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出身于帝都温氏。
北晋自开国以来,一直流传着“温与沐,共天下”的民谣,三百年来,沐氏男子坐拥天下,温氏女儿统领后宫,历代先皇几乎都由温氏女儿所出,当今圣上亦不例外。世事变迁,在先皇武帝一朝,沐温两家已成剑拔弩张之势,朝中过半大臣皆出温氏门下,左右相亦是温家兄弟,武帝成了龙椅上的华贵摆设,然而,就在温氏皇后诞下的皇子满月之日,武帝出其不意的以谋逆之名灭了温家九族,在傅明义的协助下迅速掌握了军政大权。
皇后从此被冷落在昭阳殿,连同她所生下的皇子亦被抱给武帝的宠妃傅沁瑶。温氏一族,只留下了皇后,恭定王妃及那个冒死被藏起的温庭轩。
没有人知道皇后是怎么熬过那些晦暗的岁月,可当先皇驾崩的那一刻起,当百官看到皇后一身缟素却神情坚毅的出现在太极殿的那一刻起,昔日的皇后,今日的太后开始以一种异常凌厉狠绝的手段夺回她失去的那一切。
皇帝登基大典之上,太后以母后之尊共受朝贺,随后太后以皇帝之名宣布大赦天下,并公然将当年被藏匿起的温庭轩封为羽林军少将,一时朝野上下一片哗然。傅氏一党更是百般阻扰,关键之时,恭定王毅然站到了太后一方,从此与傅太妃、傅明义开始了长达七年的对峙。
皇帝,太后的亲生儿子,那个自幼被傅太妃养大的皇帝,在这场争斗中始终冷眼旁观,不置一词。而他身边那个宠冠六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傅婕妤却是傅太妃的嫡亲侄女,左相傅明义的亲生女儿。对于他的生母和养母,皇帝仿佛同样的冷漠,对于朝政更是没有丝毫兴趣,日日只醉心同傅婕妤的歌舞升平中。
陶姑姑引着温庭轩与沐辰朝含元殿走去,沐辰丰神俊朗的面上出现少有的凝重不安。
他的存在,对于皇室虽算不得讳莫如深,然而这些年来,除了太后这些人,并未曾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他不明白,为何太后会在此时要他面见皇帝,而温庭轩想的却是,皇帝为何在这微妙的时候驾临清平行宫。
金碧辉煌的含元殿,沉静如水。
沐辰与温庭轩走了进去,并肩跪下丹墀之下。
:“恭定王世子沐辰,左羽林大将军温庭轩拜见吾皇,皇上万岁万万岁。”
那坐在高高龙椅之上的人久久没有做声。
:“皇帝哥哥。”
一个娇柔的声音响起。
沐辰感觉到身边温庭轩蓦然僵硬的身子。
:“起来吧。”
皇帝淡淡出声道。
两人站起身来,这才看到太后与恭定王妃亦在,太后含笑招手要沐辰过去,沐辰步上丹墀,立在太后身侧,只听太后不紧不慢道:“说起来,如今皇室凋零,最亲者也不过皇上与辰儿。”
皇帝徐徐吹着细白瓷杯中的热茶,他的神色在一片雾气氤氲中看不太分明,倒是他一旁那个方才出声的红衣宫装女子笑道:“母后把锦华抛在一边了。”
恭定王妃忙道:“这是傅太妃所出的锦华公主。”
沐辰拱手道:“公主安好。”
:“见过堂兄。”锦华公主忙上前与沐辰见礼。
太后微笑缓缓,可那笑容却没有到达眼底,只雍容道:“傻丫头,等你大婚之后便是夫家的人了。”
:“母后又取笑孩儿。”锦华公主娇笑道,眼神却不自觉的瞥向丹墀之下的温庭轩。
皇帝淡淡开口:“这些年都在哪里?”
沐辰没有料到皇帝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只谨言道:“幼年之时在普宁寺,这些年随师傅天南海北,倒不拘在哪里。”
:“回来也好,只是可惜了,从此再无闲云野鹤的日子。”皇帝依旧以云淡风清的口吻说来。
沐辰不由一愣,扬眸望去,进殿这些时候,这会才瞧清皇帝的模样,细长的眉眼,略显苍白的面容,很是清秀文雅,并无咄咄逼人的气势,只在抬眼那一瞬间,可以隐约看出脱胎自太后的俊美。
皇帝亦是一愣。
:“身为皇室贵胄,岂能只顾一己安逸,而致江山社稷于不顾?”太后瞥了皇帝一眼,不露喜怒,又道:“恭定王是皇帝嫡亲叔父,辰儿乃恭定王唯一子嗣,与皇帝骨肉至亲,如今皇上身子不豫,辰儿责无旁贷。”
:“太后说的是。”皇帝嘴角泛起笑意。
只是,这微笑在沐辰眼中竟有些丝丝诡异,他不觉拧起眉头,皇帝,他为何不称太后为母后?
