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七年。
天色明澈,日色若金。
一队肃穆的皇家仪仗队在古木苍苍的雁云山脚下缓缓行走着,鲜衣怒马的羽林军在前方扬鞭开道,龙旌凤扇,雉羽夔头,紧跟着两把曲柄九凤金黄伞,两侧红衣宫人手持焚着御香的八角金炉,又有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簇拥着一顶由十六个内侍抬着的金黄绣凤銮轿,在阳光下耀眼夺目煌煌令人不敢逼视,銮轿后跟着一乘翠盖珠缨八人大轿,数百人缓缓行来,脚步声却是出奇的协调整齐。
不多时,车马停住,矗立在眼前的巍峨石牌坊上刻有睿宗皇帝手书“清平行宫”四个镏金大字,众宫人早早跪在甬道两侧迎驾,织锦铺陈的甬道正中立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白袍广袖,眉目清朗。
走在最前面的温庭轩跃身下马,疾步走到少年身前,素日凛冽而沉敛的羽林军大将军此时露出一抹笑意,朗声问道:“几时到的?”
少年扬眉笑道:“也不过早了半个时辰。”
那一笑,仿佛倾斜了漫天阳光。
:“奴婢拜见小王爷。”青衣素鬟的陶姑姑走过来含笑俯下身去行礼。
少年忙将她扶起,笑道:“姑姑安好。”
:“奴婢一切都好,多谢小王爷惦念。小王爷快随奴婢去见过太后吧。”陶姑姑恭敬道。
随驾宫人伏身跪在两侧甬道,陶姑姑引了白衣少年走向銮轿,隔着轿帘低声道:“太后,小王爷到了。”
少年单膝跪下,笑意盈盈道:“拜见姨娘。”
陶姑姑卷起深繁重绣的垂帘,露出一袭身着绣以凤舞九天的明黄色上裳,玲珑玉带系着缕金挑线千水纱裙的雍容中年贵妇,如墨的青丝高高挽起朝云近香髻,长长的金步摇颤颤垂在鬓边,耳挂九孔翡翠坠,容长的面上轻敷薄粉,不威自怒,顾盼之间光华璀璨。她眉眼间和白衣少年很有几分相似,虽已人至中年,却肤光如玉,丝毫不染岁月霜华,搭在平金彩绣大迎枕上的双手细腻柔和,一双凌厉的凤目此时满含了笑意,绽放出欢喜的光彩。
:“姨娘。”少年伸出手扶她下轿。
太后握住少年的手,仪态万方的走出銮轿,满目爱怜的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仿佛怎么也看不够,半晌方缓缓笑道:“又是一载未见,辰儿长高了许多呢。”
沐辰反握住太后的手,含笑不语。
太后眼中蓦然泪光莹然。
陶姑姑见状唏嘘不已,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众人只道太后耐不得暑热,年年夏初之时便携恭定王妃离京前往雁云山避暑,却不知太后是为了赴这一年一次的约定。
:“去见过你母亲罢。”
许久,太后松开他的手幽幽道。
沐辰应着走到翠盖珠缨轿前,恭定王妃早早打起了轿帘,见沐辰走来,忙从轿中走出来,一把拦住沐辰欲下拜的身子,温润笑道:“快起来,快起来。”
:“母亲一路辛苦。”沐辰挽住王妃的手。
恭定王妃眉目婉丽,气度平和,与太后虽为姐妹,看上去却并无半点相似之处,此时一年未见的儿子站在面前,王妃却只拍了拍沐辰的手道:“这一路太后怕是累极了,快陪太后进去歇息歇息。”
沐辰隐隐有些失望,随即笑道:“是。”
太后挽了沐辰的手顺着甬道朝行宫走去,恭定王妃与陶姑姑、温庭轩跟在身后,听太后事无巨细的问着这一年来的起居生活。
时值盛夏,行宫环山抱水,一片碧竹凝翠,偶有凉风穿荷而过,清芬沁脾。
帝都距清平行宫数千里之遥,一路车马劳顿,太后早有疲倦之意,又素日极爱干净,草草用过午膳便命沐辰与温庭轩自去歇息,由恭定王妃与陶姑姑伴着太后去了花萼双辉殿沐浴更衣。
长日漫漫。
沐辰与温庭轩信马在山中驰骋,入目之处但觉古松森森,突兀峻拔,依稀的日光透过浓密的树叶空隙透下来,细碎的光影犹耀眼磅礴。
温庭轩是太后与恭定王妃嫡亲侄儿,领羽林军大将军一职,羽林军原为皇帝的宿卫仪仗队,北晋开国以来,只不过是风光无限的皇家木偶,并无实权,而到了温庭轩这里,七年苦心经营,如今的羽林军已成了守卫帝都的坚实屏障。
:“这一年去了哪里?”温庭轩漫不经心的问道。
沐辰露出淡淡一抹笑意,道:“西北大漠。”
:“我心向往之。”温庭轩点头道,看了他一眼又道:“姑姑这次见你,定会提及要你回京的话,你到底是恭定王世子。”
沐辰恍若未闻般,只微蹙眉,眯起眼引弓搭箭,只听嗖的一声,有影子远远从天际飞快直坠而下,定睛看去,是一只红鹞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鸱尾箭正贯穿它的双目。
温庭轩喝彩道:“好!”
