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欢偷窥顾朝晖的时候,顾同正在顾家大宅向顾太太摊牌,通知顾太太他们的长子即将订婚的消息。
顾太太林家欣穿着一身金线织了连理枝的衣裙,高雅端庄地坐在造型精致的贵妃榻上,金黄色的椅面与她的装扮相得益彰。顾太太绷着脸,尽量不让眉梢的轻愁泄露她的虚弱底气,正正面对着她的丈夫顾同。
她的身后是巨大的仿古铜镜,黑色镶花矮柜上摆着场景鎏金瓷瓶,里头插着艳丽的红玫瑰。华丽的红枫窗帘垂着长长的流苏,贴着碎花墙纸的墙壁两端,是一对装饰用的米黄色罗马柱。
奢华富丽撑起她的尊严,却不能填补她心中的空虚。
她嫁给顾同三十二年,除了一个儿子,只剩下身边,身后的这些了。
望着同样老态但依然优雅的丈夫,她的眼里仍有些波动:他又瘦了。这样强烈的情绪让她清楚地意识到,在自己的心里,对丈夫的爱意从未真正减少过。
三十二年的婚姻,他给了她尊贵的身份,却心有所属。白夜,那个他心目中永远的女神,是他得不到的痛和遗憾。所以他找了另外一个女人去填补白夜的空白。那个女人又为他生了一对儿女,二十多年里和她分庭抗礼。
她一直都知道,在外面,人们称呼方雨晴时,也叫她顾太太。
人们还说,林家欣不过是个身出名门的摆设,衬得起顾同的身份罢了。顾同宠的还是方雨晴,否则怎么先生了个顾朝容,不到一年又生了个顾朝彦?又说,顾朝晖身为长子只识得玩乐,B城第一豪门的顾家,日后总是顾朝容顾朝彦的天下。
林林总总,她听得太多。
她觉得可笑的是,世人明明都知道,顾同看重的女人呢,独独一个白夜矣。
她以前一直以为,朝晖的名字好听得很,方雨晴再像白夜,女儿和儿子还是要取个朝字,排在嫡出长子顾朝晖的后头。
不过她现在知道了,原来白夜还有个女儿,叫做朝欢。也是一个朝字呢!尽管读音不同。
顾同,你何其残忍!
如果是三十年前,她定要为这耻辱大哭一场。可现在她的尊严不允许——她拥有的和剩下的都不多。
“朝欢么?难道是你和那个女人的女儿?”
她伸手抓了枝落地花瓶里的银柳,长长的枝条被她抓着有些微弯,一只白色毛茸茸的花苞从枝条上跌了下来,但她没有察觉。不做一些动作,她的心情就无法静下来,她不想失去所有坚持的伪装,让自己残剩的一点尊严在她爱了半生的丈夫面前分崩离析。
活了一甲子的岁数,顾同已经能轻易看透每一个女人。发妻的故作姿态或许做作苍白,却正正展示了他对她的亏待。人生已所剩无几,他对这个伴她半生,也忍受他的自私与无情半生的女人越发感到了愧疚。
“家欣,你想得太多了。朝欢是岳逢山和白夜的女儿。”
看见妻子的手指从银柳枝上收回,顾同希望能让妻子好过一些,又说:“家欣,朝晖大了,我们也都老了,老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我不会再伤你心。”
温言细语让顾太太有些意外,随后又突的一笑:“顾同,你想要我做些什么,直言即可。”
她好像记得,上一次丈夫对她温言细语的时候,似乎方雨晴的大女儿刚出生。他回到家来,在她早已从别人的口中知道消息后,告诉她要承认顾朝容的身份。后来,顾朝彦出世,连亲自通知她的这道工序他都节省了。
今日,她又怎敢奢求或相信什么?
顾同顿时有些无力,他叱咤风云几十年,多少人匍匐在他的脚下称臣,可是在女人这一点上,他做得真的不太成功。
他试图让妻子明白他的苦心,依然让音调透露出善意和诚意:“我想为朝晖做些安排,免得我百年以后,他还这样糊涂地过日子。”
提起同样令她伤脑筋的儿子,林家欣也迫使自己转移了重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一个她捉不住,还有一个有救。
“你说吧。”
“我打算让朝晖和朝欢成婚。”
“顾同!”林家欣失了所有的仪态,从贵妃椅上奋起,端庄高雅的面容有了裂缝:“你要逼我母子到几时?!你要我的儿子娶白夜的女儿,除非我死!”
