伫立蜿蜒绵亘的黄河长堤俯瞰家乡,像一湾海岛渔村静泊在那里,仿佛从远古走来又经历了千年风霜的化石,深沉默言、古朴岑寂,只有当夕阳坠落,暮霭四阖,远远的有一缕一条一团淡灰色或淡黄色的炊烟升腾而起,群群的乌鸦鸟雀拍打着双翅鸣叫着飞来,又扑入那抹水墨画般的小村落去,她才展现出一丝内在蕴含的生机与动感。
故乡的苇生长得成洼连片,春夏里一片绿色一片阴凉,一片喧腾一片欢歌。
我的故乡依坝靠河,多塘、多湾、多水,水塘水湾里年年生长着密密匝匝的蒲苇,割除一层,新生一片,割掉一茬,又冒一茬,乡亲们亲昵地称它们为“自来宝”。
这是一种野生的蒲苇,与孙犁先生笔下《白洋淀》的苇面目相去很大,那种苇可以“削篾”,质硬、高大,有一人甚或两人多高,叶片狭长且尖,有风刮过,沙沙作响。我们家乡的蒲苇就不同了:矮小纤细、矮不没人、细如竹筷、质地柔软、叶片窄扁、大抵属于“草蒲”,忝列一个苇字。但既然乡人们称其为“苇”,就有苇的气节,生命力特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但凡有浅水的地方,都有它们的影子,今年割掉了,来年又新生。乡民们用它编席编筐,铺房顶、作柴烧,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给一方贫穷的乡民带来无尽的福气。
我小时候经常去割苇,一手握镰、一手拎绳,一个瘦瘦矮矮的小人影儿,晃呀晃地在苇地里来来去去,用不着走多远,就能割一大铺,然后用小绳系了扛回家去。其实说扛而不是扛,多半是半扛半拖地拽回家。母亲就对我说:“小孩子家少砍点,别累坏了身子。”我答应着,擦把汗,掀开水瓮,舀碗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下次照样拼力割。母亲也去割蒲苇,她割得比我快多了,挽着裤腿,裸露着尖尖的小脚,我真担心她滑倒。割回家来的蒲苇,母亲就编苇筐、蒲团、苇箔,赶集上店卖掉换粮食,有时也曝干作柴烧。这种苇子编制出来的东西很不值钱,有几次我跟着母亲去赶集,这些编制品长时间无人问津,给的钱也稀松。每次往回走,母亲总是唉声叹气地说“下次不编了”,可回家还是编。
故乡的苇生长得成洼连片,也有的在水畔里生得稀稀落落。但无论或稠或稀,春夏里一片绿色一片阴凉,一片喧腾一片欢歌……茂密的蒲苇湾,蕴藏着无穷的秘密,对于我们这些孩童来说,是天然的乐园,给我们带来无尽的乐趣。
我们最常干的事是捉鱼摸虾。蒲苇水地里往往生长着大大小小的鱼,它们在清清水泽中游来游去。我经常和伙伴们赤身裸体下到水泽去,手持筛子或抄网捕鱼,但总是半天也捞不到多少。鱼儿极为狡猾,倏忽间便潜匿到远处深水里去了。我捕捞到的尽是小鱼小虾,母亲总是给我煎了吃。记得小时候,大姐有了孩子后依然在我们家居住,她爱吃鱼,便撺掇我去捞鱼。我因得到她的信任而格外卖力。不知为何,那时总是不知乏累,大概童年所做的一切都充满乐趣吧。
蒲苇湾里,也有野鸭和青蛇。野鸭嘎嘎叫着,扑棱扑棱击打着水面飞到远处去了,而青灰色的鸭蛋却留了下来,那是我们最好的收获物。青蛇是最讨厌的,这种水蛇和蒲苇、水面一个颜色,它常常伏在水面或苇丛里一动不动,人很难辨别,就算在你脚下,你也会以为是一截倒伏的蒲苇,因而人极易受到它的攻击。水蛇常常捕食青蛙,这是我们孩童最喜欢看的场景之一。夏日晌午里,大人们都在午休,蒲苇湾一片寂静,只有蝉不知疲倦地在鸣叫。这个时候,湾塘四周有数不清的青蛙在一声长一声短地大合唱。这时就有青蛇毫无声息地缓缓溜下坡沿,悄悄靠近了其中的一只……水蛇靠上来,青蛙也好像有了觉察,但一切为时已晚。在我们的视野中,那青蛙忽地不叫了,就像老鼠骤然见到了老猫,不禁浑身筛糠,而且“吧嗒”、“吧嗒”一下、一下自己跳着送进蛇口……
最有意思的,还是到蒲苇湾里钓青蛙。我们小孩子钓青蛙,都是使用一截秫秸系个绳头,末端坠个小球类的东西,在青蛙面前一晃一晃,“瞎眼”的青蛙误以为是什么到口的飞虫,“嚯”地一下蹦起,张口咬住了“食物”,秫秸往上急遽一提,青蛙不敢松口,连绳带蛙一块儿收了。此外,还有看水蛇吞噬鸭蛋——只见它将鸭蛋囫囫囵囵吞咽下去,然后找棵大树爬上去“杀”破吸收。所以我们小孩子在捡拾野鸭蛋的同时,还要预防水蛇的袭击——因为水蛇说不定就在附近哪个地方潜藏着,也许那一刻正在虎视眈眈地觊觎着你。
……
这些年,读书多了,对蒲苇更增添了认识,加深了感情。原来,自古以来,人类对苇充满厚爱。《诗经》上甚至把苇和佳人连类而喻:“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不知道我们家乡的这种蒲苇算得算不得佳人,也许彼时我年幼不懂,也许家乡的苇只能算是“蒲”,但我知道,无论蒲还是苇,它带给我们的都是幸福和欢乐。尽管后来当地全民开展“填湾造田”运动,家乡的蒲苇全部被改造没了,但芦苇的形象却一直占据着我的心房,鲜活在我人生记忆的长河里,永难消失……
习惯就是习惯,谁也不能将其扔出窗外,只能一步一步地引下楼。
——马克·吐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