:“老规矩,比试比试?”沐辰挑眉看他道。
温庭轩指着前方道:“你南我北,两个时辰后这里会面。”
温庭轩将随行侍卫分作两批,一批紧紧随在沐辰身后策马扬鞭,飞驰而去。
雁云山高数百尺,山上多有百年古树,遮天蔽日,常有珍禽异兽出没在山林之间,是不可多得的行猎好去处。侍卫们对山间道路并不熟悉,兼之沐辰坐骑乃是西域大宛宝马,脚力自非一般骏马所比,不消半柱香的功夫,侍卫们已被远远抛在后头。
沐辰思及方才温庭轩的话,已无半点游猎兴致,心事重重,只顾策马前行,一时竟偏离了大路。
恭定王世子,若非这每年一度的雁云山之行,他几乎都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沐辰蓦然勒住马辔停了下来,抬眼望着如黛青山,他脑中闪过许多人的影子,师傅,太后,母亲,父王。自幼,他随师傅住在普宁寺里,他发现自己和师兄弟们不一样,自己不必剃成光头,不必穿上袈裟,不必早晚做功课,更无须守戒持斋,师傅倾尽毕生之力教自己武功,琴棋书画、天文地理、阴阳八卦,仿佛要他成为无所不知、无所不通的奇才。
七年前,先帝驾崩,师傅第一次带沐辰到雁云山来,告诉他,他的身世,那一天,他见到了太后,恭定王及恭定王妃。原来他们是自己的姨娘,父王,母亲。
那一年,他才十岁。让一个十岁的孩子接受这一切,不难。只是,他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他只扑闪着一双如月华般晶莹明朗的眸子疑惑道:“为何我不能与父亲母亲住在一起?”太后含了热泪揽过他,柔声告诉他是因为他一出生便身染恶疾,久治不愈,太医说需寻一个方外之地调养一二方能活命。他没有再问,因为太后已泣不成声,可他心中更想问的是:为何抱住他告诉他这一切的是太后,而不是他的亲娘恭定王妃。
此后,无论沐辰身在何处,每年此时他都要赶到雁云山来,太后与恭定王妃亦风雨不改,恭定王偶尔也会一同前来,然而皇帝身子孱弱,素有旧疾,恭定王与右相傅明义奉先帝遗诏辅政,确也离不开。
去岁,太后曾提及要他回京的话来,他只道,要亲自与师傅说过才能决定。太后没有勉强。
只怕这次,再难推诿。
天边飘来几块厚重的乌云,山风呼呼吹起来,隐隐有电闪雷鸣,大宛宝马不安的挪动着蹄子,沐辰抬眼四顾,这才发现竟走到这不知名的山谷中来,天色渐渐暗淡下来,若要寻路,只怕很困难,只好暂寻躲雨之处。山里的雨,如同孩童的脸,说变就变,下了不一会已成瓢泼之势。
沐辰亦顾不得思量,只扬鞭向前方飞驰而去。
朗朗晴空仿佛被一块巨大的黑幕遮盖了,雨势越来越大,道路山川只是影影绰绰的看出来形状,雷声在空旷的山野中震耳欲聋,沐辰浑身已湿透,雨仍旧没有停止的意思,正一筹莫展,忽隐隐见前头一个小溪边有座茅草屋,沐辰心内一松。
他在屋前停住,跃身下马,抖落了一身的雨水方走进去,边问道:“请问,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
茅草屋里燃了一豆微弱的油灯,却也能使沐辰看清楚屋内的一切,屋子中央摆着八仙桌子,靠着南墙放着一张木床,床上棉被很是整洁,只是不知为何没有人。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划过,霎间的明亮使沐辰从窗子隐约看到屋后有一个纤细身影,他不禁心生疑惑,遂举起油灯,放轻脚步向屋后走去。
又是一道闪电。
沐辰走到窗前,清晰的看到她。
这一眼,便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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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关于执念、宿命和梦想的故事。
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曾有过这样的想象:要成为怎样的人,要过着怎样的人生,要和什么样的人白首携老。可冥冥之中,这世上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它左右着我们的理想,它不停的和我们较劲,它强大到我们有时无能为力。然而,哭过,通过,挣扎过以后,尽管人生已非当初描绘的人生,我们依旧能看到找到希望,慢慢也会发现,原来不过是殊途同归。
这是紫陌的第三本书了,希望能给一直支持紫陌的亲们带来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希望能感动你们,温暖你们。