锦华公主笑道:“皇兄,咱们千里迢迢而来,是为了给母后贺寿讨母后欢喜来的,怎么净说些江山啊社稷的,真是闷坏我了。”
太后笑道:“难为你们有心。”
:“过几日便是太后千秋,孩儿年年都不得在太后身边尽孝,昨日太后起驾之时,孩儿忽然想到,今年乃是太后整寿,思之再三,总要承欢太后膝下才是。”皇帝转向太后,微笑道。
:“我象锦华这样大的时候,曾经读到一首词,里头写着,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当时只觉矫情,如今才知个中滋味。”太后忽感叹道。
众人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瞧我,还说不矫情呢,倒真个矫情起来了。”太后自顾自笑起来,又望向皇帝道:“说到这,我倒想起一桩事儿来。”
皇帝道:“太后请讲。”
:“皇帝亲政已有三年,却仍未大婚,后宫妃嫔亦无有所出,朝野上下心急如焚,中宫无主,始终非六宫之福,皇帝若能早日大婚,我也可了却心头一件大事。”太后如话家常般娓娓说来。
皇帝仿佛有些累了,神情慵懒道:“一切都由太后做主。”
太后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
过了半日,皇帝起身道:“孩儿告退。”
太后点了点头。
锦华公主伴着皇帝一道去了。
次日。
太后下旨:遍选天下才貌俱佳女子,充实掖庭,为皇室绵延子嗣。
北晋开国三百余年,这是绝无仅有的大选秀女,太后道,皇帝宿疾缠身,民间女子大多身子健旺,或有裨益。皇帝不置可否。
沐辰虽从未涉足朝堂,但这些年来在师傅刻意的教导下,对于太后的用意他也看出一二。
一旦傅婕妤诞下皇子,以她的受宠和其父傅明义在朝中的权势,皇子若进一步成为太子,傅家将毫无疑问成为外戚之首,取温家而代之,太后这数年来的经营亦将毁于一旦,温家,恭定王都将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而民间女子出身寒微,身后没有强大的外戚做后盾,即便母仪天下,即便诞下皇子,亦不过是太后手中的一颗棋子,威胁不到温氏的利益。
只是,让沐辰不解的是皇帝。
尽管在朝堂之上,傅明义和恭定王旗鼓相当,分揽大权,可毕竟傅明义是坚决拥护皇帝的,若他执意要封傅婕妤为后,太后的胜算也不过只有一半。
可皇帝什么都没说,仿佛选后与他没有半点干系。
夜凉如水。
沐辰却毫无睡意,白日含元殿上的一切在脑海中不停的回旋,真的要回去吗?
皇宫,王府,朝堂,对他而言是太过陌生的存在。
天边弯月如勾。
沐辰想起那个如山间一抹月光般清华出尘的女子,嘴角微翘,随即又暗淡了下来,他眉宇颦蹙,长长的一夜,海阔天空的闲聊,竟忘记问她的姓名,竟忘记约定下次相见。
正懊恼着,假山后传来低低的争吵声,那声音很熟悉,饶是两人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沐辰毕竟自幼习武,他们的对话轻飘飘的传入了他的耳朵。
娇柔的女子声音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
:“你不该来的。”男子的声音很是低沉。
女子沉默了半日叹息道:“你总是不肯相信我,在你眼中,我难道就是一个不择手段,费尽心机的狡诈之人吗?”
:“不,我从未将你看做这样的人。”男子焦急而断然的否定。
女子呼出一口气:“那你为何?”
:“非要逼我说出来吗?你走吧,以后不要再这样约我见面。”男子狠狠道。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沉寂下来。
过了许久。
:“你都听到了。”温庭轩从假山后走出来。
沐辰望着女子离去的方向,点头道:“是锦华公主?”
温庭轩没有做声,只是冷漠而嘲讽地牵动了一下唇角,沐辰却清晰的看到他眼底的痛苦和忍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她到底姓沐,温傅两家的恩怨和她并无太大关系,既如此痛苦你又何必那样绝情。”
:“这里面有很多事你还不知道,等回了帝都,太后会慢慢说给你听的。”温庭轩猛然抬眼盯着沐辰,说罢,转身去了。
如银月色从枝叶缝隙中漏下来,稀稀疏疏的影子象是印在青砖地上,隐隐有西府海棠的幽醇香气,除却树叶落索的细微声响,周遭的一切静谧的恍若一谭深水。
沐辰望着他的背影,兀自沉思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