——眼馋,也口馋。馋得有时浑身颤栗。馋,看看膝下的幼子,一次、一次,又忍了下去。
唉!人,就是这个样子,一辈一辈、一代一代,如此而已。幸甚,今昔有了天壤之别。
永远别让你的思想平凡了,告诉自己你这辈子不平凡。
——杨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