几十年来妻子的第一次失态与愤怒,让顾同几乎也要以为自己是在用残暴的罪行凌虐这个几十年如一日端庄有礼的女人。片刻的迷惑后,顾同才醒起自己的本意。他第一次耐心地从柔软的沙发上站起,走向自己的发妻,将枯瘦的双手轻轻扶在发妻瘦弱颤抖的肩上:
“家欣,你容忍了我几十年,再给我忍耐一次,听我说完,好吗?”
林家欣惊讶的眼睛从搭在她肩头枯枝般的手指,转向丈夫近在咫尺的优雅面容,上面每一道皱纹都记录着他们不算愉快的岁月,他的眼里有她从未见过的温情和诚恳。她的眼不由一热,有了湿意。
“……朝欢是哥伦比亚大学金融和新闻学院的高材生,她人很聪明,很能干,她写的论文,在国内被当做教科书的内容。我请托美国的老友,就是查尔斯,你也知道的。他帮我相过,也说朝欢确实是个人才。朝晖,我们的儿子,很需要这样的女人来辅佐他。家欣,我们的年纪都大了,不能再对朝晖放任下去,相信你也明白的。”
顾太太感受到丈夫为儿子打算的心意,但无法接受他这样特别的安排。在她看来,丈夫此举,更像是用儿子的婚事,去满足他对白夜未尽的愿望!他没能实现的,就让他的儿子和白夜的女儿代为实现。
白夜死了二十几年,她知道。白夜活着的时候,她丈夫的心已经被她夺走,这还不算,一个白夜的远房亲戚,仗着有几分和白夜的相似那那点微薄的血缘,就和她这个正经的顾太太平起平坐,让她受了一辈子的耻笑。
“人才,女人,哪个都可以,唯独不可以是白夜的女儿!”
现在,白夜的女儿还要来影响她唯一的儿子?不可能!
“朝晖为了和我作对,给你出气,我给他安排再多的人才,他又会珍惜什么?他只恨不得越让我生气越好,直至把我气死才会停止。女人,他的女人多到我都怕他得艾滋了,我问你,你怕不怕?”
顾同深谙谈判的要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捉着对方的心头肉,软硬兼施。
顾太太当然怕。说句不怕丢老脸的话,儿子的花边新闻日日都能在八卦杂志和小报上占一席之地,裤裆下的女人不知凡几,小明星,女学生,她的脑子都既不过来。她的儿子不是风liu,简直是滥情****了。她劝不住儿子的行径,他的性子她也拧不回来。
儿子这样的作为,只要是能让顾同丢脸的,他就肯做。几年前,顾朝晖还当着顾同的面说:爸爸,您尽管放心,我只是玩女人,绝对不会留手尾,弄几个私生子私生女出来喊你爷爷!
她知道,儿子是为了讽刺丈夫有外室和二个“光明正大”的私生子女,是为她鸣不平。可是细想起来,为了斗气赔上儿子的一生,她又能舒坦到哪里去?
儿子越堕落,只衬得那二个更优秀而已。亲者痛仇者快的亏本生意,她的儿子干了十年,还觉得不够。她是怕的。
她怕,并不代表她只能接受丈夫的安排。“世上有才华能干的女子,好人家多得是,不独那一个!”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白夜那张狐媚的脸,只道那是“妖女”,白夜的女儿多半也是。
“朝晖不是不知道你的风liu轶事,因为你外面那一头家,他尚且把自甘堕落,如果白夜的女儿成了他的未婚妻,只怕他要闹到家宅日日不宁,寝食难安。”
白夜的女儿,就是她林家欣一辈子仇人的女儿!
顾同用主宰过无数人命运的眼目,优雅地看着发妻。世界上有许多事,真的说透了说清了,反而没有意思。
一来,他不惯对女人解释自己的思想与行为。二来,他更喜欢点到即止,彼此心领神会,不伤颜面。
用上位者的威压去对付女人的招数,他很少用。即使是对自己的属下,他也会留给对方余地和情面。不过必要的时候,他从不吝啬有效的手段。
“家欣,我不是同你商量。”
他很平常的话代表他不容忤逆的决定,如同锋锐的箭矢,一旦发出,就要穿透人的肉体直达灵魂。
顾太太斗得过他?
斗不过的。只能呆呆地失魂,叹自己无用而已。
顾同缓步离开妻子的卧室,他相信,终有一日,妻子会懂得他这样安排的用意。他的亲生儿子,血管里留的是他的血,灵魂上,也必然有其他方面的延续和承继。
他能爱白夜一辈子,白夜的女儿,也定有一样的本事。即使朝晖不会爱朝欢,一个特殊的女子,也会激发朝晖潜藏的意志。他相信,朝欢会让朝晖看清楚他的身份,他的世界,让他知道,人的活法可以有很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